明清敬谦语的空间文化思维走势

2010-04-13 14:01刘宏丽
关键词:辈分亲属空间

刘宏丽

明清敬谦语的空间文化思维走势

刘宏丽

敬谦语是表达恭敬或谦逊的态度或情感的词语,是民族特色鲜明的礼貌语言。深深扎根于民族文化土壤的明清敬谦语,必然体现出一定的民族文化思维走势,其中内外、长幼、大小的空间文化思维走势最为突出。“内”和“外”是一对方位空间概念,“谦内敬外”是“内外有别”文化背景下明清敬谦语的空间思维走势。“大”和“小”是一对抽象的量空间概念,但人们更习惯于借“小”示谦、借“大”示敬。“长”和“幼”是一对与辈分、年龄相关的时间概念,但社会时间与社会空间的内在统一性使得它们构成独特的空间——以辈分为纵轴、年龄为横轴的空间。

明清;敬谦语;空间;文化;思维走势

敬谦语是表达恭敬或谦逊的态度或情感的词语,如大作、拙著、家父、令尊、垂询、仰慕、厚礼、薄酒等。汉语敬谦语是汉民族特色鲜明的礼貌语言,是传统敬谦文化的重要载体,是汉语传统表达的重要景观。明清时期,汉语敬谦语进入鼎盛时期,系统完备,数量庞大,使用频繁。

“语言的所有最为纤细的根茎生长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民族精神力量对语言的影响越恰当,语言的发展也就越合乎规律,越丰富多彩。语言就其内在联系方面而言,只不过是民族语言意识的产物。”①[德 ]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 65页。而民族精神力量与文化息息相关,所以,“所有最为纤细的根茎”都生长在民族文化之中的明清敬谦语,必然体现出民族文化的某些思维走势,其中内和外、长和幼、大和小的空间文化思维走势最为突出。

“空间是人类认知系统和语言系统中的一个基本概念,因为每个人都必须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意识到自身的空间方位”。②Kryk-Kastovsky,Barbara.“The linguistic,cognitive and cultural variables of conceptualization of space”.InPütz,Martin and RenéDirven(eds.).The Construal of Space in Language and Thought.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6,PP.329-344。空间有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之分,本文的“空间”属于社会空间的范畴。社会空间强调空间的社会性,是建立在人类对客观世界感知的基础上的生存空间。

一、内和外

“内”和“外”是一对方位空间概念,与“亲”、“疏”密切相关。源自古代氏族社会的家族纽带,一直伴随着人类社会走到了近现代,即使到了城市迅速兴起的当代世界,人类血缘关系的纽带仍没有被斩断。“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③《三字经》,沈阳: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第 24页。从自身上推四代下推四代,再加上自身一代,就构成了所谓的“九族”。“九族”是以自身为中心的纵向亲属关系。建立在婚姻关系基础上的父族、母族、妻族,构成了所谓的横向“三族”。纵向“九族”与横向“三族”错综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深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庞大亲属关系体系。族外与族内的分别、远亲与近亲的分别、亲属与己身的分别,共同构成了“内外有别”的内容。与人言语交往,涉及“内”空间的人用谦语,涉及“外”空间的人用敬语,这是敬谦语运用的内外思维走势。敬谦语运用下的内外空间概念“并不像客观事物那样存在于客观世界之中,人们也不能像看见具体事物那样看见空间关系。譬如,人们并不能看见‘远近’(nearness and farness)的概念,而只能看见事物位于何处,只是以某一事物为界标(landmark)把‘远近’的属性特征赋予事物。”①Lakoff,George,and Mark 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New York:Basic Books,1999,p.30.因此,内外空间关系“并不是存在于客观世界的自然之物,而是人类的主观识解使然”②张克定:《空间关系及其语言表达的认知语言学阐释》,《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 1期。。

1.血缘上的亲疏远近直接决定了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内”、“外”范畴。“内”、“外”是一对相对的而非绝对的社会空间概念,相对于“九族”或“三族”内的“自家人”而言,“九族”或“三族”外的人自然成了“外人”;而同在“九族”或“三族”内的“自家人”,血缘关系越近,越属于“内”的范围,血缘关系越远,越属于“外”的范围,这在某些敬谦语的运用上有明确区分。如谦语素“小”和“舍”的区分就非常典型:二者都用于修饰辈分低或年幼的亲属称谓,但修饰自己辈份低的直系亲属称谓时要用“小”,修饰自己直系亲属外的辈份低、身份低的亲属称谓时则用“舍”。“内”、“外”还是一对动态的而非静态的社会空间概念。倘若话题中关涉其他人,交际双方就要根据所涉人物与自己及与听者的“内”和“外”的相对位置进行敬谦言语的动态调节。在交际双方连线的中点画一条垂直线,动态调节的依据就是这条直线:当话题所涉人物的社会空间处于垂直线的对方一侧,就要将他/她视为“外”,要用敬语;反之,所涉人物的社会空间处于垂直线的自己一侧,就要将他 /她视为“内”,要用谦语。倘若话题中只有自己和对方,自己是“内”,关涉自己的事物要用谦语;对方是“外”,关涉对方的事物要用敬语。《官场现形记》中,黄二麻子在朋友面前提及自己的堂房妹子、妹丈时,用了背称谦称“舍妹”、“舍妹丈”,因为相对于朋友,堂房妹子、妹丈是“内”;等到见了堂妹和妹丈,用了面称敬称“姑老爷”、“姑太太”,因为相对于自身,堂房妹子、妹丈又成了“外”:“异常恭敬,竟其口口声声‘姑老爷’、‘姑太太’,什么‘妹夫’、‘妹妹’等字眼,一个也不提了。”(《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九回)此外,岳丈对外人提及自己的女婿时谦称“小婿”,在自家尊女婿为“贤婿”、“姑爷”;伯、叔等在外人前谦称亲侄为“舍侄”、“小侄”,在内则称“贤侄”;姨、舅在外叙称自己外甥为“舍甥”,在内则面称“贤甥”。如此等等,都是同一个道理。同胞兄弟在外叙称彼此时宜用谦称,在内面称彼此常用敬称,例如袁宏道在致友朋的书信中提及自己兄弟时,用的是谦称“贱兄弟”、“家兄”、“家弟”(《袁中郎尺牍》),因为相对于朋友,兄弟是“内”;而在写给自己同胞兄弟袁中道的信中,用的是敬称“贤弟”(《袁中郎尺牍》),因为相对于自己,同胞兄弟又成了“外”。内兄弟、表兄弟关系下的人共同对外交往时,谦称己方是“我们愚兄弟”(《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而两人内部相互交往时,又使用对外才用的敬语:

(1)写道:“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首。”(《儒林外史 》第四十五回)

上例中,互为表兄弟关系的余家兄弟和虞华轩之间用了敬谦语。可见,通常情况下,亲友及其团体在对外交往时,亲属敬谦语的运用体现出亲族内部成员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而当亲友及其团体内部交往时,亲属敬谦语的运用体现出亲族成员之间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的关系。

2.除受血缘关系远近的影响外,内和外还要受“男尊女卑”、“嫡出庶出”等文化的制约。“男尊女卑”的体现之一,就是出了嫁的女亲往往被看作是外姓人,在与她婆家家族人说话叙称她时,要用与婆家有关的亲属叙称敬称,哪怕是在亲外甥面前提及自己的姐姐。比如《红楼梦》中,邢大舅与贾珍对话时,称自己的姐姐、贾珍的伯母邢夫人用的是与贾珍有关的亲属敬称“令伯母”,而称与贾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另外两个姐姐用的却是与己方相关的亲属谦称“家姐”:

(2)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她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份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红楼梦》第七十五回)

内和外也受“嫡出庶出”文化的制约。比如,嫡亲的伯、叔、侄,相对于嫡亲的父母和子女为“外”,而相对于嫡堂的亲属为“内”;父系的伯、叔与母系的舅、姨夫相比,前者为内,后者 (异姓)为外。

3.家庭亲缘的内外、亲疏关系还被扩展到地缘、业缘等关系领域内。“中国之家庭,不但是基本社会团体,同时,家庭亦为一切社会组织之模型。中国人称皇帝为‘天子’,百姓称地方官为‘父母官’,而好友则结拜为兄弟。中国之社会组织与社会关系概以家庭为模式。”①刘小枫:《中国文化的特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第 109页。在“家国一体化”的社会模式下,内外、亲疏观念被类推到地缘的、业缘的、谊缘的等大大小小的社会关系的方方面面,主仆关系、师生关系、友邻关系、同教关系、同事关系、同学关系、同年关系、同乡关系等关系下的内外亲疏,都在敬谦语中有所折射。比如,叙称与对方相关的非亲属的人用敬称,像称对方的老师为“贵老师”、“贵房师”,学生为“高足”、“高徒”,朋友为“贵友”,老乡为“贵同乡”,邻居为“芳邻”、“高邻”,主人为“贤主人”,门人为“贵门人”……即便对方的仆从也被尊为“盛使”、“尊纪”、“尊介”、“尊仆”、“盛从”等。同理,叙称与己方相关的非亲属的人用谦称,如称自己的上司为“敝上”,东家为“敝东”、“敝东家”,友朋为“敝友”、“敝相知”、“敝教友”,如此等等,都体现了内外有别、亲疏有异的文化传统。

心理研究者认为,“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相对于西方人来说,东方人更多的是从各种关系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的。”②曲学丽:《西方人见木,东方人见森》,《大众心理学》2008年第 12期。我们确信,内外关系居于中国人最看重的“各种关系”之首,即便在“窝儿里斗”频发的情况下,“内”关系下的成员们仍能“一致对外”,因为“对内互相帮助,对外互相维护”始终是中国人“家国文化”的内核。

综上所述,敬谦语语用中的内和外,是一对相对的、动态的、关涉伦理和心理的社会空间概念。“贱内贵外”、“贱近贵远”③[清 ]赵翼撰:《陔余丛考》(三)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 884页。是“内外有别”文化背景下敬谦语运用的大原则,从而形成了“谦内敬外”的敬谦思维走势。言谈之际,透过血缘的、地缘的、业缘的、谊缘的错综复杂、层层叠叠的内外关系,明清人在确定自己坐标的同时,总能迅速确定双方、三方甚至话题所涉多方的内外亲疏坐标和彼此间的相对距离,得体运用敬谦语。

二、大和小

大和小,本是一对与容积或体积相关的量空间概念。但中国传统思维的基本模式——“寓抽象观念于具体形象之中的认知方式,就是通常所说的意象思维”④张军:《汉语方位词与汉民族空间认知的文化倾向》,《榆林学院学报》2004年第 2期。,使得它们在敬谦语体系中,既可以表达空间感受上的大与小,又可以表达主观识解上的大与小:以小示谦、以大示敬,最终形成敬谦表达的常见思维走势。

1.源自具体量空间的“大”和“小”及其功能同义词语,自然蕴含着大和小的思维走势。经历了由具体到抽象的词义运动过程的“大”和“小”,到明清时期其隐喻内容丰富复杂,人们经常用它们来隐喻人的社会地位、官职、等级、辈分、血缘、尊卑等抽象的社会现象。例如,尊皇帝为大皇帝,尊官员为大公祖、大令、大老爷、大人、大帅、大旆等,尊普通人为大君子、大师、大雅、大驾、大兄等;自身则常常谦为“小”:小臣、小官是职官谦称,小婿、小侄、小儿、小女、小甥等是亲属谦称,小价则是仆人谦称,小僧是僧人谦称,小的、小民、小子、小可、小兄、小弟等是普通社交谦称。不仅对人表达谦敬有“大小”的空间文化走势,对与人相关的物及动作的谦敬同样有“大小”的空间走向,比如小集、小柬、小刻、小简、小联 (对联)、小启、小诗、小恙、小寨、小饮、小酌、小愈 (痊愈 )等表谦 ,大笔、大疏、大集、大稿、大著、大撰、大作、大文、大序、大咨、大柬、大刻、大讣、大教、大贶、大手笔、大法眼、大力等表敬。

“鸿”意为大,“微”意为小,鸿慈、鸿恩、鸿福、鸿施、鸿文、鸿仪等敬语以大示敬,微诚、微疴、微劳、微躯、微物、微意等谦语以小示谦。“巨”意为大,巨擘、巨篇等以大示敬。“硕”意为大,硕画是以大示敬。“椽”,房屋顶架着屋面板和瓦的木条,椽笔意为如椽般的大笔,是以大示敬。“蜗居”,如蜗牛壳般大小的居室,则以小示谦。“鼎”意为大,鼎言、鼎力、鼎助、鼎力之助、鼎神等以大示敬;反之,指臂之劳、指臂之力、指臂之助、一臂之劳、绵薄之力等则以小示谦。

“厚”和“薄”,从空间角度看,也是一对“大”、“小”对立的概念。厚赐、厚赙、厚贶、厚意、厚礼、厚幸、厚爱、厚谊、厚情、厚仪等以大示敬,薄意、薄技、薄产、薄仪、薄敬、薄礼、薄资、薄面、薄亲、薄报、薄游、薄植、薄治杯茗、薄治园蔬等以小示谦。从空间角度看,“高”也是大,高足、高邻、高明、高贤、高厚、高谊、高怀、高见、高论、高言、高斋、高会、高寿、高才、高风是以大示敬的敬语。从空间角度看,“浅”与小相通,浅见、浅论、浅谬之见、浅议是以小示谦的谦语。有趣的是,敬谦语体系中,与“高”对立的“低”、“矮”缺位,与“浅”对立的“深”缺位,“高”与“浅”彼此构成了一对对立概念。

纸张未被发明之前,古人用竹木或帛制成尺把长的书信书写版面,名曰尺牍、尺素、尺函、尺鲤、尺书、尺翰、尺笺等。相对于“尺”的长度,“寸”自然短小多了,所以,当要谦指自己的书信时,人们就用寸禀、寸书、寸函、寸缄、寸启、寸笺、寸幅等来以小示谦,也用寸忱、寸心等谦指自己的心意、情意。

李宇明先生把上、高、深、厚、长等词语称作“积极维度词语”,把下、低、浅、薄、短等词语称作“消极维度词语”:“上下、高低、深浅、厚薄、长短等隐喻,在评价倾向上具有一定的规律。一般说来,褒性评价较常用‘上、高、深、厚、长’等‘积极维度词语’,贬性评价较常用‘下、低、浅、薄、短’等‘消极维度词语’”。①李宇明:《空间在世界认知中的地位》,载《语法研究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 335页。这里,我们要说,敬语常用积极维度词语大、鸿、厚、上、高等,谦语常用相对应的消极维度词语小、微、薄、下、浅等。

用“大”等积极维度的词语表谦的现象很罕见,目前我们所见仅有“斗胆”和“大胆”。当“斗”修饰一个比它体积小的名词义位时,它就异化为“大”,“斗胆”义即“大胆、冒昧”,常常用于表谦。

“‘台’在感知系统里,是在身体之外,人为缔造的客体,往往是在一个平面上,打造一个更高的物体,如‘讲台、平台、锅台、台阶等’,它们一般都被注入了‘地位凸现’的心理认知特征”。②周筱娟:《现代汉语礼貌语言研究》,武汉大学 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第 118页。所以,“台”在认知上与“大”相通,有时用在官职或称谓词后,一般是用在动词或名词前,敬称对方或与对方有关的人或事。如抚台 (对巡抚的敬称)、藩台 (对布政使的敬称)、制台 (对总督的敬称)、寅台 (对同僚的敬称)、父台 (对州、县长官的敬称)、师台 (门生对师长的敬称)、兄台 (对朋辈的敬称)以及台端、台从、台恩、台翰、台安、台候、台晖、台驾、台鉴、台览、台命、台仪等,都是由“台”构成的以大示敬的敬语。

2.表示势差空间的语素,也蕴含着“大”与“小”的意向。比如对方或他方是高高大大的“上”,自己或己方是矮矮小小的“下”。《说文解字》释:“上,高也。”“下,低也。”《老子·三十九章》:“高以下为基”,《老子·六十六章》:“是以圣人欲上人,必以言下之”,这是此类敬谦语素得以产生和运用的心理依据。“上”和“下”是独特的双义敬谦语素,当“上”用于代表己方行为的动词性词语前或指代己方的动作前,义为“向上”;当“上”用于代表他方行为的动词性词语前时,义为“在上”。“向上”义例如上呈、上告、上渎、上复、上闻、上言等;“在上”义例如上裁、上座、上姓、上谕、上刹等。与“上”一样,“下”也有两种敬谦义:“向下”和“在下的”,义为“向下”时,常用在代表对方或他方行为的动词性词语前,借对方高大之寓意表敬,例如下临、下爱、下临、下顾、下降、下问、下爱等;义为“在下的”时,常置于代表己方物名及其他名词性词语前,构成名词性敬谦语,例如下忱、下处、下店、下怀、下愚、下情等。表示势差空间的语素还有“仰”、“俯”、“垂”等。对方或他方高大得需自己上“仰”,而自己或己方矮小得需对方或他方下“俯”、下“垂”。“最智慧的东西不是高智商,而是一种低姿态”③罗西:《怎样看到佛的微笑》,《武汉晚报》2004年 10月 11日。,这是本组敬谦语素得以运用的心理依据。含“仰”、“俯”、“垂”等势差空间的语素构成一系列敬谦语,例如下临、下顾、下降、下问、下爱等;仰承、仰蒙、仰答、仰告、仰恳、仰乞、仰求、仰托、仰邀、仰祝等;垂爱、垂察、垂鉴、垂教、垂救、垂怜、垂悯、垂谅、垂念、垂示、垂听、垂问、垂询、垂注、垂盼等;俯察、俯赐、俯从、俯订、俯鉴、俯就、俯谅、俯留、俯询、俯念、俯允、俯准、俯教等。身位、方位、地位,彼此投射,它们的高低、上下、俯仰、垂伏,都对敬谦语的形成产生过深远影响,因而都是“大小”空间文化思维走势下的结果。还有其他势差敬谦语,比如,“示”的常规用法是向下属或晚辈指示,回信中把对方的来信称为“来示”、“大示”等,是借势差大小表达敬意;“谕”的常规语境是上级告知下级,如“面谕”中的“谕”,但如果把同级、平辈或尊长的意见、书信等称为“手谕”、“钧谕”,也是借势差的大小表达敬意;“承教、承问、承询、承惠”和“赐下、寄下、掷下”两组词,“都含有对方发出动作,说话人在下面承接的意思,把本不是上下方向的动作说成了由上到下的动作。意思是对方在上,自己在下。语义重点在于强调自己在下,所以是谦虚的表达。”①马庆株:《忧乐斋文存——马庆株自选集》,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 319页。这也是借势差的大小表达敬谦。

至于“麾下、殿下、阁下、足下”等曲指敬谦词,借自己矮小得只够与高大对方的“下”侍平起平坐的委婉表达,来间接表达敬谦,其中也内蕴着大与小的思维走势。

三、长和幼

“长”和“幼”是一对与辈分、年龄相关的时间概念。马克思说:“时间就是人类发展的空间。”这揭示了社会时间与社会空间的内在统一关系。对于人类的发展,时间本身就是空间,社会空间是社会时间的凝结和晶化,社会时间和空间是互相转化的。②赵纯昌《论时间与空间的社会性》,《北方论丛》1995年第 2期。敬谦语中,长、幼构成了一对特殊的空间概念。辈分和年龄中,辈分尊于年龄。辈纵轴空间上,辈分位置越高,地位就越高,就越受尊重,哪怕是垂髫小童,只要辈分高于耄耋老者,就会受到足够的重视。辈分的高低,不仅是识别家庭地位的重要依据,在很多时候,它还是判断社会地位的重要参数。同辈人则以年龄为界,长为重,幼为轻,因为越早出生的人在年横轴上所占的空间越大,越应该被尊重。“年龄是一种‘社会辈分’,‘下辈’必须敬重‘上辈’。”③陈月明:《现代汉语社交称谓系统及其文化印记》,《汉语学习》1992年第 2期。中国自古就是个崇拜老者、长者的社会,辈高、年长常常跟经验多、阅历深、能力强、地位高、权威大相关。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称谓时故意“老化”他人、“幼化”自己,就成了表达敬意的思维走势。

1.最能体现这种思维走势的是敬谦辞“老”的使用。明清时期,“老”作后缀形成“×老”格式的用法已经很成熟,运用灵活多变,常见的有:“姓 +老”、“字号中的一字 +老”、“代词 +老 (如你老)”等。“老”还被置于官称前,给官称叠加了更高的敬意,如老公祖、老大人、老父母、老宪台、老棣台、老父台、老寅台、老堂台、老帅、老总等。非官的人既可以被尊称为老爹、老伯、老伯母、老兄、老大哥、老哥、老弟,还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被尊称为老先生、老前辈、老人家、老大人、老公公、老太太、老丈、老同年、老年伯、老年兄、老同寅、老师父、老世台、老宗台、老世翁等,其中老爹、老先生、老人家、老伯、老哥是对男性较通用的尊称。幕友或私塾老师被尊为老夫子,道士被尊为老道、老仙长、老仙翁,“老官”及用于陌生人的“老客”也都是明清常用的尊称。这些尊称语面上显示的是“老”,语里却是借“老”来敬人,被称的人并不一定真的老。《儒林外史》中就有“年纪六十多岁”的周进称“有三十多岁光景”的王举人为“老先生”:“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红楼梦》第六回中,年长的刘姥姥称呼二十左右岁的凤姐为“你老”:“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得说了。”《孔记·曲孔上》:“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敬“来”需要谦“往”,于是借着“虚长岁数,心智不明”的意蕴,“老”顺理成章地生出了一系列自谦之称,明清语料中常见的有:老夫、老汉、老拙、老朽、老迈、老奴、老耄、老身、老荆、老命、老衲、老僧、老臣、愚老等。综上可见,明清时期“老”的本义已被弱化,从构词功能上看类似于词缀。

2.明清时期抬高他方的辈分或年龄、压低自己的辈分或年龄的用语,是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示敬手段,也体现了“长幼”文化的思维走向。这其中当首推“从儿称谓”。

“许多语言都使用子女对长辈的称呼 (对称)作为妻方或夫方的长辈或同辈亲属的名称 (多为叙称)。这种现象叫做‘从儿称谓’。”④伍铁平:《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载《中国语言学报》(第二期),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 242-258页。我们认为,凡是站在自己儿孙辈的立场上来称呼交际对象所用的称谓都是“从儿称谓”,而不仅仅局限于对“妻方或夫方的长辈或同辈亲属的”称呼。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人伦辈分就是社会等级,自封为爷爷、呼人为孙子,是詈骂场合中常见的现象,而巴结对方时往往就反其道而为之。“从儿称谓”的方式古已有之,明清时期一直在沿用,例如《水浒全传》中潘金莲称呼武松为“叔叔”:

(1)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搭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哪里安歇?”武松道:“胡乱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谢谢嫂子。”那妇人道:“莫非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五岁。”(《水浒全传》第二十四回)初次相识,潘金莲称夫之弟武松为“叔叔”,自谦为“奴家”,态度显得谦恭有礼。在问及武松家眷时,还用了“婶婶”这一与“叔叔”对应的从儿称谓,显得既殷勤又敬重。

明清时期,“从儿称谓”不仅仅用于亲属关系中,它还被泛用开来。如《水浒全传》中孙二娘就从儿称谓呼武松为“伯伯”:

(2)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水浒全传》第二十七回)

(3)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

(4)兄今知命,天下事知之而已,命之而已;弟今耳顺,天下事耳顺而已,顺之而已。(《尺牍精华》P477)

年长十岁的写信人自称为“弟”,却称年少的收信人为“兄”。称兄的人与被称兄的人甚至辈份不同,这从对话双方所用的尊谦称辈分的不对等可以窥见一斑:《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中,杜少卿尊汤镇台为“老伯”,而汤镇台自谦为“弟”;《儒林外史》第四回中,张静斋敬称其先祖的门生汤知县为“老世叔”,汤知县则称张静斋为“张世兄”。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文化背景下,师徒间理应是长幼辈关系,而《水浒全转》中师父李忠用“贤弟”称呼徒弟史进。如此等等。正如李中生先生所言:“朋友之间,包括年长者在内,常称人为兄,而自称为弟”,“‘弟’这里已不是年龄、亲属的概念,而是表示‘无知’、‘不才’的意思。人们又常常把有学问的人称为先生,而自称为晚生,它同样已不是年龄上的概念,而是表示‘不学之辈’的意思。”①李中生:《中国语言避讳习俗》,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 113页。可见,借年龄的长幼可以委婉表达敬谦的态度。

3.某些亲属敬谦语素的互补分布,也体现出长幼有别的思维走势。“家大舍小令他人”为我们展现了明清亲属谦语素互补分布的轮廓:“家”和“舍”都是修饰己方亲属的谦语素,但“家”用于修饰辈分高或同辈年长的亲属,“舍”用于修饰辈分低或同辈年幼的亲属。明清亲属敬语素也呈互补分布,例如“尊”和“贤”都是修饰他方亲属的敬语素,但“尊”用于修饰辈分高或同辈年长的他方亲属,“贤”用于修饰辈分低或同辈年幼的他方亲属。

其他如先生、先年、晚生、晚学生等较通用的敬谦称,也都在尊长卑幼的明清文化下频繁使用。

以上敬谦语的“长幼”走势是适用于生者的,还有些敬谦语的“长幼”走势可以解释敬称死者的现象。自出生之日算起,不计死亡,越早出生的人在年横轴上所占的空间越大,在辈纵轴上的位置越可能高,便越有地位,即使他们去世,他们的空间位置也随时日延续。年长者一去世,便有资格享用专用于已逝长者的系列敬语:先帝、先臣、先祖、先父母、先君、先妣、令先尊、令先慈……它们都含有敬语素“先”。时起意。”(《水浒全传》第二十七回)

张青,据武松判断,时“年近三十五六”(见第二十七回);而武松,方二十五岁 (据第二十四回中的交待)。孙二娘用“伯伯”而不用“叔叔”来称呼比丈夫年轻的非亲属男性,是借以抬高对方,以表示更多的敬意。

抬高他方的辈分或年龄、压低自己的辈分或年龄的用语,还体现在其他一些与亲属称谓相关的表达敬谦的言语中。中国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建立在家长制的基础之上,社会的基本细胞是家庭,家庭之上是家族,各家族共同的大家长是皇帝。华夏民族的子民们认为自己是炎黄的共同子孙,这进一步强化了中国人是一家人的观点。这种强化了的家庭观念,导致一些亲属称谓 (如尊兄、仁弟等)溢出亲属的范围,被不具有亲属关系 (宗亲、外亲、妻亲)的人们使用。例如兄、尊兄、仁兄、贵兄、法兄、尊嫂、弟、贤弟、愚弟、仁弟等。明清“兄”之用法,正如它在现代书信等场合中的用法一样,被尊为“兄”的人年龄未必比说话人大。汤显祖在《与丁长孺》的信中说:

四、结语

“内”和“外”是一对心理空间概念,二者的相对性决定了它们动态转化的可能。无论怎样转化,“谦内敬外”是“内外有别”文化下敬谦语的思维走势和运用原则。“大”和“小”本是一对具体的量空间概念,但“寓抽象观念于具体形象之中的意象思维”的传统思维模式,使得它们“溢出”具体量空间,既可以用来表达空间感知上的大与小,又可以表达主观感受上的大与小:以小示谦、以大示敬,从而形成了敬谦语的“大小”空间思维走势。“长”和“幼”本是一对与辈分、年龄相关的时间概念,但社会时间与社会空间的内在统一性使得它们构成了敬谦语体系中的独特空间:辈纵轴空间上,辈分位置越高就越受尊重;同辈人则以年龄为界,长为重,幼为轻,因为越早出生的人在年横轴上所占的空间越大,越应该被尊重。在“重老轻幼”的文化背景下,故意“老化”他人、“幼化”自己也成了表达敬意的思维走势。

自 20世纪 70年代末 80年代初认知语言学诞生以来,空间问题一直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热点之一。任何客观事物都存在于一定的空间之中,而处于一定空间中的事物,在人的能动认知和识解作用下,会呈现出这样或那样的空间关系。①张克定:《空间关系构式及其意义建构》,《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 2期。所以,在明清敬谦语中,必然蕴含着汉民族特有的空间文化思维走势。Abstract:Chinese polite and self-depreciatory expressions are words and phrases used to convey respect and modesty.Being deeply rooted in national cultural,such expressions are with striking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and reflect the trend in the way of thinking of Chinese culture,especially in terms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inner and the outer,the old and the young,the big and the small.The“inner”and the“outer”are concepts reflecting spacial directions.Being modest to the“inner”and respectful to the“outer”is the natural product of the way of thinking that“the inner and the outer should be treated differently”.The“big”and the“young”are a pair of opposite concepts in physical space,the former being usually used to convey respect and the latter,modesty.The“big”and the“young”constitute another way of thinking.The“old”and the“young”are concepts evidencing generation and age.In the space with generation and age as its respective dimensions,“valuing”the old and“downplaying”the young is the way of thinking underlying some honorific and humble expressio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Key words:Ming and Qing Dynasties;polite and self-depreciatory expressions;space;culture;trend in way of thinking

[责任编辑:以 沫 ]

The Spacial-Cultural Trend of Chinese Polite and Self-depreciatory Expression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IU Hong-li
(Shandong Police College,Jinan 250014,P.R.China)

2010-07-01

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明清敬谦语研究”(项目编号 09CWXJ20)的阶段性成果。

刘宏丽,山东警察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济南 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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