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人物研究方法的嬗变及其转型之路

2010-04-12 21:00李桂奎
关键词:小说研究

李桂奎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中国古代小说人物研究方法的嬗变及其转型之路

李桂奎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受魏晋以来风行的品评人物风气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人物研究主要采取品评德性与索解本事的方法;上世纪旧式小说研究继承了传统性格分析法,进而延伸到阶级分析,再到多重性格分析以及精神分析。尔后,从引进外来的典型理论的旧式小说研究到引进西方叙事学的新式小说研究,人物研究由强势沦落到边缘,逐渐陷入困境。而索隐人物原型这一传统研究路数则逐渐从坐实历史真实人物的旧索隐演变为推论虚拟历史人物的新索隐,同样陷入困境。当下关于小说人物研究的困境急需通过转型为“写人”研究来突围。

人物研究;嬗变;品评人物法;索隐原型法;社会分析法;写人研究

随着不同时代、不同研究者的人生观、价值观、历史观以及审美观等各种因素的变迁,中国小说人物研究不断地更迭演变。其中,研究方法的一脉相承与不断翻新主宰了这一演变的整个流程。

一、古代对小说人物的品评与索解

为了不招惹麻烦,少搬弄是非,人们常常对生活于自身周围的人物采取“口不臧否”或“口无所臧否,心有所褒贬”的态度,而宁愿借品评历史人物和文学人物,以寄托怀抱或发泄愤懑,尤其乐于拿那些鲜活的小说人物与现实人生镜照。

受到魏晋以来品评人物等世风的影响,从宋代小说评点的始祖刘辰翁,到近代小说评点的余脉诸家,常常依据某种伦理标准和个人好恶对小说人物评头论足、指手划脚。尤其是晚明,在崇真斥假等个性解放思潮中,容与堂本《水浒传》卷首即冠以《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来褒贬人物,一方面极力开篇即赞赏道:“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无成心也,无执念也。”另一方面又指责道:“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1]自觉地把李贽所提倡的“绝假纯真”观念作为品评人物的标准。继之,金圣叹既根据魏晋以来的九品制,又根据自己的喜好,对“水浒”英雄定考品级,并予褒贬。如其《读第五才子书法》说:“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史进只算上中人物,为他后半写得不好。”“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竟是中下人物。”[2]同时,金圣叹带着几分成见诋毁宋江。如第二十五回总评提取了宋江的 “狭”、“甘”、“驳”、“歹”、“厌”、“假”、“呆”、“俗”、“小”、“钝”等性格为参照系,以与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等英雄品性映照,以表明自己的好恶。[2](P1393-1395)尔后,毛宗岗父子基于“拥刘反曹”等正统思想,褒贬“三国”人物。这种褒贬人物的品评方法一直延续到近代。如王希廉《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依据传统“德才”标准,对“红楼”各号人物作了如下点评:“男则贾敬、贾赦无德无才,贾政有德无才。贾琏小有才而无德。贾珍亦无才无德。贾环无足论。宝玉才德,另是一种,于事业无补……。”[3]如此之类的断语时见于王希廉的评点中。清道光年间涂瀛所作《红楼梦论赞》与《红楼梦问答》更是采取传统史传篇末论赞之笔直接为人物定案。与某些道学家相比,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的人物品评注重“真性情”,为此,他提倡“尊林抑薛”,乃至于反感薛宝钗甚于反感王熙凤。总体而言,传统小说评点往往本着爱憎分明原则品评人物,存在着极端化、简单化之纰漏。当然,也有的明清小说评点者看到了人物的复杂性,如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指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4]第一次对人物形象作出悖论性判断。后来,脂砚斋评《红楼梦》也时而能看到人物性格的多面性。

在热衷于对小说人物进行品评的同时,为了更好地知人论世,传统评点者们还常常千方百计地花费大量精力去解读阐释小说的“春秋笔法”,以及“曲笔”、“隐射”背后的密码或谜底。在诗学批评中,从汉儒说《诗》,到唐宋以来的诗纪事以及宋元诗话,人们一直不断地探寻推论写作的“本事”。而小说常常被人们定性为“寓言”、“隐语”,同样期待读者对其“本事”、“原型”进行破解阐发。为此,传统小说研究者热衷考究人物本原:不仅为强调人物之“活”而坐实其身份,而且为获得人物的质感而探究索解其“原型”。小说写人基于某种有迹可循的社会现实,此即人们热衷于索解人物“本事”和“原型”的理据。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说:“寓讥弹于稗史者,晋、唐已有,而明为盛,尤在人情小说中。”“明之小说之宣扬秽德者,人物每有所指,盖籍文字以报夙雠。”[5]“寓讥弹”、“籍文字”等小说创作现象为索解人物这一批评范式提供了合法性。这里所谓的“索解”,即阐幽抉隐,就是探索被小说文本遮蔽起来的“微言大义”或所谓“真正”的人事史实。在关于《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等小说研究中,人们不断地使用索解法阐释人物。而索隐之大行其道,则集中于拥有“真事隐,假语存”创作品格的《红楼梦》研究。论者通过对“本事”进行不同的归结,而提出了“明珠家事说”、“张侯家事说”、“和珅家事说”,“傅恒家事说”、“孔尚任家事说”、“宫闱秘事说”、“顺治和董小宛爱情说”、“自传说”、“自叙传说”等观点,让人物与历史“对号入座”,并予以不同层面的褒贬。这种索隐法至近代达到高潮,其标志是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该著认为,金陵十二钗均影射康熙朝文人名士,林黛玉即朱彝尊、薛宝钗即高士奇、史湘云即陈其年、贾探春即徐乾学、妙玉即姜宸英。其学术结论和理路既影响深远,也备受争议。

大致说来,古代小说人物研究侧重于品评和索解,二者的总体指向是与现实原生态的人物作对照,并予以伦理价值评判。其中,分品式品评人物方法助长了后来的阶级分析方法。

二、上世纪对小说人物的分析与谱论

上世纪初,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曾经结合《三国演义》和《红楼梦》等古典名著,较早地论述了中国古代小说人物艺术由单一到复杂的发展历程。随后,人们一方面沿着鲁迅的研究路数开拓前进,另一方面引入西方“典型”理论评析人物。[6]总体而言,中国上世纪的旧式小说研究基本围绕相提并论的“三要素”说而展开。关于影响深远的“小说三要素”说,触发于上世纪20年代美国哈米顿的《小说法程》、培里《小说的研究》等小说论著的引进。30年代,深受中国人尊崇的前苏联作家高尔基所提出的“文艺的三要素”说(即“语言”、“主题”、“情节”)传扬开来,进一步影响及中国小说研究格局,强化了人们心头的“情节”观念。40年代,福斯特关于“故事”与“情节”相区分的小说理论在中国得以风行。于是,“情节”或“故事情节”等词进而取代了“结构”一词,最终确立了人物、情节、环境构成的“小说三要素”理论,并主宰了上世纪小说研究的格局。基于此,中国上世纪的旧式小说研究一方面沿用传统品评和索解的方法为人物分品定性,另一方面运用社会批评等方法展开各种分析。

随着西方经典文艺理论,尤其是马列文论的不断引进和推广,这种研究小说人物的方法红极一时。其中,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中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以及《致敏·考茨基》中的“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这两封信中的两句话,几乎被当作创作和研究的金科玉律,成为上世纪旧式小说人物分析的核心理据。不仅如此,人们还由“典型”生发出艺术典型、文学典型、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典型性格、典型形象、典型性以及与之相辅相成的典型化等一系列概念。在“典型”挂帅的批评观念下,人们关于小说人物的研究大多包含政治理念或价值判断,而关于人物的其他精神风貌的探讨远远不够。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典型分析”的热潮渐行渐远,人们才在冲破种种社会化批评的遮蔽后,开始积极地尝试运用哲学、伦理学、心理学、美学、文化学等多种理论方法来对小说人物形象作多维度、多层面的开掘,得以用新的话语表述小说人物形象。于是,各种日趋人文化的“多重论”以及与之相仿佛的“面面观”、“组合论”等观念得以散播和推广。如刘再复在谈到《性格组合论》写作的缘起时说,他除了受到鲁迅评《红楼梦》等作品反对“把好人写得都好,坏人写得都坏”的创作思想启发,“还有一个根本的出发点,这就是:人”[7]为此,他要把人物分析建立在复杂性格理论基础上。相对于以往好与坏、正面与反面等泾渭分明的简单化评判,“性格分析”的“组合”说已显得更为科学,其创新意义自不待言。具体说来,上世纪的人物分析研究大多从社会学的角度展开,采取“人物论”和“人物谱”等方式,对小说人物作道德评价和性格剖析,如太愚(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1948)、孟超的《金瓶梅人物论》(1948)、李希凡的《论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形象》(1960)、石昌渝和尹恭弘的《金瓶梅人物谱》(1988)、朱一玄的 《红楼梦人物谱》(1997)、陈美林的《儒林外史人物论》(1998)等等,如此下来,古代各大小说名著的人物都被“论”或“谱”过,这些“人物论”和“人物谱”多侧重于阐释人物个性或思想风貌,或通过追踪其原型而纳入某种“众生相”,或勾勒人物生平简历,或理出人物传记,或对其功过得失、善恶美丑作评议,并最终归结出褒贬性的考语。此番研究,如果从理论高度认识,即可称作“小说人物学”。

表面看来,侧重人物形象分析的旧式小说研究之所以陷入功利化、教条化的泥潭不能自拔,主要是因为它与政治功利主义结缘。事实上,关于人物分析方法的成因以及利弊得失较为复杂。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明道、教化、经世致用等传统文学观念的遗传与熏陶,另一方面更是由于社会现实与时代精神的深刻影响。换句话说,人物形象分析方法的症结并不在于要不要与社会政治关联,而在于与什么样的社会政治关联,如何关联,以及这种关联是否从文本实际出发历史地、辨证地看问题。

总体看来,在过去的百年旧式小说研究中,人们于“人物论”和“人物谱”用力较多。尤其在马克思主义的“典型”分析方法指导下,人们关于小说人物的研究大多包含政治理念或价值判断。上世纪80年代后,人们开始冲破一元性社会批评的遮蔽,多层面地借鉴西方形形色色的文论,来解释复杂的文学现象,出现了“多重论”、“面面观”、“组合论”等学说。然而,从研究范型的高度来看,其基本批评方式仍不免属于旧式批评的范畴。

三、新时期叙事学对小说人物研究的挤兑

在西方近些年的小说研究中,叙事学不仅稳占上风,而且阵势、阵容庞大,并试图包罗小说人物研究。美国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说:“叙述学的领域里包括对‘情节’、‘人物塑造’、‘视点’、‘文体’、‘言白’以及意识流手法等方面的系统讨论。”[8]在近年来的中国小说研究中,人们一方面继续对小说人物进行哲学、伦理学、心理学、美学、文化学等多元分析,另一方面,受西方形式主义论,特别是叙事学的影响,开始从旧式批评向新式批评转型,人物研究沦落为叙事的功能要素,受到遮蔽和挤兑。

近年的叙事研究接受了西方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到现代美国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的“人物服务于情节”观念。尤其是西方新批评不满于旧式批评把作品人物混淆为现实真人,乃至用文本外材料印证或者甚至坐实虚构人物这样的做法,因而对“人物”产生抵触情绪。在西方各种形式主义批评及结构主义叙事学的视野中,人物性格只是被看作引出事端的导线,也就是说,人物塑造的目的在于展开故事,它是功能性的,而叙事的地位是主体性的。法国叙事学家巴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明确强调人物从属于行动:“结构分析十分注意避免用心理本质的语言来给人物下定义,至今为止一直力图通过各种假设,不是把人物确定为‘生灵’,而是‘参加者’。”他还明确表示:“应当重申,主要的是用人物来参加一个行为范围来确定人物。”基于这种论调,他把叙事作品结构中的“人物层”改称为“行为层”。[9]这说明,在叙事学强调“行动”、“功能”的理论体系中,人物从来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主人,它只能规规矩矩地充当帮衬角色。可以说,在西方新旧小说批评中,“人物”与“情节”之所以出现如此大的错位,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的“人物从属于情节”小说理论起了很大的扭转作用。除了特性论、行动论,叙事学还有后结构主义者和叙事符号学家们的关于人物是符号集合的理论。如法国菲利浦·阿蒙《人物的符号学模式》一文按照符号学中关于指物符号、指示符号和重复符号的一般原理,区分出与之相对应的指物人物(即与作品外部世界有参照关系的人物,如历史人物、神话人物、寓意人物以及社会人物。这些人物具有某种确定的文化意义)、指示人物(指担任陈述功能的人物,如代言人、叙述者,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即属此列。这类人物需要在特定的语境中建立)、排比人物(指作品内部前后出现互相参照的人物)三类人物,作品中的人物可以同时或交替具有这三种类型。人物的符号学理论强调人物的符号性质,这一理论的提出开启了人物理论研究的新思路,对传统人物理论形成了冲击。[9](P307-353)追随西方文艺学方法论的中国小说研究在努力向新式研究转型的过程中,也自然首先垂青了叙事研究,而不知不觉地使人物研究成为附庸。如胡亚敏的《叙事学》第二章在“故事”的名目下探讨了“情节”、“人物”、“环境”,实际包涵了过去所谓的“小说三要素”。况且,近年有不少论文从角色功能视角来审视古代小说人物。

针对小说研究的这种新旧转型,黄霖先生在为拙著《中国小说写人学》所作的“序”中指出: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论文学时,大家宗奉的是西方的“典型论”,什么“典型性格”、“典型环境”、“个性”、“共性”呀,将人物性格的刻画作为文学批评的最核心的标准,认为故事情节都是为刻画人物服务的,乃至论诗歌也要拚命从里面找“典型”。当时我就不明白,有的作品明明以情节取胜,故事讲得有愉悦性,有思想性,能感染人,为什么就不算是好的艺术创造呢?评价文学作品高低的标准究竟是跟着人的感受走、被大家所接受为标准呢,还是跟着某种理论走、能套得上某种框框为上乘呢?可是,八十年代以后,西方叙事理论在我国风行起来。于是,人们论小说等叙事文学,铺天盖地的是讲 “全知”、“限知”、“视角”呀什么的,似乎不套用些“叙事理论”的术语就不算是创新性的研究似的,终于将论“叙事”压倒了论“典型”。[10]

显然,面对小说叙事与写人双管齐下、水乳交融的文本,无论当前“叙事”研究压倒“写人”研究,还是以往“人物”研究居于优势,都是不健全的、顾此失彼的。事实上,从跨文化比较的视野看,在当今全球化文论建设中,要想提升写人研究的地位,使之与叙事研究平起平坐,中国最具得天独厚的条件。历代喜欢把小说比附于《史记》的评点家们在强调叙事与写人并重的同时,通常把写“人”当作出发点或根本。如,金圣叹既特别强调叙事层面的“章法”,也很看重“写人”造诣的独特意义。其《读第五才子书法》曾经记录了这么一段探讨: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 ”[2](P3)

在此,金氏明确指出了《水浒传》之所以写轰轰烈烈的梁山英雄反抗这桩大事,主要是因为贪图写出三十六个出身、形貌、性格截然不同的三十六个人物,包含着一定程度的人物本位思想。中国传统文论往往带有“人以事显,事因人传”的互利意识,不仅让写人与叙事平起平坐,而且还格外突出写人的目标性和本位性。基于这种传统,建构一套本土化写人研究理论体系指日可待。

总体而言,在叙事学红红火火的形势下,中国新式人物研究越来越陷入困境。为此,人物形象分析转型为写人研究势在必行。

四、近年对小说人物的新探及其转型期待

当下人物研究方法多元化,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除了叙事学把人物当作功能要素使唤,以往品评、索解以及分析人物的套路也还在延续,并且变幻出许多新花样。然而,任凭传统索解方法如何过渡到新索隐方法,都无法摆脱其自身“猜笨谜”的致命弱点;无论旧式人物分析方法如何奋力自拔,同样难以拯救自身面临的困境。因此,人物研究方法面临另起炉灶、改弦更张的选择,其中转型为写人研究是当下获得新生的一条最佳路径。

新时期以来,人们继续热衷于去为小说人物“解谜”,但渐行渐远,愈走愈偏,可谓“天涯芳草无归路”。单索解《红楼梦》人物之“迷”,海内外学者就推出了不少的著述。这些论著有的继续钩沉索隐,寻觅《红楼梦》“反清复明”的寓意;有的则大胆设想,提出新原型,如《土默热红学》推断说:“‘老祖宗’(贾母)的原型,就是洪昇的外祖父、也是洪昇妻子黄蕙的爷爷黄几。”“刘姥姥的生活原型究竟是谁呢?似乎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善‘打秋风’的李渔李笠翁!”[11]这番索解虽有一定道理,但很难获得广泛认同。近年来,索解小说人物的热潮再度兴起,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被人们称为“新索隐派”的刘心武等人。他们从旧索隐派将小说人物坐实为历史人物转而凭空将小说人物与捏造的历史人物对号入座。刘心武的主要研究方法和学术观点,据说是“从金陵十二钗中的秦可卿着手,详细考证了书中各人物的生活原型”,开创出“红学”研究中新的“秦学”分支。可是,主流红学研究却并不买他的帐。除了“红学”,人们研究其他小说人物,也存在“猜谜”现象。有的打出“别裁”旗号,探寻人物故事的真假与作者的身世。由于自古以来有的小说家喜欢故弄狡狯,游戏笔墨,通过改名换姓,掩年盖时,穿插拆借制造“烟幕”或“障眼法”,索隐考据小说“本事”、“原型”本无可厚非。然而,由于“索隐过度”,大有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现实生活原型之势,难免流于望文生义,捕风捉影,牵强附会。这说明,无论是旧索隐派还是新索隐派,除了更大胆地牵强附会或玩物丧志之外,再也无路可走,都已经陷入难以救赎的危局。

就人物分析方法而言,近年的研究视野虽然也日渐开阔,但同样难获新生。在社会学批评以及“反映论”一统天下的过去,人们关于小说人物的研究往往直接与社会角色、生活原型对话,形成相对刻板的“人物形象分析”模式。这种“人物形象分析”模式包括社会批评学派的“典型讨论”、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分析”,常常基于某种既定的思想观念,根据评价主体对人生和生活的理解,侧重于人物道德风貌和精神境界等方面的评介,难以揭示文本内在之美,因而日渐暴露出其致命弱点。如有些人根据西方现代心理学和宗教女性主义所标举的“双性气质”理论,开始讨论王熙凤和贾宝玉的“双性气质”,即“女性的男性气质’和“男性的女性气质”,还有些人或许受到目前变性手术成功经验的启发,把林黛玉说成是男性的化身。事实上,所有这些努力,都并未能克服人物分析方法的先天不足。只不过为了创新,角度多了、视域开阔了,得出的结论多了些而已。既然阅读与诠释是永无止境的意义探寻之旅,那么,颠来倒去的所谓“新说”,除了招惹哗众取宠之讥,都令人“至今已觉不新鲜”。况且,长期以来,人物分析学派总是喜欢以文学之外的标准来评判人物,忽略文学文本内部人物本身的优美,在很多情况下,其研究成果流于误读。更让人不可承受的是,面对“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林黛玉”等无限阐释的空间,旧式“人物形象分析”颇显得无的放矢,已失去了往日所追求的不断阐释的意义和价值。如,《红楼梦》中的宝钗历来之所以争议较大,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故。依据文本,其性情不拘一端,由多元因素共构而成,如果硬去“剖析”,就容易造成对人物血肉之躯的肢解。再加视角不同,结论自然非一,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从而导致说三道四、众口多辞的“过度阐释”。

当然,除了品评和索解人物,传统小说评点也特别讲究从细微处关注文法、笔法、字法等“写法”,对人物塑造的方法进行过各种探讨。其中,较有价值的是由金圣叹提出而得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等人广泛运用的“犯”与“避”的理论。另如“背面敷粉”、“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等写法理论,都有助于我们今天从事本土化的“叙事”、“写人”研究。近些年来,人们关于写人理论的研究也并没有停止,并且颇多创获和佳绩。如马振方的《小说艺术论稿》(1991)、张稔穰的《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1991)、傅腾霄的《小说技巧》(1992)、刘上生的 《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1993)、宁宗一等人的《中国小说学通论》(1995)、孟昭连与宁宗一的《中国小说艺术史》(2003)等论著中的相关内容,重在探讨实现某种写人效果的艺术手段和技巧,并提出了一些新见。然而,这种研究不容乐观。每谈到写人技巧,人们仅仅会考虑 “正面描写”、“侧面烘托”、“形象塑造”、“性格刻画”以及“肖像描写”、“动作描写”等,不同的只是例子的变更和替换。

近年叙事学的兴盛固然为新时代文学研究打开了思路,实现了世界性小说研究的转型。但这种转型并不健全。对结构主义重叙事而轻写人的研究偏向,有的西方学者已觉察到,并进行了初步反思,如美国的卡勒曾经指出:

人物是小说的一个重要成分,然而,结构主义者却对他关注最少,而且处理得最不成功。虽然,对于许多读者来说,人物是虚构文学中一股主要的凝聚力——小说中的一切都是为了表现人物及其发展,但是,结构主义的方法却往往把这一点当作一种意识形态的偏见,不把它当作阅读活动中的事实来加以研究。[12]

在此,卡勒对结构主义抛弃了传统人物观而又没有找到一个新的立足点而深感焦灼。又如,以色列的里蒙·凯南曾指出:“在当代诗学中,关于故事事件及各事件之间的联系的研究已有相当显著的进展,而关于人物的研究却并无进展。的确,建立一套系统的、非还原性的、但也非印象主义的人物理论仍是当代诗学所面临的挑战之一。”[13]提出了建立人物理论的期待。就中国小说研究而言,叙事研究与写人研究上的厚此薄彼现状同样期待改善,建立一套本土化写人理论体系的时机已经成熟。

由此看来,中国小说人物研究经历了古往今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路风雨兼程,以往偏重于“道”而少论“技”的研究方法难以为继,只有借助现代语言学尤其是现代修辞学的推动,逐渐完成向写人研究转型,才能走出困境。此“写人研究”不像旧式“人物学”那样面向文本外部分析“性格”,而是像“叙事学”那样面向文本内部探讨“写法”。

[1]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A].古本小说集成:第二辑[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3.

[2]第五才子书水浒传[A].古本小说集成:第四辑[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2-20.

[3]红楼梦三家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5.

[4]秦修容.金瓶梅:会评会校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8.1500.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91.

[6]刘上生.古代小说人物艺术的起点——对小说史研究一个问题的回顾与回答[J].明清小说研究,1997,(4):88-89.

[7]刘再复.关于《性格组合论》的总体构想[J].当代文艺探索,1985,(2):51.

[8](美)M.H.艾布拉姆斯著,朱金鹏、朱荔译.欧美文学术语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111.

[9]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25-26.

[10]黄霖.中国小说写人学序[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1-2.

[11]土默热著,秦轩编.土默热红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146,148.

[12](美)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M].盛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340.

[13](以色列)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M].姚锦清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52.

【责任编辑:向博】

Abstract: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facial law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Chinese ancient fiction research puts great emphasis on the morality of literary characters.In the 20thcentury,it inherited the tradition of character analysis,and then extended to class analysis,multi-character analysis,and then to psychoanalysis.Later,due to the introduction of typical foreign fiction theories and of the Western modern narrative fiction research paradigm,character analysis was gradually marginalized and began to be in trouble.The traditional research paradigm of Suoyin featuring the search for character prototype now begins to change from tracing real people in history to inferring virtual historical figures.To get out of this dilemma,fiction study calls for a transformation from character analysis to character writing.

Key words:character study; transformation; facial law; search for prototype;social analysis;character writing

The Evolu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Research Methodology in Chinese Novel Character Research

LI Gui-kui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Shanghai,200433)

I 206.2

A

1000-260X(2010)03-0125-06

2009-09-2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修辞批评视角下的中国古代小说写人研究”(07BZW029)

李桂奎(1967—),男,山东沂南人,上海财经大学副教授,从事明清小说及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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