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
(暨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501632)
小人物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论舍伍德·安德森小说 《鸡蛋》中 “父亲”的悲剧命运
杨静
(暨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501632)
《鸡蛋》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它讲述了 “父亲”两次奋斗却都惨遭失败的悲惨命运。从小人物角度入手,探讨了 “父亲”的小人物典型性,从 “父亲”小人物性格、西西弗斯神话与存在主义对小人物命运的影射,剖析了 “父亲”这一小人物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希望可以提供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理解这篇优秀的短片小说。
小人物;悲剧命运;存在主义;西西弗斯神话
舍伍德·安德森 (1876~1941)在美国现代文学史中占据着十分特殊的地位。或许他称不上美国文坛中一流的文学大师,但他却被福克纳奉为 “我们这一代作家之父”,[1]被马尔科姆·考利誉为 “作家的作家,是他那一代讲故事者中对后一代的风格和视野都造成影响的唯一一位”。[1]他曾深刻地影响过海明威和福克纳两位大师,曾从他那里获得或启发和灵感的作家还有斯坦贝克、卡森·麦卡利锡以及弗兰尼·奥康纳等等。安德森对美国现代小说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是一大批美国现代小说 “巨匠”的 “导师”。
安德森出生于美国南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迫于生计,他曾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正是这些工作,为他接触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提供了机会,也为日后奠定他文学盛誉的小说 《俄亥俄温斯堡》以及短篇小说集 《鸡蛋的胜利》积累了素材。他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一个又一个孤独而愤懑的小人物,一个又一个被现实和功利主义扭曲的小人物,一个又一个只能以悲剧命运结尾的小人物。这些失意悲惨的小人物反映出机器文明入侵美国乡镇田园生活的社会现实和时代特征,也成为了美国文学中一个独特的群体。
《鸡蛋》是安德森1921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集《鸡蛋的胜利》中最为优秀的一篇。它以一个男孩忧郁的口吻讲述了 “父亲”两次失败的奋斗经历。天性开朗的 “父亲”与当小学老师的 “母亲”结了婚。在 “母亲”的鼓动下,为了 “我”的未来,放弃了农场的工作,开起了养鸡场。十年来,他们辛勤劳动却在经营上不断失败,一贫如洗,最后不得不关闭鸡场搬至另一个小镇,在靠近车站的地方开了一家小餐馆。为了招揽客人,“父亲”使尽浑身解数用鸡蛋为客人表演小把戏,但表演失败,招来了客人的嘲笑。终于,恼羞成怒的 “父亲”用鸡蛋向客人砸去。
之前在对舍伍德·安德森这篇小说的研究中,人们更加关注的是它的象征意义、“美国梦”的破灭以及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人性的扭曲,本文则尝试从小人物的角度和存在主义的一些观点来分析“父亲”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文学的功用性决定了小人物在文学艺术中存在的必要性。小人物通常指的是那些生活在社会中下层、过着极为平常生活的劳动者。他们每天早起,上班,下班,回家,到了周末,约几个朋友吃吃饭,聊聊天,重复着这种简单而平实的生活。他们可能是一个小职员,一个小官员,或者一个勤劳的农民。《鸡蛋》中的 “父亲”正是这样一个小人物:
“我相信父亲天生就是一个快活、和善的人。他当过农场雇工,为俄亥俄州比德维尔镇附近一个名为托马斯·巴特沃斯的人干活,一直干到三十四岁。那时他自己有一匹马。星期六晚上,他总要骑着它到镇上去,跟旁的雇工们一起聊上几个小时。在镇上,他总泡在本·黑兹酒吧间里,喝上几杯啤酒……”[2]
“父亲”没有极为 “重要”的工作,不过是一个农场雇工;没有太多的财产,顶多就是那匹马;仅有的生活爱好,大概就是每个周末到镇上的酒吧里与朋友一起喝两杯啤酒。文章开头这段简洁却十分生动的描述告诉我们:父亲是一个我们日常生活中典型的 “小人物”。
罗丹说过:一个人的形象和姿态必然显露出他心中的感情,体形表现他内在的精神。[3]人的外在特征常常会显露出一个人内在的精神特征。那 “父亲”的形象如何呢?在年轻的时候,“我父亲头上还有两小片头发,正好长在耳朵的上方”;但经营了这十年惨淡的养鸡场后,“父亲”已然 “成了秃顶”,“人也有点发福了”,而且 “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沮丧了”。显然,“父亲”并没有被意图塑造为一个潇洒、胸有成竹的成功者形象,而就是一个外表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因此,从 “父亲”并不出众的外表中,我们可以看出,“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
但 “人不可貌相”,或许在 “父亲”其貌不扬的外表下,隐藏着他的一番雄心壮志呢? “父亲”“对他所处的地位是相当满意的”,他完全 “没有要在这个世道上向上爬的念头”。即便还是一个农场雇工,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匹马的时候,“父亲”未曾有过 “向上爬的念头”—— “父亲”是一个满足而快乐的人。他没有多大的抱负,对于他而言,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知足者常乐,“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乐观的小人物。
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或是生活方式,“父亲”都是一个日常生活中无处不见的典型小人物。小人物普通,小人物常乐,但大多数情况下,小人物也是无助、失意的,他们无力改变自己的现状,无力与自己的悲剧命运对抗。下面,我们来分析 “父亲”这一小人物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阿尔贝·加缪 (1913~1960),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和存在主义学者,曾在他的作品中向人们讲述了那个十分有趣的希腊神话——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斯因为得罪了河神和死神,众神惩罚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由于自身的重量,巨石很快又滚落下来,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在神看来,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西西弗斯是一个凡夫俗子,完全没有能力反抗众神,只能重复着推石这一劳动,无法解脱,只能接受他的悲剧命运。
“父亲”的命运又何尝不类似于西西弗斯的命运呢?与无力反抗众神的西西弗斯一样,父亲不过是乡下农场里的一个小小雇工,根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无力改变小人物在社会中的生存法则。他所能做的就是更加辛勤的劳动。在 “母亲”的鼓动下,“父亲”开起了养鸡场。十年来,他们尽心尽力地经营鸡场,但那些鸡还是会 “得传染病,霍乱和其他一些疾病”,然后 “死亡”。“父亲额头的汗水”得到的回报是养鸡场以失败告终;当举家搬迁时,“我想我们看上去一定很惨,跟从战场上逃出来的难民相去无几”。与难民相去无几!他们这十年来的辛勤劳动不像西西弗斯的一次无效推石劳动吗?他们使尽全力推着养鸡场这块巨石,想要登上“美好生活”的山顶,但到头来,他们得到的只是:这块巨石又滚回了 “贫穷”的原点。
如果说第一次的经历是由于运气不佳,那么第二次小饭馆的经营取得成功了吗?答案恐怕依旧。“在皮科尔维尔,父亲和母亲像往常那样努力干活”,甚至24小时营业,但小饭馆的生意不过平平淡淡。“父亲”又决心殷勤接待客人,表演小把戏讨他们欢心,反而弄巧成拙招来了客人的嘲笑,愤怒、失态将 “父亲”一步步逼近了崩溃的边缘。如西西弗斯的又一次上山,“父亲”和 “母亲”怀着对生活的希望,又一次尝试着推动他们期许的奋斗巨石向上爬,结果——巨石还是和上次一样,滚回了山底。
“父亲”两次期望通过勤奋的工作和努力奋斗创业,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他自己反思屡遭失败的原因是自己 “不够开朗”,没能以乐观进取的态度对待生活。但从希腊古老的神话中,从西西弗斯的身上我们看到了 “父亲”这种无力抵抗的小人物的命运。当面对命运,不论是西西弗斯还是父亲都根本是无足轻重的,“父亲”的两次奋斗经历简直就是西西弗斯无效无望劳动的副本。从西西弗斯神话中,我们看到了小人物命运与西西弗斯命运的相同之处,都是一样的无助、无效与无望,这也便注定了 “父亲”的奋斗注定会失败,注定只是重复这种推石的劳动,注定拥有悲剧命运。从古老的希腊神话人物西西弗斯身上,我们看到了 “父亲”这一小人物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上面我们已经讨论了一些 “父亲”的内在性格,他是一个容易满足、没有太大进取心的人,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物。他的种种小人物性格也加剧了他的悲剧命运。
首先,“父亲”是消极态度和投机心理的受害者。乐观通常是伟人以及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优秀品质。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失败、挫折是无可避免的,就像 《鸡蛋》中提到的华盛顿、林肯、加菲尔德,他们的成功背后也有着无数次的失败与挫折,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被失败打倒,而是抱着乐观的精神态度,跌倒了爬起来,失败从头来过,才成就了他们一个个令人赞颂的伟业与传奇。那 “父亲”呢?第一次奋斗失败,他就是已经 “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沮丧了”。抱着这种消极的态度,怎么可能取得奋斗的成功?相反,它只是助长了 “父亲”的投机心理。在养鸡场里瘟疫、死亡不断的情况下, “父亲”不是着力于寻找治疗方法,却对“grotesque chicken”——那些孵化出来的怀胎鸡极为着迷:
“鸡蛋中会孵出怪胎,就象人会生怪胎一样……孵出的小鸡会有四条腿,或两对翅膀,或两只脑袋,无奇不有……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不能成活,在父亲看来,这竟成了一种生活的悲剧。他多少这样想的:如果能饲养成活一只有五条腿的母鸡或一只有两个头的公鸡,他就会发财。他梦想自己带着那些怪物到乡村集市上去展出,并因此变富。”
“父亲”心中的挫败感不断扭曲,逐渐转向了投机心理,驱使着 “父亲”成为一个投机主义者,指望靠一只五条腿的母鸡或两个头的公鸡发财。作为一个小人物,“父亲”处理挫折,调整心理,转化压力的能力不够。这些性格弱点都是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是走向悲剧命运的催化剂。其次,“父亲”也受到了自身小人物狭隘、古板性格的局限。虽然在第一次奋斗失败以后,“父亲”的 “头脑中渐渐有了发财致富的思想,美国精神缠住了他,他也变得野心勃勃了”,并且试图改变自己古板的性格来殷勤待客,表演把戏,让大家取乐,但当那个比德维尔年轻人进入饭馆后,他却认为 “父亲”因为自己在那里闲荡而生气了。“父亲”应该是抱着讨好客人的意图才对,怎么会这样?因为 “父亲”根本“是个不善于讲话”、不善于交际的人。他的意识里不知道怎样才能侍奉客人,讨好客人,怎样让他们在小饭馆里感到欢乐。他想要给年轻人表演把戏的时候,紧张得 “不知道他的手该怎么放”!他古板、怯懦的性格完全局限了他美好愿望的实现。尽管他已经认识到这些缺陷,尝试改变,并渴望得到人们的认可与喜爱,但天生的交际能力、表现能力的缺乏阻碍着他使他无法成功。也许 “父亲”最适合的还是做个老实勤奋的农场雇工。“父亲”狭隘、古板的小人物性格不仅阻碍了他的成功,而且使得他烦恼与痛苦。
从农场雇工到鸡场主,再到饭馆老板,“父亲”容易满足、消极被动、投机、狭隘、古板的性格一直阻碍他取得成功。通常,我们会将小人物的失败和悲惨命运归结到社会原因中去,殊忘记内因也是事物发生变化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因此,“父亲”天生的这种小人物狭隘性格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他的悲剧命运。
荒谬性是在对两种事物进行比较后得出的概念。正如加缪在他的作品中向人们解释的:荒谬诞生于人们的需求与这个荒唐、沉默的世界之间的对抗。我们渴求由关爱我们的宇宙所赋予的意义,结果却发现宇宙只是一个空洞的天空。[4]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从未像我们所期盼的那样真正关心人类的需求,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小人物的需求。
20世纪,冒着蒸汽的机器将人们迅速拉入了现代化生产生活中,人们逐渐依赖于机器生产,屈服于机器生产。商业浪潮从城镇到乡村席卷着人们的生活,突然间,人们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孤立的世界中。在激烈的竞争和生产无政府状态下,出现了各种社会现象:通货膨胀、失业、贫穷、欺诈、犯罪,引发了严重的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和人们的精神危机。面对这些现象,人们感到身不由己、总会受到异己力量的支配,人们感到科学、物质文明以及各种意识形态、社会组织在压制着自己。个人自由遭到了扼杀,个性发展受到了阻挠。这便是我们所生活的社会,这便是社会的真实状况。发展极为迅速却完全忽略了身处其中的人们该如何适应如何生存,这便是我们所处在的世界。
加缪曾说过生命是缺乏意义的。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不能不产生忧虑、烦恼、恐惧和悲观的情绪。人们会自然地疑问:生活的意义何在?生活的荒谬性成为了人们心中普遍的感知。对于那些处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生活更是如此。他们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市民,一个朴实的农民,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每日只能诚实而勤奋的工作生活着。即使有些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改变人生轨迹,却多半以失败告终。面对命运,他们显得无能为力;面对生命,一切似乎早有定数。正如叔本华在他的著作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所表述的那样:生命意志不过是一种 “盲目的、不可遏止的冲动。”人的真正的内在本质的意志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得到发挥的。[5]因此,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充斥着苦难与折磨,就如 “父亲”的经历一般。
《鸡蛋》中 “父亲”的故事就发生在20世纪早期。美国的工业迅速发展,商业空前繁荣,贫富差距不断拉大,加上 “美国梦”的催化,许多农民弃农经商,扎进了 “发财”的狂热之中,往往都以破产作为最后的结局。人们命运的荒谬性正越来越清晰的展现在人们面前。这种荒谬性必然也左右着“父亲”——弃农经商一员的命运。与此同时,在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大肆泛滥的环境中,人们为了达到目的使用各种手段,欺诈、勒索、陷害,“父亲”一个小人物指望通过勤奋的劳动发财致富的希望愈显渺茫。宏观的外在社会环境决定了人们命运的荒谬性,也构成了 “父亲”悲剧命运必然性的一大要素。
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父亲”想要取悦客人却弄巧成拙,遭到了客人的嘲笑。事实上,那不仅是客人对他的嘲笑,更是命运对他的嘲笑。当他最后一搏要把鸡蛋放入瓶中而鸡蛋碎了后,“父亲”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跑上楼来 “象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父亲”彻底被命运击垮了,也最终清楚地认识到他所有的努力与尝试不过是徒劳一场,认识到了自己命运的荒谬性。在故事的结尾,安德森写到: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鸡蛋最后取得彻底胜利的又一证明,至少对我们家来说是这样的。”
鸡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生活的荒谬性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实则是:
“父亲”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舍伍德·安德森善于写短篇小说,善于描写小人物们扭曲的心灵和悲剧的命运, 《鸡蛋》中的“父亲”便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物。“父亲”两次冒险奋斗却屡遭失败的经历,反映出现代社会中小人物想要与命运抗争便犹如 “鸡蛋碰石头”一般,必然难以取得成功,也让我们看到了小人物的狭隘、古板性格,以及现代社会中人类生存价值荒谬性对命运的影响。同时,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角度,看清美国社会中小人物生活的辛酸和命运的无助。
[1](美)舍伍德·安德森著,张强注释.小镇畸人 [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1-19.
[2]复旦大学外文系英语译注组.英美短篇小说荟萃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417-441.
[3]孟凡韶.论安德森笔下的畸型人形象 [J].许昌师专学报,1994,第一期:78-81.
[4]托马斯·R·弗林著,莫伟民译.存在主义简论 [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90-196.
[5]徐崇温,刘放桐,王克千,等.萨特及其存在主义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0-35.
[6]Ronald Gottesman,Arnold Krupat,Nina Baym,etc.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Fourth Edition/Volume 2)[M].New York;London,W W Norton &Company Inc,1994:1116-1140.
(编辑:程俐萍)
The Inevitability of Small Potatoes'Tragic Fate——Analysis of"Father's"Tragic Fate in Sherwood Anderson'sTheEgg
YANG Jing
(CollegeofForeignStudies,Ji'nan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632,China)
The Egg is one of the best short fictions of Sherwood Anderson.It talks about"father's"two failed experiences of establishing his own business.This paper,from the perspective of"small potatoes" ,tries to analyze the inevitability of"father's"tragic fate with some ideas of existentialism,so that it can provide a different view to understand this great fiction.
Small potatoes;Tragic fate;Existentialism;TheMythofSisyphus
I106
A
1671-816X (2010)06-0736-04
2010-09-10
杨静 (1986-),女 (汉),山西太原人,硕士,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学及翻译理论与实践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