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巍
(山东大学哲学博士后流动站,山东济南250100)
认识论的空场
——哈贝马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批判
夏 巍
哈贝马斯力图在当代状况下重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知性解读中,哈贝马斯形成了对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空场的批判。在他看来,马克思将劳动引入认识论,却导致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反思经验的缺失,使历史唯物主义出现了认识论的空场,从而流于历史实证主义。事实上,哈贝马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一批判并不成立,因为恰是马克思对传统认识论的彻底批判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成立的先决条件。但哈贝马斯的这一批判也表明了他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方面所作出的真实努力。
认识论的空场;实证主义;劳动;反思;存在论
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从对资本主义的深刻分析中产生的存在论新视域,但这一学说的真精神长久以来被遮蔽在对它的近代解读之中,不仅如此,当代西方社会发生的许多重大的社会变革也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历史唯物主义,造成这一学说陷入理论与现实的困境。面对这一状况,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分别从复原、修正和重建的角度重新阐发历史唯物主义,力图将它从困境中挽救出来。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二代领军人物哈贝马斯的思想代表了一个重要的维度,他不仅要求恢复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功能,而且力图用交往行为理论作为整合历史唯物主义旧材料的新形式对历史唯物主义加以重建。但是,他所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从根本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对历史唯物主义阐释的窠臼,即都是在近代形而上学的思想模式下知性解读历史唯物主义。当然不可抹杀的是,由于哈贝马斯具有存在论的视角,因而当他审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时候,他会赋予它有别于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新意,但这依然无法改变他的重建对象是知性解读中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事实。笔者认为,在这种解读中,哈贝马斯对历史唯物主义提出了三大批判,其中之一是他对马克思的认识论的理解而产生的对历史唯物主义存在“认识论空场”的批判。他的这一批判的目的在于,将历史唯物主义建构成一种新知识类型。本文将致力于探讨哈贝马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一批判,从而揭示他在这一问题上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所作出的真实努力及其学理上的失误之处。
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空场的批判是在对实证主义的唯科学主义的批判这一主题之下展开的。实证主义是当代社会研究的主流学派,它强调社会知识的客观性建立于价值中立的社会研究的可能性之上,并且坚持两个基本假定:一是以自然科学为社会研究的典范,因为它体现了可以客观验证的特点。二是外在世界是独立于人的客观存在,理论的真假取决于该理论是否与外在世界相吻合[1]3。20世纪60年代,实证主义开始受到严厉的批评,当代欧洲大陆的主要社会思想和理论,如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解释学、后结构主义以至解构理论,都在不同程度上反对实证主义的知识观。霍克海默早在1937年发表的《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一文中就指出,在传统理论思想中,具体的客观事实的起源,思想借以把握事实的概念体系的实际运用,以及概念体系在实践中的作用,这一切都被当作理论思想本身之外的东西,“在这种理论表象中,科学的现实的社会功能并没有表现出来;它所表现的并不是理论在人的生存中的意义,而仅仅是理论在变化了的领域中,在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意义”[2]257-258。传统理论的这一研究与价值、知识与实践的分离状况正表达了人在现代性状况中的异化。正是基于对以实证主义为代表的传统理论鞭辟入里的分析与批判,霍克海默明确地规定了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努力的首要目标,就是扬弃迄今为止的一切“传统理论”的实证主义,以批判理论取代传统理论,在人类认识的理论方式上掀起一场彻底的革命。
哈贝马斯沿着霍克海默所开创的路向更进一步地展开了对实证主义的批判。他认为,实证论的立场实际上是在运用工具理性为分析的架构,其根源在于笛卡儿以来的内在性意识为主体的知识模式,这种模式即是认识论的思维模式。在他看来,康德提出了真正的认识论问题。但是,自从19世纪中叶以后,认识论已经被知识学所取代。科学不再是一种可能认识的形式,而是与认识相等同,实证主义正是这样的科学。哈贝马斯在《认识与兴趣》一书中就曾以专门的篇章批判了孔德和马赫的实证主义。他指出,实证主义的观点否认哲学反思的价值,它不再研究认识的条件和意义,而是以现代科学的事实代替认识论,并试图以唯科学论的知识学来代替认识批判的反思,由此导致的后果是排除了科学对自身的反思,而且彻底遗忘了科学的方法论同人类的客观形成过程的错综复杂的联系,并在抛弃和排斥这种联系的基础上,建立起纯粹的方法论的绝对主义,这就妨碍了人们用一种对社会分析来说是恰当的方式去研究人的行为。哈贝马斯认为,无论是经验—分析性科学还是历史—解释性科学都打上了实证主义精神的烙印,因为它们分享着共同的方法意识:用理论观点描述结构化的现实,这种方法意识为传统理论所共享。这样,传统理论有的只是脱离了具体历史运动过程的给定事实与脱离了反思过程的主体,以致最终脱离了与生活的联系。
哈贝马斯在完成了对实证主义的批判之后,提出要重写近代实证主义的史前史。换言之,他接下来的工作是通过科学的自我反思重新构建一种新知识类型。在他看来,新知识应是这样的一种理论:理论的主体不应是脱离历史的生活世界的抽象的、自律的思维主体,而是本身处在现实历史运动和真实的生活实践关系中的历史的和感性的主体。他是这个当下生活中的实践意识的自觉表达者,因此他是在这种生活本身中形成批判要求和提取批判性要素的。事实也不是源于主体的设定,而是源于“操作”,即只有在社会活动之中才可观察到各个活动之间的联系。理论本身也并不是“客观地描述事实”,而是揭示理论在人的生存中的意义。这种新知识的基础框架就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但是,经过一番缜密的探究之后,他发现历史唯物主义存在一个认识论的空场,因此呈现出历史实证主义的样态。这样,“认识论的空场”就构成了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为新知识类型所展开的一个批判向度。
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批判了康德的工具主义认识论,要求以认识的现象学的自我反思将认识批判彻底化,这样,纯粹的理性批判必然要发展成为一种人类精神的现象学,开展出理性发展的历史向度。但是黑格尔只是用同一性哲学的假定提出了认识的现象学的自我反思,却没有始终如一地进行这种自我反思。他对认识的工具论提出的异议,正是认识的工具论本身提出的问题:绝对知识的可能性。他根本没有论证批判意识乃是绝对知识,而是在同一性哲学的前提下,将认识批判本身相对化,所以他最终得出了思辨科学的概念,并因此导致了科学地抛弃形而上学,回到科学理论中去的实证主义的盛行。
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不是以康德的先验意识、费希特的绝对自我、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等思维为媒介,而是以劳动建立起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唯物主义的综合。这样,意识的自我反思触及的是社会劳动的基本结构,并在社会劳动中揭示从事客观活动的人同他周围的客观自然界的综合。综合形成的基础是社会劳动的系统,而不是符号的联系,综合的出发点不是逻辑学,而是经济学,为反思提供材料的,使综合的成果为人们所意识的不是符号的结合,而是社会的生活过程。因而,这一综合不建立逻辑联系,也不确立绝对的统一,前者表明主体不是先验意识或是绝对精神,而是在历史之中从事生产的人,后者表明马克思没有建立同一性哲学。
但是,哈贝马斯又进一步指出,马克思将劳动引入认识论,本可以将认识论批判进行到底,然而却在中途偏离了正轨。究其原因,正是劳动概念本身导致了马克思的认识论向实证主义退化的命运。他这样说道:“马克思对类的历史所作的解释,正如他所做的那样,采用的却是仅仅通过劳动而完成的类的自我产生的更有局限性的概念。唯物主义的综合概念包含的内容远不足以解释马克思赖以接受的、在充分理解的意义上彻底化了的那种认识批判的意图。唯物主义的综合概念甚至妨碍了马克思本人用这种观点去理解他的处理问题的方式。”[3]37他在这一段话中表达了这一观点:出现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马克思将人类自我产生的活动只归结为劳动,而忽视了交往的维度。这一维度的缺失使反思不再出现在认识论之中,或者更确切地说,马克思是按照生产模式来理解反思的,但这却遮蔽了反思的经验。
依哈贝马斯之见,劳动作为认识论概念,虽然取消了绝对知识,但是在劳动中产生的是生产知识,而非反思知识。因为,劳动是工具理性的活动,反思过程被归结到工具活动的层次上,就变成了生产和占有的关系、外化和占有外化的本质力量的关系,产生的是支配自然与社会的技术知识,但是这种知识并非主体自身的反思知识。哈贝马斯认为,在马克思那里,阶级斗争作为一种交往活动,在它之中产生的才是反思知识。但是非常遗憾的是,马克思却在社会实践的名义下将交往与劳动混淆起来,以劳动统摄了“跃动着现象学经验”的交往活动。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地方即在于它具有反思的哲学维度,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科学之经济学,它理应对社会劳动体系的结构变化进行反思,而唯有具有这种反思的经验,才能具有批判的维度,因为“反思的要素是批判的特征,批判探讨的是社会主体自我产生的自然历史过程,以及使主体也意识到他的自我产生过程”[3]41。这种批判是从两个方面来说的,一是对知识的可能性条件的反省和批判,一是将主体从隐藏的限制中解放出来的批判。所以,哈贝马斯不无遗憾地指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批判理论,缺乏这种批判反省,就无法找到真正的解放方向;作为一种社会理论,以生产模式来理解反思,对知识的可能性条件未做反省和批判,因而将这种无反思的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运用到社会科学的研究之中,就没有区分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出现了认识论的空场,从而流于历史实证主义。
当然,哈贝马斯也承认,马克思并未追随黑格尔将哲学看作是包罗万象的科学,将自然科学和整个科学等量齐观,从而完全否定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之间的差别。但是,马克思并不认为,从认识批判上为社会理论作论证是必要的。不仅如此,他始终没有明确地讨论过与自然科学不同的人的科学的确切含义。虽然他以有别于自然科学的批判的形式建立了人的科学,但他始终倾向于把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等同看待。哈贝马斯这样说道:“马克思以物理学为例子,要求把‘现代社会的经济活动规律’作为‘自然规律’来表述。……为了说明他的分析的科学性,马克思总是炫耀他的分析同自然科学的相似性。”[3]40而且,马克思还将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看作是一门科学:“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人的科学,正像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4]128他十分惊讶于马克思的这种想法,称这是“对人的自然科学提出的这种早已带有实证主义色彩的要求”[3]41。
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的批判并未停留于此,他认为他的这一批判仅仅是针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观点而论的,但是后来却发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之中又相当正式地表达过这样的观点:科学转变为机器的采用,当然绝不是自觉的、控制着生产过程的整个主体的自由和解放。哈贝马斯认为,可以如此理解这一表述:类的自我产生不仅是在人对自然界的工具活动中完成的,同时也是在确定人们的相互作用的力量对比的范围内完成的。由此,他断定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一个尚未决断的问题:马克思始终含混地表达了类的自我产生的活动不仅发生在工具活动层面,还存在于交往活动之中。他在具体的研究之中,始终考虑的是包括劳动和相互作用的社会实践,但在范畴层面却只是强调劳动。换言之,马克思的确认识到不同于劳动过程的阶级斗争之中包含着反思的经验,但是遗憾的是,他却以前者化约了后者,因而“实践的这个方面没有包含在哲学的坐标系中”[3]37。之所以如此,是由于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特征在于阶级关系是由经济决定的。他为了对社会的经济形态发展进行分析,就必须将这种人们之间的相互作用的交往关系放置在社会劳动系统中来阐述。但是,不管马克思在表述这一问题时有怎样不一致的观点及缘由,在哈贝马斯看来,这都无法摆脱这一点:历史唯物主义由于缺乏反思的经验而出现了认识论的空场。
哈贝马斯的知识理想是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改造成为具有批判反思维度的社会批判理论,当他最终以交往行为理论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之时,他的思想发生了转变。在他看来,社会批判理论不再需要借用方法论术语来证明它的可信度,而是需要一种实质性的基础,并把自己从意识哲学的概念框架所产生的“瓶颈”中引导出来。他发现反思的经验不再是一种对主体自身的反思,而是一种主体间的反思,它并不是认知主体通过客观的方式与自己建立联系的反思,而是进入人们彼此沟通关系之中的论证过程的推论能力以及容纳他人立场的能力。它也不再是独白式的活动,而是在语言之运用中的活动,由此,知识不再是关于客观事物的知识,而是以交往为中介的知识,反思的经验就换身为理性的论辩,从而成为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质性的基础。总之,在哈贝马斯看来,无论是作为一种主体自我的反思,还是理性的论辩的这种主体间的反思,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那里都是不存在的,因为劳动所代表是生产范式,这一范式是一种本质力量的外化和占有的对象化模式,是自主性之自我实现的模式,它将反思经验遮蔽起来,也就无法开展出主体间的理性的论辩。因此,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认识论的空场是个不争的事实,将历史唯物主义建设成为新的社会批判理论必须弥补它的这一缺陷。
然而,哈贝马斯的这种见解未能把握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学说的真实性质。事实上,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不仅作了理论前提的考察,而且进行了彻底的批判,马克思所发动的哲学革命成果之一即是对传统的认识论的批判,恰恰是对传统认识论的彻底的批判才构成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成立的先决条件。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实现了知识的认识论向存在论的转变,这种新知识形态即是感性本体论——历史唯物主义。
马克思是通过生活世界取代意识构造的对象世界,以感性意识取代内在性的理性完成知识形态的转变的。在他那里,不是内在性的意识主体设定对象世界,而是感性意识揭示生活世界的真理。真理的根基在于感性,而非理性,这成为马克思颠覆传统认识论的立足点。因为当人作为某种给定的主体的先在性不复存在时,以内在性的意识出发的主体对于客体的构造的认识论就得以瓦解。真正的事实清洗了思辨范畴的设定而不再是给定的事实,真理就成为一种先于理论态度的对存在本身的把握,新知识就真正深入到现实之中。由此,马克思消解了人类认识的思辨维度,发现了人的科学成立的真正的先决条件。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要建设一门真正的实证知识,它就是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相统一的历史科学,这正是马克思所追求的“真正的知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所开启的存在论的新境域使得对于范畴规定之前的感性活动的描述成为可能,而如何去描述和观察则是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的任务。当然,我们看到,今天很少有人相信这样的工作,以至于要重建历史唯物主义或者是抛弃它,哈贝马斯就在其列。他将马克思打发到社会科学家的行列,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一套社会理论,原因就在于他没有领会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的真义。但是,同时也应看到,哈贝马斯对认识论空场的批判表征了他建构新知识的存在论方向上的转向。事实上,哈贝马斯的新知识观与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是两种异同互现的知识观,这表明哈贝马斯是走在存在论的道路上的,只不过他并未意识到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所作出的真实努力是建立在对马克思的误解之上的。
(致谢:本文是我的博士论文的一部分,在写作过程中,博士生导师王德峰教授、博士后合作导师傅永军教授给予了我悉心的指导,此外,复旦大学吴晓明教授、余源培教授、陈学明教授、孙承叔教授、冯平教授、郑召利教授、邹诗鹏教授也给我提出了宝贵的建议,在此一并致谢。)
[1]阮新邦,林端.解读《沟通行为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德]哈贝马斯.理论与实践[M].郭官义,李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3][德]哈贝马斯.认识与兴趣[M].郭官义,李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责任编辑 张家鹿]
B089.1
A
1000-2359(2010)01-200412-04
夏巍(1977—),女,山东泰安人,山东大学哲学博士后,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复旦大学哲学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法兰克福学派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05JJD720006)阶段性成果;复旦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哈贝马斯的‘历史唯物主义重建论’研究”(EYH3155051)
2009-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