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初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浪漫主义:现代命运、经典解读与启示
张文初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20世纪主导性的社会心理在表层现象上排斥、对抗浪漫主义,但在深层结构上仍然强劲地推进着浪漫主义的发展。施勒格尔—海涅—施米特—罗素—伯林的浪漫主义研究构建了自浪漫主义运动出现以来的、近200年间的对浪漫主义的经典解读。经典解读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它揭示出“作为概念语词的浪漫主义”和“浪漫精神”的区别;它呼唤更为开放的对浪漫主义的理解:其中,超时空、跨学科、非理性、关注否定性意义等解读维度在当代思考中尤为重要。
浪漫主义;情感;机缘
在表层社会心理的构成上,20世纪延续和深化着19世纪30年代以来的反浪漫主义诉求,对浪漫精神持抵制、漠视、对抗的姿态。整个20世纪的基本情调似乎都与“浪漫”无缘。两次世界大战、核灾难、物化、生态危机、极权政治、理性囚牢、科技暴政:这些就是20世纪的人们殊深轸念的生存现实,它使这个世纪的人类感受到自我的生存完全陷落在非浪漫、反浪漫的深坑里。“只需在战壕里呆上一周,就会涤除那些残存的对战争的浪漫想法。”[1](P432)“战争是地狱,建造这所地狱的人是罪犯。”[1](P432)“像大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那样几乎挺过整个战争的人(欧文在即将停战之际阵亡),对于战争的感受只有恐怖、遗憾、无聊。战争引发的浪漫情绪一去不返,战后时期人们一想到战争就深恶痛绝。”[1](P433)这些是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生存叙说。战争不只是制造千万人肉体的死亡,更是对整个人类精神生命的伤害。战争也并非只是灾难的起因,更可怕的是它实际上是人类文明内在病灶的爆发。庞德说,西方文明是“一个老调了牙的婊子”。[1](P445)威尔斯说:“我们所在的文明正在倒塌,而且我想它倒塌的速度非常快。”[1](P445)诸如此类的对于人生、人性、文明、文化的非浪漫的、反浪漫的描述和揭露几乎是整个20世纪前50年所有著名思想文本和文学著作的共同主题。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加塞特的《大众的反叛》、艾略特的《荒原》、卡夫卡的《城堡》、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雅斯贝斯的《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加谬的《鼠疫》,这些随便列举的书名呈现给我们的都是迷惘、破灭、绝望、荒诞、恐怖、恶心等等让欢快的浪漫主义者们无法理解的情绪。
然而当我们穿越社会心理的表层,向其深处窥探时,我们发现的却是另外的情景。初版于1955年的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说:“从十八世纪后期到今天,艺术、文学和哲学,甚至于政治,都受到了广义上所谓的浪漫主义运动特有的一种情感方式积极的或消极的影响。连那些对这种情感方式抱反感的人对它也不得不考虑,而且他们受它的影响常常超过自知的程度以上。”[2](P212)1919 年出版的施米特的《政治的浪漫派》谈论的虽主要是20世纪以前的现象,但他对“浪漫趣味”的解读,包含了对20世纪初社会现实的指认和对该书眼中的“未来”情景的预测。20世纪最著名的自由主义哲学家伯林说:欧洲历史上由浪漫主义带来的第三次大转折全面改写了西方世界的历史,“我们称为浪漫主义的运动使现代伦理学和政治学发生的转型,远比我们意识到的要深刻得多。”[3](P191)“浪漫主义者引进了一组新价值,与旧的价值毫不相容,而今天大多数欧洲人是这两种相对立的传统的继承者。”[3](P198)伯林的这些叙述出现在《浪漫主义革命:现代思想史的一场危机》一文中。该文收入出版于1996年的《现实感》。尽管伯林的浪漫主义的“今天”并非就是20世纪行将谢幕的96年,但它代表了伯林对整个20世纪的生存现实的判断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
罗素、施米特、伯林这些思想巨人的现实观察确证了一个铁的事实:浪漫主义依旧存在于20世纪西方人的生活和心灵之中。当然,他们的看法包含了他们对浪漫主义的不同理解。罗素关注的是“情感方式”,施米特重视的是“趣味类型”,伯林言说的是“价值范式”。从他们的立论依据和其现实观察的对应来看,他们的判断都是不可推翻的。施米特说,按照法国人对浪漫主义的理解,浪漫是生活中普遍存在的事实。设想“有人正在城市街道上散步或在集市上闲逛,他看着农妇在兜售自己的货物,家庭主妇在买东西。这些十分投入的交易着鲜果佳肴的人,令他十分感动;可爱的小孩、专注的母亲、生龙活虎的年轻人、身板笔挺的男人和庄重的长者,都让他着迷。此人就是个浪漫派。”[4](P3)感动于日常普通的无害于他人的真实生活情景就是浪漫:如果接受这样的定义,可以说每一个人的生活里都有浪漫。说20世纪人类生存含有浪漫因此就不是空穴来风。中国当下流行歌曲把恋人携手变老看作人间“最浪漫的事”而深情吟唱就是对浪漫主义真实存在的一种民间诠释。伯林说,浪漫主义认定“要成为人不是要去理解或推理,而是去行动”;“因为个人被丢入他的社会的本源潮流里”,“于是这个美学模式就被移植到了社会和政治范畴里,后者注定要在现代欧洲历史中扮演决定性的角色”,成为“支持着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和任何依赖于道德的运动”[3](P214)的基本原则。这是对政治浪漫主义现代影响的描述。稍微熟悉20世纪政治社会历史的人应该说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描述。在谈到浪漫主义的美学观念和价值观念时,伯林说,存在主义是浪漫主义的后继形式。在浪漫主义和存在主义看来,“价值不是事实,世界是‘价值中立的’”,“要想证明这种或那种道德秩序或政治成就更好、更值得追求或更理性是因为事物的普遍结构如此,这在这种类型的思想家看来纯粹是自我欺骗——起源于在事物本质里寻找对自己观点的支持的狂热欲望”。[3](P217)如果相信此种论述,就同时可以认定:当今正在改写西方文化的后现代主义实际上正是浪漫主义的新生儿子。人们说福科骨子里是浪漫主义者。实际上不止福科如此,德里达、利奥塔、德勒兹,同样如此。
历史常有逻辑的支撑。20世纪的浪漫主义可以在黑格尔思辩哲学的背景上解读:20世纪浪漫主义的历史性存在实际上隐含在20世纪反浪漫主义运动的逻辑之中。包括《存在与时间》等著述在内的整个20世纪对浪漫主义的蔑视和仇恨实质上正是因为浪漫主义顽强存在的缘故。排斥、反拨的原因是被排斥的东西在场,是因为它正在阻碍期待之物的出现。只要仍旧有排斥,被排斥之物就仍然在场。只有到排斥本身消失,被排斥之物才算是真正被排斥掉了。被排斥物的在场不仅是排斥行为诞生的依据,而且是排斥行为展开的基础。被排斥物就包含在“排斥行为”之中。排斥的幅度、深度、方式、路径、机制实际上都受制于被排斥物。20世纪的思想家之所以要颠覆浪漫主义恰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正活跃着浪漫主义的基因。颠覆的干劲越大,颠覆的程度越深,说明潜在的浪漫之魂越活跃,隐藏的层面越深刻。颠覆的路径和机制、方式和手段也正是浪漫之魂活跃的路径和机制、方式和手段。逻辑上的悖反不仅是从内在机制上映证了罗素、伯林诸人所描述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从理性上开辟了对20世纪反浪漫主义运动逆向解读的合理空间。它从一个坚实的基础上说明了浪漫主义在20世纪和当今社会中的存在是不容怀疑、不容轻视的事实。
浪漫主义在现代人心理和生活中的存在既决定了、同时也受制于思想家们对浪漫主义的解读。
随着18世纪末浪漫精神的井喷,浪漫主义的自我反思就跟着出现了。最早对浪漫主义进行学理审视的是著名的浪漫主义者施勒格尔和海涅。施勒格尔是浪漫主义的思想领袖,他的思考源自于创构浪漫主义的追求。表面看来,施勒格尔首先关注的是诗体形式的浪漫主义;是发展和繁荣“浪漫诗”的目标。但实际上,他的“浪漫诗”就是他对于诗的整体构想。他并不只是把“浪漫诗”作为“一种”诗体看待,他希望所有的诗都浪漫化。更关键的是,他的所谓诗的浪漫化,不是基于把诗仅仅作为人类生存方式之一的诗学理解,而是基于对人的整体生存的命运思考。在施勒格尔这里,诗的浪漫化,就是人的生命的诗化,就是人的生存的浪漫化。下面这一段施勒格尔的著名论述表达的正是这样的意义网络:
浪漫诗是渐进的总汇诗。它的使命不仅是要把诗的所有被割裂开的体裁重新统一起来,使诗同哲学和修辞学产生接触。它想要、并且也应当把诗和散文、天赋和批评、艺术诗和自然诗时而混合在一起,时而融合起来,使诗变得生气盎然、热爱交际、赋予生活和社会以诗意……[5](P11)
浪漫诗等于诗的浪漫化、等于生活和社会的诗意化:这就是上述引语要表达的第一个思想。与之相关的第二个思想是,诗的浪漫化和生活的诗意化关键在于由“分”而“汇”,由“割裂”而“融合”。施勒格尔提出“总汇诗”的概念,强调诗的被割裂的体裁的融汇,诗同哲学、修辞学的融汇,诗和散文、天赋和批评、艺术诗和自然诗的融会,都是在阐释他的“融汇哲学”。事实上,他要“融汇”的远不只是上述条目,“融汇”有着更为广阔深邃的内容。他说:浪漫诗和浪漫生活“包括了凡是有诗意的一切,最大的大到把许多其他体系囊括于自身中的那个艺术体系,小到吟唱着歌谣的孩童哼进质朴的歌曲里的叹息和亲吻”;它“能够”“充当一面映照周围整个世界的镜子,一幅时代的画卷”;它“不受任何现实和理想的兴趣的约束”,“随心所欲容不得任何限制自己的法则”。[5](P71)基于对整体主义和人性狂妄的不屑,当今的人们也许无法和施勒格尔的“融汇哲学”共鸣。但后现代对根深蒂固的理性分割主义的厌恶又可以让我们进入施勒格尔的“浪漫”之中。维塞尔说:“席勒列出了一系列对立,不管从历史来说,还是从逻辑上,都是不易克服的。它们预示了黑格尔式的那期待着一个更高的综合的正题和反题。的确,德国浪漫派的源起恰恰基于这样一种趋同的需求,而第一个为此而奋斗的就是 F·施勒格尔。”[6](P27)施勒格尔的时代,随着理性主义哲学的兴盛,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随着个体主义思潮的喷发,随着现代大工业生产的跃进,一切都分崩离析了,一切都在矛盾、冲突、分裂、对立之中。中国古人所说的“划断天人,失太极浑轮之数”、“九地黄流乱注”等等话语也许可以用来形容施勒格尔这一代人的生存感受。就是基于这种感受,施勒格尔呼唤“总汇”,呼唤那种“一切都应是诙谐,一切都应是严肃,一切都坦白公开、肝胆相照”的、“包含了并激励着一种感情,一种无限和有限、一个完整的传达既不可能而又必要的无休止的冲突的感情”。[6](P74)
出于对“总汇精神”的“浪漫”的理解,施勒格尔成了历史上第一个狂热推崇浪漫主义的思想家,与之尖锐对比的是同样被历史学家称为卓越浪漫主义者的海涅却成了历史上第一个严厉痛斥浪漫主义的诗人。海涅的观点集中表现于其名作《浪漫派》。该书撰写于1836年。海涅鄙斥浪漫主义是因为他对基督神学的痛恨,也是因为施勒格尔等人对浪漫主义的推崇。海涅看出,在施勒格尔等人对浪漫主义的颂扬中,包含了对中世纪亡灵的呼唤:“在中世纪所有的这些诗歌作品中,都有一个鲜明的特点,由以和希腊人及罗马人的诗歌区别开来,根据这种区别,我们称前者为浪漫诗,后者为古典诗”;[7](P19)从浪漫主义的诗歌中,“我们看到它那痛苦大睁的眼睛深处,它用它那经院哲学的罗网突然把我们缠绑起来,一下把我们拖进中世纪神秘主义的愚妄深渊”;[7](P18)18 中世纪在德国复兴了,成了一个新兴的派别,“这个派别我们称之为浪漫派,奥古斯特·威廉·施勒格尔和弗里德利希·施勒格尔两位先生是这一派的总管”。[7](P38)施勒格尔的浪漫主义同中世纪神学关联是历史事实。但海涅由此而完全否定浪漫主义却是今天的学者们无法接受的。今天我们读海涅对浪漫主义的攻击可接受的应该说正是这种攻击中所包含的对浪漫精神的弘扬。海涅从推崇感性生命的角度来斥责中世纪神学和施勒格尔的浪漫主义。他说,“挣脱抽象空洞的基督教道德锁链”之后,选择的应是:“欢天喜地地沉湎于备加赞美的感性极乐世界”;应是象古希腊作家和歌德那样的创作和生活:“热忱地投向希腊欢快的大海”,[7](P26)“像儿童一样纯真无邪,像老人一样充满智慧”,“像绿色的海洋一样清澈透明”,“像天空一样奇异变幻莫测。”[7](P78)对感性生命的推崇:这就是海涅的浪漫主义。海涅在历史上被称为浪漫主义诗人,主要的原因应该说也就在这里:他是尘世的歌者。
施勒格尔-海涅的解读是诗艺哲学的解读。这一解读以诗与生存的同一设定了诗艺在人类生活中的中心地位。进入20世纪,诗艺的中心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人们已不再期待通过诗魂的唤醒来改变社会、改变人生。与之对应的是,浪漫主义超越诗艺的、在广阔深邃的人类生存领域中实际已发生的影响正在清晰地显示出来。这两方面因素的交互作用把浪漫主义的解读引向了超越诗艺哲学的新的范式。
出现于20世纪初的施米特的《政治的浪漫派》代表了这一“新范式”时代的到来。施米特创建的是政治哲学的浪漫主义。在施米特看来,浪漫主义是一种政治哲学。“浪漫运动的担纲者是新兴市民阶级。”[4](P11)浪漫运动“贯穿于 18世纪反对占支配地位的贵族教养的斗争。”[4](P12)那么,何谓作为新兴市民阶级运动的浪漫主义的“浪漫”呢?施米特有明确的定义:浪漫即主体化的机缘。“浪漫派的态度可由一个概念即occasio得到清楚的说明。这个概念能够译成‘机缘’(Anlab)、‘机会’(Gelegenheit)、大概也能译成‘机遇’(Zuffall)。然而真正的含义是通过一种对立而获得的:它否定causa(原因、理由)的概念,换言之,否定可计算的因果性力量,所以也否定一切固有的规范。它是一个消融化的概念(ein auflosender Begriff注意:有打出的字母),因为,凡给生活和新事物带来一致性和秩序的东西——不论它是初始原因的机械的可计算性,还是目的性或规范性的关系,都与纯粹机缘的观念不相容。”[7](P15)“机缘论”的主要意思是:世界和人生是由机遇和偶然构建的,不是由因果规律、必然性、既定原则决定的。机遇或机缘是主体的行为和遭遇;这一遭遇和行为是由主体自身决定的,不受客体的支配。因此,机缘论又是主体化的。“主体化的机缘论”意味着:“浪漫的主体把世界当作他从事浪漫创作的机缘和机遇”。[7](P15)施密特的主体化的机缘论无疑是经典性的。大到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小到张爱玲所欣赏的小男孩在人群稠密的闹市骑自行车时双手撒把轻捷闪过的身影,或者风华丽的年轻女孩奔放于林中路时“我幸福”的纯情告白,所有在人类一切可用“浪漫”一词加以描述的行为和心理中,可以说都能看到“主体化机缘”的作用:因为那里面都有源自主体特质的既不受束缚又高华美丽的率性和纯真。
罗素的浪漫观代表了20世纪中期欧美学界的浪漫观念。罗素的解读侧重于心灵哲学的范围。《西方哲学史》下卷第二篇以专章论浪漫主义运动。这种打破传统哲学史叙事方式的安排足见罗素对浪漫主义的重视。第二篇的题目是“从卢梭到现代”。把卢梭视为浪漫主义的始作俑者,而且在此篇一开始就论浪漫主义,这表明:在罗素看来,浪漫主义是开启现代西方历史的运动。现代西方历史的浪漫特征何在?罗素说,特征在于张扬审美的激情。“浪漫主义运动的特征总的说来是用审美的标准代替功利的标准。”[2](P216)浪漫主义“赞赏强烈的炽情”;“浪漫爱情,尤其在不如意的时候,其强烈足以博得他们的赞许”。[2](P221)因为强烈的情感大都有破坏性,因此,“为浪漫主义所鼓舞的、特别是为拜伦式变种的浪漫主义所鼓舞的那类人,都是猛烈而反社会的”。[2](P221)情感的强烈性,情感在心理上的恒定性,诗意和幸福情感的享受性,情感对自我和他人、对社会存在的巨大影响,包括痛苦在内的情感既反目的又让自我无可奈何的特性等等,应该说是导致浪漫主义高扬情感的主要原因。除了情感的确认,罗素的心理学解读还进入了本能和无意识的层面:“浪漫主义观点所以打动人心的理由,隐伏在人性和人类环境的极深处”;“浪漫”的感觉即是在“推开”种种对自我的“约束”、以及“平息”“内心的冲突”之后所获得的“新的元气和权能感”,所获得的“登仙般的自我生命的飞扬”体验。[2](P221)
伯林对浪漫主义的解读因其深刻性、也因其具有更加切近的当下性而特别具有意义。伯林反对罗素式的心理学范式。他断言:“情感不是浪漫主义的核心”;把情感看作浪漫主义的核心“是许多历史学家和批评家犯的一个大错误”。[3](P208)伯林反情感论不难理解,因为他选择的是道德哲学的范式。伯林与罗素的另一区别是,他对浪漫主义有更多的肯定和同情。伯林把浪漫主义看作是西方18世纪末出现的新的价值选择。“新的浪漫主义的价值再估用动机的道德观取代了结果的道德观”。[3](P218)“动机道德观”的内涵是:“崇拜真诚和纯洁而不是效率以及探索与知识的能力;崇拜自由而不是幸福;崇拜冲突、战争、自我牺牲而不是妥协、调整、宽容;崇拜野性的天才、流浪者、受难的英雄、拜伦笔下的邪教徒、家神和恶魔,而不是被作乱者们的宣言和纲领吓呆了的顺从的、文明的、值得尊敬的或市侩的社会。”[3](P213-214)价值选择当然会表现在情感上,但更重要的是表现在意志上、行动上。在浪漫主义者看来,“个人性格、意志,行为,这就是一切。”[3](P207)“人的真正本质不是消极接受——休闲、沉思——而是能动性。”[3](P207)成为人即是去行动、去制造、去创造、去做自由的人。“浪漫”如此以及如此的“浪漫”显然是伯林所欣赏的,这种欣赏导致他拒绝罗素,也导致他虽然完全20世纪化了,但有着同19世纪初年的浪漫英雄们更为相契的情绪。
在上述思想家们经典性的审视和检阅中,浪漫现象或浪漫主义已经呈现出了多样化的形态,它给我们理解浪漫主义提供了多种启示。首先,应该把作为语词的“浪漫主义”和“浪漫精神”区别开来。威廉斯说,“浪漫主义的”(romantic)一词源于“两个可区分的意义脉络:romances(罗曼司的传奇故事)的内容与特色,以及the Romantic Movement(浪漫主义运动)”。[8](P418)中世纪的romances是用韵文书写的、表现冒险、爱情、骑士精神的故事。在表现方式上romances充满情感的渲染和丰富的想象力。the Romantic Movement是出现于18世纪末期和19世纪初期的文化运动。威廉斯的话说出了浪漫主义一词的多义性。可以补充的是,作为概念语词,浪漫主义远不止是威廉斯所说的两种理解。浪漫主义有更多的“所指”:它可以被理解为发生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文学思潮;可以被认为是18世纪以来的政治、思想、文化运动;它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是中世纪末期即已出现的一种文学范式(罗曼司);而有的思想史家则认为它是广泛存在于漫长的人类历史生活中的一种机制。承认作为概念语词的“浪漫主义”在其实际使用中已有多种“所指”,却并不排斥从特定视角出发的对“浪漫精神”的解读。前者是已有的语言事实,后者是思想史研究的任务。这就是区分两者的意义。
其次,对浪漫“精神”的理解应有更加开放的视野。浪漫精神并不只属于罗曼司和浪漫主义运动,它可以在更加广阔的时空背景上确认。威廉斯解读浪漫主义的时候说,the Romantic Movement中的romantic一词承继了romances中的“自由解放的想象力”和“强烈情感”这两个方面的意义,但又注进了romance没有的新的内容:其一,对强烈情感的关注偏向情感的“新奇性”和“真实性”。其二,强调“从规则与惯例中解放出来”的内涵。其三,重视非理性、潜意识、主体等人性内容和传奇、神话、民间歌谣等文化形式。威廉斯谈到的“想象”、“情感”、“从规则与惯例中解放”这一类浪漫的“精神品质”和行为方式应该说是随着人类的产生就已经出场了的。俄底修斯的十年飘泊,忒修斯寻父时的庄严宣誓,就都是典型的浪漫之举。施米特说,浪漫情绪也许见之于“在一个洒满月光的甜蜜夜晚为了上帝和世界而变成抒情的狂喜”,也许“是因尘世的疲惫和世纪病而叹息、悲观地撕裂自我、抑或疯狂地钻进本能和生命的深渊”。[4](P18)如此情绪和感受在哪一个时代不曾萌发呢?
与广阔的时空性对应的是,浪漫精神是跨学科领域的。除了突出地出现在文学文本中,浪漫主义还是哲学、美学、心理学、政治学、伦理学、思维科学的共同主题。现代学术思想对浪漫主义的广泛研究已经充分地证实了浪漫主义的跨学科性。也正是因为有这种跨学科性,伯林才把浪漫主义看作是整体性地改写西方历史的第三次观念变革。浪漫主义的跨学科性从一个角度说明了浪漫主义的无法定义,导致了“无法定义浪漫主义简直是这个世纪的耻辱”[1](P230)这样的懊恼的出现。洛夫乔伊甚至提出,不应该再使用romanticism这一单数的词语,而应该用它的复数形式:romanticisms。后者“已经表示许多东西,因此单就它本身而言,它已经没有意义了”[1](P230)
浪漫主义要求我们在理性地审视它的时候,更多地注意它的非理性特征。浪漫主义并不只是理性的思考,并非只是以明确的信念、观点、原则、理论表现出来的精神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浪漫主义是由情绪、感觉、无意识、本能冲动以及相应的行为方式和身体结构凝聚而成的。如果说,理性的解读必然众说纷纭,因而只存在复数形式上的浪漫主义;非理性层面上的浪漫主义倒是可以具有同一性的。理解这种同一性是我们言说浪漫主义的一个基础。非理性的浪漫主义之所以具有同一性,原因就在于它不是概念的言说。不同的出发点可以导致同一的结果。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意志可以凝结成共同的情绪。当我们从情绪、无意识,而不是从明确的理论观点出发来解读浪漫主义的时候,就可以赋予浪漫主义一种或某些同一的品格。切斯特顿说,浪漫主义这个词就是对浪漫主义的最本质的表达。[1](P231)切斯特顿的所谓最本质的浪漫主义应该就是具有深层意义的情绪、无意识的浪漫主义。由此,我们更关注浪漫主义“精神”而不只聚焦于浪漫主义“观念”,因为前者可以更多地着眼于浪漫主义的情感、态度、无意识及其所构成的同一性体验
从既往的经典解读中,我们还可以获得的另一启示是:应该更多地从否定性上理解浪漫主义。施米特说,机缘的真正含义是通过对立获得的。[4](P15)施米特在这里提示了一种解释学的方法。有必要在修改施米特观点的基础上将他的“对立论”改造成为解读浪漫主义的一种基本的思维方式。我们首先需要的应该不只是“通过对立”来“获得”浪漫主义的肯定性“含义”,而应该是直接在“对立”的层面上理解浪漫主义。浪漫主义的在场首先就体现在它同自身宿敌的对立之中。浪漫主义是在挑战中产生、在挑战中成长的。它就是它同它宿敌的对立,它对宿敌的挑战。这样的理解意味着赋予浪漫主义以真正的历史性、现实性。循着这样的思路,才可以明白,浪漫运动何以出现在18世纪末,又何以在19世纪遭遇沉重打击时仍然“负隅顽抗”。从对立的角度理解浪漫主义,也就是从功能上、而不是从实体上理解浪漫主义,也就是把浪漫主义视为否定的、革命的功能。现代学术思想认为,功能高于实体,功能概念具有更高的哲学品格。功能与实体的互不可分决定了二者的同一。但在二者的同一中,功能具有主导性。实体最终由其功能构成;某种特定的功能一经产生可以脱离原在的实体以“异形”的方式出现:这两方面都是功能主导性的体现。浪漫主义在19世纪初取得煊赫地位、形成巨大影响之后,实际上就逐渐消失其原来的实体形态,而以新的方式、以类似于中国古人所说的“借尸还魂”式的方式出现。虽然,功能并不能只从否定角度来理解,功能同时还是建设性的,但后浪漫主义时代的浪漫主义的否定功能应该是我们理解19世纪以来的浪漫精神时需要特别关注的一个维度。指出这种“特别关注”的重要性是本文的任务。由此,本文不拟再进入对“后浪漫主义时代的浪漫主义的否定功能”的具体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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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英]威廉斯.关键词[M].北京,三联书店,2005.
Romanticism:Modern Fate,Classical Interpretation and Enlightenment
ZHANG Wen-ch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Romanticism is rejected by the direct social mind of people in 20th century,but at the same time still develop as a deep cultural trend.The classical interpretation of romanticism by Schlegel,Heine,Schmitt,Russell,and Berlin provided much enlightenment.It showed the importance of deferenciating romantic spirit from romanticism as a word,and expects more open understanding of romanticism.The understanding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romantic spirit should especially be focused on romanticism’s tributes of its transcending particular time-space,its surpassing particular subject,its irratiopnality,and its negativity.
romanticism;emotion;occasion
B83-06
A
1000-2529(2010)02-0097-05
2009-10-21
张文初(1954-),男,湖南长沙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校:谭容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