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新伟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阜阳 236041)
现代文学批评性校读法的创立
——解志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要旨说略
毕新伟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阜阳 236041)
中国现代文学学者解志熙潜心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问题和文献问题,创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批评性校读法,对于矫治学术研究中过度阐释、逞臆妄说的主观主义批评,功莫大焉。近些年来,学界一直在反思文学批评中的西方影响问题,西方的理论有多少是为中国的文学量体裁衣而制成?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自然就会明白,解志熙的现代文学批评性校读法的创立,意义确实是深远的。
解志熙;现代文学;批评性校读法;历史分析
清华园聊寄堂主人解志熙,积十数年功力,心无旁骛,潜心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问题和文献问题,创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批评性校读法,对于矫治学术研究中过度阐释、逞臆妄说的主观主义批评,力莫大焉。让学术成为学术,而不是成为什么沽名钓誉的干禄之具,是解志熙一以贯之的学术追求。
作为上个世纪80年代跨入中国现代文学学界的少年才俊,解志熙的学术起点相当高,第一本专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堪称填补学术空白之作。它的意义不仅在于客观翔实地论证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哲学性质和世界性质,而且也具有鲜明的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的指向性,可以说是对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的存在主义热作出的一个学术性总结。不可否认,存在主义哲学对于深化中国民众的主体意识和个性意识,冲击长久以来形成的狭隘的阶级性、政治性人学观念,起到了巨大的推进作用。但存在主义作为一门深奥的、且内部观点不一的非理性哲学,并没有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大地植下根基,但却开了花、结了果,以至于人人都谈存在主义,却不清楚什么是存在主义,更有甚者,竟有流为一任虚无、厌世的人生观念成为时髦的趋势,这就不足为训了。
解志熙在存在主义哲学在中国已经发生偏执的情形下开始了他的学术清理工作,从存在主义哲学的存在本体论、实存状态观、自由选择观以及在世关系论等方面解析其哲学思想,既在“人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亦即人的存在具有个体的唯一性,不可重复和替代”①解志熙:《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第22-23页,台湾智燕出版社1990年版(此书1999年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名为:《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的意义上论证其合理性,又充分注意到其悲观、虚无的思想认识;在此基础上解析存在主义对“在世”的承担勇气和对自由选择的期许。存在主义思潮早在“五四”之前就已经传播到中国,为弄清其传播路线图,解志熙单辟一章分析现代中国哲学界和文学界的不同反应,条分缕析,考镜源流。存在主义丰富了中国现代作家的现代性体验,对现代文明中人的生存样态作出了深刻的思考,鲁迅、冯至、钱钟书等均为此作出了重要贡献。这就说明,存在主义其实是一种对人进行严肃思考的学说,如果以扮酷的形式把其庸俗化或作为日常生活的调味品,它的价值就丧失了。
起笔不凡的解志熙从一开始就特别关注历史问题和文献问题,他的学术研究追求历史感,要论从史出,让事实说话;而要让事实说话,就必须重视文献,作考镜源流的工作。这在他的第二本专著《美的偏至》中表现得就更加清晰了。这本研究“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的专著的形成,不用说既有纯粹学术清理的原因,又有对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轻逸化或美其名曰艺术化倾向的回应。进入90年代以后,随着中国体制改革而引进的市场经济一下子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毋庸置疑,80年代高扬的凝重的启蒙理性已然失去了它的社会学根基,丰富痛苦的精神追求遭到了冷遇。过度重视物质享用,却以美、个性或竟以艺术而名之,正是唯美其实已经偏向颓废的典型特征。一种思潮如果失度的话,它的合理性就很难找寻了。
出于这两个理由,解志熙要解决的问题就相当多了。唯美—颓废主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潮?它在何时传入中国?又如何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针对学界已经确诊——“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并未出现过一个唯美主义流派和纯一的唯美派作家”[1]——的论断,解志熙“在广泛占有、深入研究材料的基础上”[2]作出令人信服的反驳,清晰地勾勒出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的地形图,亦对现代作家“跌入”、走出唯美—颓废主义作出客观的评析。颓废主义艺术研究的国际专家玛利安·高利克先生热情洋溢地对解志熙的这一研究作出了高度评价。[3]唯美—颓废主义既是一种文学艺术思潮,也是一种社会思潮,同时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人生观念,通过对现代作家的人生观念和文学创作在唯美—颓废主义阶段的解析,其实已经让人了解了这种思潮的中国特色。
尽管《美的偏至》钩沉的文献资料几近于完备,但其实更出色的地方还在于历史问题的辨析。首先是历史的有无问题,在辨析了这个问题之后,接下来是历史之有的呈现问题;当然这涉及到历史哲学中实然与应然的关系,也就是如何看待当时历史现实性的问题,有感于现实主义的历史观点与理想主义的历史设想常有混淆,以至于论断不是建立在实然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应然的基础上,这就与历史中的真实可能二致了,因此需要审慎对待。
1996年,解志熙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七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上提出现代文学研究的“古典化”与“平常心”。他设问道:是否可以“把历史还给历史,让学术成为学术,用平常的心态看待我们的学科,但用更严格的‘古典化’学术标准和研究方法来从事我们的研究工作?”回答是可以的,因为这样会使现代文学研究“更具有历史感和学术性”[4]。“而不难想象,按照这样的标准,现代文学研究还有多么艰巨、细致和大量的工作要做(而且操作起来也要比古典文学研究更难,因为现代文学的文化—知识背景要比古典文学复杂得多)——还有多少问题我们根本没有触及到,还有多少问题我们根本没有说清楚,还有多少我们以为说清楚了的问题还有待于澄清……”[4]这样迫切的言论显示出“古典化”与“平常心”已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当务之急。
注重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感和学术性,使解志熙触及到了现代文学研究的根本问题,也即现代文学研究的“古典化”问题,只有遵循古典化的学术标准和规范才会使现代文学研究成为真正严肃的学术。接下来,解志熙需要思考的就是到底什么是古典化的学术标准和规范了。
经过十余年探索,解志熙提出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标准和规范——批评性校读法,《考文叙事录》即是其理论方法和具体实践的结集。
解志熙自述这种批评方法的建立从乃师彭铎先生处获益良多。彭先生治古汉语,不消说承继的是清代汉学(又称朴学)的治学传统。训诂文字、考订名物为汉学特长,重视古籍和史料的整理、考订和辨伪。但彭先生又不拘泥于文献的校理,从中发展出一种新的治学方法——“通过参校材料,对比地去分析问题”的治学方法,并将之命名为“校读法”。[5]它的基本含义是通过不同典籍的比较对勘来了解词义和文意。那么,适用于古代典籍的“校读法”运用于现代文学研究中是否当行呢?
解志熙认为:“文学文本乃是由语言建构起来的意义结构,读者和批评家对文本意义的把握,固然需要创造性的想象与体会,却不能脱离文本的语言实际去望文生义、胡思乱想、穿凿附会,而必须有精读文本、慎思明辨的功夫,并应比较观听作家在文本的‘话里’和‘话外’之音,才可望对文本的意义以至作家的意图做出比较准确的体认和阐释。就此而言,‘校读法’在文学批评中尤其在文本批评和作家评论中是颇可以派上用场的。”说到底,就是“强调面对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文本,文学研究者在发挥想象力和感悟力之外,还有必要借鉴文献学如校勘学训诂学家从事校注工作的那种一丝不苟、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与比较对勘、观其会通的方法”。在这个意义上,解志熙提出了现代文学研究的批评性校读法——“一种广泛而又细致地运用文献语言材料进行比较参证来解读文本的批评方法或辨析问题的研究方法”,[5]18并认为是必要的且行之有效的。
批评性校读法包含的意思有两层:一、现代文学的文献学考订,计有辑轶、版本、考证、校注等;二、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客观的历史分析与解读。先说第一个方面。需要对现代文学进行文献学的校理,是因为“大量的现代文学文本累积了颇为繁难、亟待校注的问题,……对现代文学文本的校注不仅是必需的,而且几乎需要从头做起”。[5]1解志熙从四个角度阐述了现代文学文本的校注问题。(1)文字讹误的本校与理校。现代文学文本基本上是依靠机器印刷的,由于作者提供的手稿书写潦草、不规范甚至笔误在所难免,加上印刷时校对的粗疏,致使初刊本或初版本留下讹误,即便此后再结集、再版,也很少得到认真的校订,这就需要从头清理了。因难寻手稿且无更早的版本可依,版本校勘的方法也只能采用本校与理校的结合。“在本校与理校中,所可借助的只有同一文本中的类似语句、同一作者的其他相关文本,再加上对上下文义的推断。”[5]2文字讹误其实不是小问题,而是关系到如何理解文章主题甚至是作家思想的大问题,不可等闲视之。(2)文本错简的校订和旧文献电子化的新错版问题。机器印刷存在着排版的工序,在拼版时稍有疏忽就会造成错简,而印刷出来的文本在段落或篇章上也就文理不通了。更有甚者,不是个别语句的错置而是整段、整块以至整页的失误而成为错版,那简直读起来不知所云了。利用扫描、照相等技术手段制成的现代文学电子文本同样存在这样的错版问题。错简纠正的方法可以寻找其它版本与之对校,错版则要注意页面的颠倒,恢复其本来面目。(3)“外文”、“外典”及音译词语的校注。现代文学最大的特点是大规模借鉴外来的文化和文学,尤其是吸收了西方的语言文学以及思想文化,这使得现代文学文本中充满了“外文”和“拟外文”式的音译词汇,以及大量的“外典”(解志熙用此借指文本中涉及的外来文化),这成为现代文学文本校注的难点。由于现代作家在使用这些“涉外”名物的时候并不规范,所以清理起来颇为麻烦,其麻烦之处“一是由于作家拼写的潦草和排印的误认,现代文学文本中的外文常常有误,令人茫然不知所云,这就需要从上下文寻找可资利用的线索来校订之。二是注释外典尤其是外国人名及其中文译名时,常常会遇到人名相同或译名相近而其实未必真是同一人的问题,这就需要校注者格外小心、仔细检核”。[5]10为此,解志熙特意总结了一些“错误”的规律,以方便同仁的研究。(4)“今文”与“今典”的考释。今文是借用来指现代文学文本中具有特定的语言习惯用法的词语和句式,不能望文生义。今典概念来自陈寅恪,借指关于当时文坛以至国事的“故事”和“事迹”。今文有几种存在形式:一是当年和现在都在使用但意义不一致的词语,如“严重”其实指的是“严肃”。二是方言俗语的考释。三是当年流行现在已很少使用的时髦词汇,如“德律风”等。今典则有隐显二种。对于今典的索解,只能先考证其“本事”,然后再释义。今典的使用,常常关乎作家的文学观念甚至人生观念,对今典的考释因而具有不可轻忽的学术意义。
批评性校读法的第二个方面是客观的历史分析和解读。“由于‘校读法’坚决反对脱离文本语言实际的望文生义之解、力戒游谈无根的想当然之论,始终注意文本语言意义的解释限度,因而它无疑有助于预防各种主观主义批评的过度阐释以至于逞臆妄说。”[5]19解志熙以自审的姿态讲述了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一件失误的事情。套用他的话,这也算构成了批评中的“今典”了,姑且称为“毛戴事件”吧。事情起因于陈建华先生发表于《上海文化》2007年第5期的文章《章秋柳:都市与革命的双重变奏》,陈文认为茅盾通过塑造《追求》中章秋柳的形象,曲折地表达了对左倾政治“盲动主义”的质疑,而“盲动主义”的代表人物“不仅是指瞿秋白,恐怕也包括毛泽东”。而与毛泽东挂上钩的是描写章秋柳的一个词汇,“她的光滑的皮肤始终近于所谓‘毛戴’”中的毛戴。解志熙认为有穿凿附会之嫌,遂写了《“毛戴”的影射问题——<章秋柳:都市与革命的双重变奏>说文解字之疑义》辩驳,认为毛戴不是指毛泽东,而是外来语model(模特)的音译。陈建华先生为此发表反批评文章,否认毛戴为model的音译。之后,解志熙有意搜求与毛戴相关的文献资料,才查询出毛戴这个词原来古已有之,乃“寒毛竖立”的意思。解志熙说:“回头检讨,我的自以为是的武断和陈先生的没有根据的曲解,似乎都证明现代文学研究确实需要一点‘古典化’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比如在阅读现代文学作品过程中碰到‘毛戴’之类不大常见、不好理解的词,也不妨借鉴文献学家的‘校读法’,认真翻检辞书、比勘相关文献,力求解释的切当,即使一时难以解决,则存疑可矣,而切忌望文生训、附会曲解。”①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0页。上引的“毛戴事件”见19—20页。
批评性校读法特别注重分析和解读时的历史还原,倡导回到现场、回到文本。“要求对特定文本的上下文及与其相关的各种文献材料进行广泛细致的参校、比勘和对读”,[5]20才能有所发现。而回到现场,则是指要突破批评者应然的理想主义心理,实事求是地面对历史。历史应该是什么样子与历史实际是什么样子并不是一码事,“什么是历史研究真正本己的问题?在我看来只有两个:一是历史现象的实际到底是什么样的?在弄清了这个问题之后紧接着的第二个问题便是为什么历史恰恰是这样的?我以为除此之外的任何其他问题——例如历史原本应该是怎样的这类问题——尽管有其可以理解以至让人同情的提问动机,但究其实都非历史研究的本己问题。”[6]而实际上,持理想化的历史态度进行研究的所在多有,只是有人不自知,有人却有意为之。这样的越位之思还常常以新的貌似深刻的面目出之,以夺人眼目,殊不知其在反历史的道路上已走了很远了。
方法终归是方法,不能仅仅是理论上的周密,而理论的周密在方法论上也是理所应当,更重要的是在批评实践上的应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翻检《考文叙事录》,真可谓是考释周详、新见迭出,且客观公允、令人信服。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解志熙拿出了一大批沉甸甸的“出土文物”——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佚文,这既是在做拓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工作,又是在做重新评价现代文学作家、文学现象的工作。
解志熙用力最勤的地方是诗歌和小说。新的诗歌和诗论的发掘无疑丰富了中国现代诗歌的库藏。现代诗论的整理和研究还没有受到学界的普遍重视,基础性的资料工作尚不完备,需要学者投入大量的学术热情,解志熙可以说是起了个带头作用。为了使研究更严谨,解志熙从理论的意义上区分了“诗论”和“诗学”两个概念的内涵:中国现代诗学是指现代诗论的理论造诣之所在,而中国现代诗论则指那些反映和表达了现代性诗学思考的文本文献。也就是说,我们发掘诗论的目的在于探究其诗学思想。
解志熙认为宗白华1941年发表的《诗闲谈》是他“五四”时期形成的“新形式诗学”的深入发展,在反对浪漫主义诗学的灵感论和情感论中阐发了“诗出于病痛,超脱于病痛”的“妙造”之说,或可称为是积淀论。鲁迅曾说,感情过于强烈的时候不宜写诗,这是有道理的。而对刘延陵《诗神的歌哭》的分析,则发觉文学研究会内部其实是存在着不同声音的。刘延陵认为在血与泪的文学之外,还要有爱与美的文学。解志熙分析道:“一般以为文学研究会是一个主张文学‘为人生’的社团、坚持现实主义的文学流派,仿佛铁板一块似的。其实,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虽然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但也难免分歧,有时甚至存在着重要的分歧,并且其主要成员的文学观念也在发展、变化之中,所以文学研究会也难免分化。”[5]49这不能不说是洞见。
新月诗人刘梦苇因早逝诸多诗文未能结集出版,在文学史上也无甚地位,总是被作为新月派的陪衬人,解志熙认为“这对于刘梦苇其实是不公平的”。对于这个被埋没或说被遗忘的少年诗人,解志熙作了详细的生平与遗作的考释工作,不仅发现刘梦苇的诗作既有“缠绵低吟爱与死”的一面,也有慷慨担当而又不幸英雄气短的悲壮之歌,而且高度评价了他的诗学主张。刘梦苇在《中国新诗底昨今明》中提出要对新诗进行“新的建设”,既要“创造中国之新诗”,又要“建设一种诗底原理的批评”。他的诗学主张是认为新诗运动以来几乎把音韵格律全盘否定了,这是不可取的。他说:“我们既然在文字底意义的功用之外还发见了文字底声音的价值,我们就得很有自信地兼顾并用。在我们底艺术作品里,为了美的理想,可以尽量地发展技巧,创新格律,番[翻]几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声。”①刘梦苇:《中国新诗底昨今明》,转引自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1页。刘梦苇有一首名为《宝剑底悲痛》的新诗,解志熙认为它以整齐铿锵的“形式音节”启发了闻一多和朱湘等向新诗形式建设的转向,难怪朱湘要撰文为刘梦苇打抱不平,推许为“新诗形式运动的总先锋”了。
近年来对诗人林庚的评价高涨起来了,当然了,一个有独特追求的诗人也理应受到重视。不过,重视不等于不加分析地就戴上什么冠冕,论断要符合实际才行。解志熙从30年代“钱献之”、戴望舒与林庚的论争中发现了他们的诗学分歧,即新诗如何现代化的问题。围绕林庚1936年出版的四行格律体诗集《北平情歌》,论争开始了。“钱献之”、戴望舒始终认为林庚是在以白话文做旧诗,这个“旧”不在体式方面,而在于诗的精神和情调上。戴望舒在《谈林庚的诗见和“四行诗”》中说:“从表面上看来,林庚先生的四行诗是崭新的新诗,但到它的深处去探测,我们就可以看出它古旧的基础了。现代的诗歌之所以与旧诗词不同者,是在于它们的形式,更在于它们的内容。…而林庚先生的‘四行诗’却并不如此,他只是拿着白话写着古诗而已。”②转引自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44页。戴望舒(“钱献之”或为其化名)之撰文批评林庚,解志熙认为应该这样来认识:戴望舒写过《雨巷》后又否定了这首诗的写作,可能是感觉这样的诗“充满了酷似晚唐五代婉约派诗词的氛围、情调、意象和意境,甚至连它的‘音乐的成分’也宛如婉约词的格调。如此驾轻就熟的成功恐怕让戴望舒觉得有些不值得、甚至自觉到有被旧诗词俘虏的危险。”[5]146顺便说一下,30年代写作有“古意”诗歌的不只林庚,何其芳也如此。这毋宁说成了一种倾向,所以戴望舒才会特别关注“拿白话写作古诗”的问题。
本来新诗初创生的时候由于胡适的主张使得新诗的体式过于自由化,以至于诗与散文混淆不清,后来者予以纠偏是对艺术的承担,林庚的格律体探索难能可贵。但是林庚在向着中国古典诗歌的体式和语言探索的时候,顺带也“复活”了古典诗歌的意境和情调,他的诗中满蕴着田园生活的闲适和伤春悲秋的幽怨,即废名所说的“晚唐的美丽”,从内容情调上来说其“现代”品格就要打折扣了。无论林庚怎么灵活地在格律体式上出新,他的意境和情调却止步不前了,这也就是林庚的“执迷”吧。
作为一个颇有成就的作家和批评家,沈从文近年来声誉日隆,向其“希腊小庙”顶礼膜拜者络绎不绝。自然沈从文也不是等闲之辈,一双慧眼观文坛确实看到了很多实质性的问题,比如评论卞之琳诗集《三秋草》的文章《三秋草》,就敏锐地发现30年代的现代派诗歌并非走着一致的路线,而是有着不容忽视的京海之别。解志熙提示这足以启发我们去思考文学现象的同中之异或异中之同,并进一步阐述30年代文坛的错综分合,不仅左翼文学与自由主义文学分道扬镳,就是各自阵营内部也非整齐划一,而且左翼和自由主义群体虽然对立但也有声气相通的地方,这确实发人深省。
但沈从文的慧眼用在自己的一片风景上则不那么敏锐了,且不说《边城》时期构造“乡土神话”自有可以理解的原因,单说40年代他意识到自己追求的缥缈之后,努力想着改弦更张,却最终流于困顿而未能东山再起,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人生观念和创作观念在制约着。解志熙根据沈从文的佚文《〈七色魇〉题记》等文章深入分析了沈从文40年代求变而未果的精神历程,给惋惜沈从文未能再写出好作品而归咎于左翼的打压者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说法。40年代的沈从文确实看到了现实的乡土世界与他的文学的乡土世界有巨大的差异,实际上在创作《边城》时已隐隐感觉到了,后来的《长河》也就难以继续田园牧歌的胜景。沈从文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决心开始一种更注重揭示农民苦难现实境遇的新乡土叙事之路。”[5]234这当然是值得赞赏和期许的,但沈从文实际上却未能抵达这新乡土叙事之路,倒真的让人遗憾了。解志熙认为这和沈从文对革命和农民的认识有关,沈从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理解革命进而理解农民的,他不明白革命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而是固守革命会毁掉他理想中的“礼俗”世界的认识,进而对于下层农民“卑屈”、“悲惨”的命运就不再凝视了,因为他担心下民被唤醒之后的革命之举。
也不能说沈从文就不关心农民了,事实上他心目中的农民是另一类人。《绿魇》就写到了一户农民:“房子好,环境好,更难得的也许还是这个主人。一个本世纪行将消失、前一世纪的正直农民范本。”《芷江县的熊公馆》更详细描写了拥有大量土地之家的生活情境,那确实是尊卑有序、主仆一家的和谐情景。与沈从文情投意合的是这种传统的乡绅生活,既然私淑了“上民”,“下民”就不能顾及了。解志熙因而总结道:“他之所以逡巡不前、欲进还退,即在于他虽然认识到了占中国大多数的农民的悲惨命运及其现实根源,但他随即就发现倘若他如实地去揭露和表现这一切,那必然会在客观上带来动摇现存社会秩序、呼应‘人民革命’的效应,而动摇现存社会秩序乃是他的根深蒂固的‘农民的保守性’所不能赞同的,‘人民革命’则是他所秉持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保守性’所深为忧虑而且难以接受的。所以,说了归齐,沈从文激昂地为农民请命之后,却终于悄然放下了激昂的诺言而未能在创作上‘有以自见’,归根结底就是为此。”[5]241—242
《考文叙事录》的最后一篇是论说张爱玲的《乱世才女和她的乱世男女传奇》,这篇6万字之多的文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压卷之作,足以改变“张学”的研究格局。自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高度评价张爱玲以还,港台和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纷纷看好张爱玲,上个世纪90年代起,这些研究开始影响着内地张爱玲研究的走向,谈她的人生则誉为风华绝代,谈她的文学则有堪与鲁迅比肩的说法,佩服之中夹杂着艳羡的情结,仿佛不写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就不算研究现代文学了。而趋之若鹜、一窝蜂地扎堆进“张学”,其实是很不理智的,大有把张爱玲奉若神明的危险。
但是不能不承认张爱玲在40年代的上海滩大红大紫确与她的个性才情有关,解志熙相当深入地解析了张爱玲的人生境遇和文学创作。出身贵族之家的张爱玲不但没赶上贵族的多少风光,反倒让处在“家败”途程中的她拜领了这类家族衰败时通常会带给下一代的内倾敏感的性格,这使她在无爱的家庭生活中寻找到了文学以解脱或慰藉她的孤独。爱与关怀的缺失让她较早看到了人的自私和脆弱,刺激她早熟,推动她自立。而紧接着“家败”体验的是“世乱”的经验,时常感到“惘惘的威胁”,“在无形中成长为一个疏离于家国、游离于社群、淡然于责任的孤独个人”。[5]350于是,咀嚼着这些创伤性经验的张爱玲就用生花妙笔把乱世情怀叙述得婉转低回、雅俗共赏了。
解志熙总结了张爱玲小说雅俗共赏的原因:抓大放小、俗事文讲、凡中求奇、参差对照几个方面,构成了“反传奇的传奇”的叙事特色,并认为“张爱玲把传统的才子佳人的言情—艳情传奇成功地转换为现代的痴男怨女的心性—情结传奇。”[5]361张爱玲的叙事确实是引人入胜的,这就非常适合被搬上银幕。其实,张爱玲的小说本身就深受美国好莱坞影片的影响,解志熙分析了张爱玲的创作与《乱世佳人》和《蝴蝶梦》之间的关系,认为《传奇》里的作品不少都打有好莱坞的罗曼司美学趣味的烙印,这也使得张爱玲的小说在某个层面上散发出了媚俗的气息。她的小说愈到后来媚俗的气息愈浓,以至于解志熙说:“说了归齐,张爱玲还是被其有意媚俗的男女传奇叙事趣味给带累了。”[5]368
关注张爱玲者都知道1944年傅雷和张爱玲之间的论争。起因是张爱玲连载于《万象》杂志的长篇小说《连环套》,傅雷(化名迅雨)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批评《连环套》“走上了纯粹趣味化的路”,张爱玲撰文《自己的文章》反驳,同时胡兰成也撰文《评张爱玲》为其助阵。解志熙从这次论争中看到了关乎民族命运和个人命运的政治问题,他认为张爱玲的“安稳的人生”的诉求,在客观上响应了胡兰成依靠日本军界在政治上搞的“国民和平运动”,这可是有关大节的问题,不容忽视。解志熙还认为,张爱玲发展求个人现世安稳的乱世生存哲学实际上把“人的文学”引到了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妥协主义”的歧路上了。这怎不让人惊讶呢?历史就是这样,粉饰不得。
自王国维、鲁迅他们启开了现代中国的文学批评以来,西方的哲学、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精神分析学、以及文学批评等一直在影响着现代中国的文学批评。近些年来,学界一直在反思文学批评中的西方影响问题,西方的理论有多少是为中国的文学量体裁衣而制成的呢?于是,人们慨叹何以没有中国本土的现代的文学批评。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自然就会明白,解志熙的现代文学批评性校读法的创立,意义确实是深远的。
[1]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7.
[2]支克坚.序[M]∥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3]玛利安·高利克.中西文学对峙中的颓废主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1).
[4]解志熙.“古典化”与“平常心”——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若干断想[C]∥和而不同——中国现代文学片论.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5]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解志熙.深刻的历史反思与矛盾的反思思维——从支克坚先生的革命文学研究说开去[C]∥和而不同——中国现代文学片论.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On the Gist of Xie Zhixi’s Studies o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BI Xin-w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yang Teachers College,Fuyang236041,China)
Xie Zhixi,a scholar o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has long devoted himself to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and documentation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and has thus invented the method of critical reading and revision,which is highly conducive to redressing the criticism of subjectivism characterized by excessive interpretation and irresponsible statements in the academic research.In recent years,the academic circles have witnessed reconsiderations on the impact of western theories in literary criticism as well as on the number of western theories tailored to Chinese literature.In such a context,it is well aware that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method of critical reading and revision by Xie Zhixi is of far-reaching significance.
Xie Zhixi;modern literature;the method of critical reading and revision;historical analysis
I 206.09
A
1674-5310(2010)-05-0061-06
2010-07-17
毕新伟(1972-),男,河南平玉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