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军
(湖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对于笛福的小说《罗克珊娜》向来有着各种评论。弗吉尼娅·伍尔芙则认为《罗克珊娜》是一部“无可争议的伟大小说”[1]。然而,尽管他的小说是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先声,但是我们也必须注意到由于《罗克珊娜》和《茉尔·弗兰德斯》中的被认为“有伤风化”的描写,两本小说长期被列为禁书。1930年以前该书是不准进入美国的[1]。黄梅认为该小说是主人公的“奋斗史,即她在世俗社会中攀升的人生轨迹”[2],而该小说让人感兴趣的同时“又让他惶惶不宁,使得他与副题所暗示的讽刺基调时即时离,那便是她的这种异常明朗而彻底的‘商人本质’”。[2]
我们的问题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到底哪些评论更加符合历史的真实情况呢?当时的读者对于这样的作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笛福的《罗克珊娜》讲述的富家女罗克珊娜嫁入第一位丈夫家后,家道中落,被迫与房东勾搭成奸,从此放弃道德包袱,遍卖风流,分别与亲王、国王以及商人做肉体交易,积累大笔资产,尽享荣华,最后受到上天惩罚,开始忏悔。
《致命偷腥》是一部在天涯社区连载的网络小说,它讲述的是“我”韩星星在一次偶然的一夜情中与有夫之妇温月相识,从此因色生情,彼此纠缠,其中还搀杂着“我”与公司同事林韵爱与恨,与温月的先生的是是非非,到本文成形的时候,故事还在继续。
尽管两者在反映的时代和写作技巧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是它们在内容和写作背景中的相似性使得我们可以“尽可能找回文学文本最初创作与消费时的历史境遇,并分析这些境遇与我们现在境遇之间的关系,这里要‘找回’的‘历史’既指文学文本产生和接受的那个时代状况,也指现在阐释者对过去那个时代的新姿态”[3]。这也正是格林布拉特所说的“任何文本的阐释都是两个时代、两颗心灵的对话和文本意义重释”,对文本的阐释“要不断返回到个人经验与特殊环境中去,也就是回到人性的根,人格自我塑造的原初统一,以及个体与群体所能达到的‘同一心境’层面”[4]。这样,透过并且参照对《致命偷腥》的历史感受,来对《罗克珊娜》进行评价。
笛福创作小说的年代是英国历史上经历巨大而深刻变革的年代。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由于脱离了传统“恩主”,这些写手们不得不面对市场的压力。“把作家们置于经济效益的压力之下。为了能赢得最多的读者,作家不但要努力写得通俗明了,以迎合广大市民的口味;还要缩短创作时间,在速度和数量上取胜”[5]。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笛福在他的创作中,远离风花雪月,偏爱下里巴人,往往以妓女、强盗和恶棍为对象。
在当代的中国也在发生着同样的情况。在网络的世界里,网站的生存与否取决于点击率的高低。这种形式更加直接,如果不及时更新,或者没有人点击,该帖子就会迅速在大量的帖子中沉下去,无人理会。在利益的驱动下,网站和写手们想尽千方百计吸引读者以提高点击率就不足为奇了。相比之下,现代的网络写手们所面临的读者压力相对于笛福而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克珊娜》与《致命偷腥》在内容方面的相似性是两者进行比照的基础。他们之间的相似性表现在:真实性、标题的吸引性、色情、感情、道德的拷问、以及内容的连贯性等方面。下面我们一一做出比较。
都认为自己所写的内容是真实的。在分析小说的兴起的时候,Ian Watt就反复强调笛福的贡献在于他小说的真实性[6]。这种真实性不仅表现在区别于罗曼司的现实性上,而且还表现在他赋予了他的小说人物以“真实”的现实姓名,甚至还提及了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例如,罗克珊娜在拒绝了荷兰商人的求婚后重返英国,聘请了当时最好的经济家乔治·克雷顿爵士*在《罗克珊娜》中,乔治·克雷顿爵士是罗伯特·克莱顿先生。为了统一起见,除了特别标注之外,本文均采用该译本的译法,后面所标注的数字为出处的页码。做参谋经营自己的资产,这位乔治·克雷顿爵士就是历史上的一位真实人物[2]。描写了人们生活中的真实的地方,比如说伦敦等。
除了现有研究已经涉及的高唐神女、观音、阿尼玛、鱼、力、死亡与再生、大地母亲与智慧老人等原型,沈从文的小说中还存在许多值得探究的原型。比如,《媚金·豹子与那羊》《月下小景》等小说是沈从文根据湘西神话故事改编而来的,其中涉及“难题求婚”的文学母题。又如,沈从文笔下有许多雄健俊美的男子,《渔》中的孪生兄弟、《边城》中的天保、傩送兄弟等,这类反复出现的男子形象,也可能蕴藏着某种原型。所有这些都有待学者们的深入探讨。
同样,《致命偷腥》的作者也反复强调自己的真实性和现实性。例如:
在2008-7-15 0∶04∶45 的回复中,他说“回楼上的兄弟,有相当一部分是真实的!!尤其是后面要写到的章节!!”
2008-8-9 0∶14∶18 开幕式结束了。
2008-8-17 22∶07∶18 今晚看奥运。
看到中国队夺得一枚又一枚金牌。
感觉真的很畅快!~~
笛福往往会给自己的小说加一个长长的副标题,以吸引读者,例如,《茉尔·弗兰德斯》的全书名是:
大名鼎鼎的茉尔·弗兰德斯的人生沉浮;她生于新门监狱,童年之后在变故频仍的六十余年里曾当了十二年的妓女、结了五次婚(其中一次嫁给了自己的弟弟)、做了十二年窃贼、作为罪犯被放逐弗吉尼亚八年;最后发了财,在当地谋生,并在死前忏悔;依据她本人的回忆录写成。[2]
至为可敬的贾克上校(俗称杰克上校)的历史和惊人生平;他本是绅士出身,但自幼演习窃术,执偷盗业二十六年,后被劫持至弗吉尼亚。归国后成为外贸商;五度结婚,其中四个妻子是娼妓;后来入伍作战,英勇无比……[2]
同样,笛福也为《罗克珊娜》附加了一个长长的类似的副标题如下:
一位幸运的情妇:或者命运多舛、财运大起大落的贝拉小姐的生平,后来在德国被称为温特森女伯爵,在查理二世当政时期,以罗克珊娜女士闻名一时。(THE Fortunate Mistress: OR, A HISTORY OF THE LIFE AND Vast Variety of Fortunes OF Mademoiselle de Beleau, AFTERWARDS CALL’D The Countess de Wintselsheim, in G E R M A N Y. Being the Person known by the Name of the LADY ROXANA, in the Time of King Charles II.)
这些副标题无一例外地涉及到娼妓和盗窃等迎合市侩读者的字眼,符合了他们的口味,这对于促进该小说的发行和流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现代网络写作的一些题目与此同出一辙。例如,《异性网友见面大多做些什么?》(作者:蛇岸。提交日期:2006-11-22 19∶54∶00访问:5810376 回复:53238)《爱上包养我的情妇》《色女外传》《我被女星“潜规则”【导演实录】》(作者:风行云子。提交日期:2008-12-21 06∶31∶00访问:619247 回复:3958)等。相对而言,这里选用的《致命偷腥》尽管不那么打眼,但是吸引力却还是一样的。
正如两篇小说的标题都带荤一样,它们的内容也不是全素的。在涉及色情内容方面,《罗克珊娜》与《致命偷腥》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相似性。而且,两者的色情的描写都主要出现在小说的开始部分。
在罗克珊娜因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面对房东珠宝商人的诱惑的时候,笛福也是极尽诱惑之能事。从房东的靠近,到艾米的穿针引线,再到罗克珊娜的欲拒还迎,再到最后的上床,甚至到威逼利诱艾米与她的“先生”同床共寝,一步一步详细道来,整个篇幅持续了整整20页(26页-46页)。这种描写对于当时的市民而言,想必与今天的网民是不分伯仲的。在此之后的内容中,类似的描写就大为减少了。这一点可以从她与亲王的交往中。从认识该亲王到与他上床所用的篇幅仅仅只有4页(58页-62页)。再到后来与荷兰商人的交往中,调情的成分基本没有了。这一点在笛福的《茉尔·弗兰德斯》中也可以找到先例。
在当时的小说创作中,色情描写决非个案。之前的例子就有英国文学史奇女子之称的阿芙拉·本恩的《豪门兄妹的爱情书简》(1684-1687年),随后身处伦敦格拉布街(又译“寒士街”)的职业写手们对此的涉猎,例如,伊莱莎·海伍德的《过度之爱》,该书一度成为和《鲁滨孙漂流记》与《格列佛游记》并驾齐驱的三部最畅销的书[7]。还有他的《放达敏妮》(Fantomina)以及约翰·克利兰(1710-1789年)的色情小说《范妮·希尔》等等。
《致命偷腥》中的情况也是一样。也是在开始的时候有大胆的色情描写。从2008年7月9日凌晨零点二十分发第一个帖子,到下午三点半左右发帖子的时候就开始进行充满诱惑的性描写了。这种现象在其他的帖子中比较普遍。在《我被女星“潜规则”》中,更是在第一次的帖子中就有了露骨的性描写。像上面提到的几篇文章都有类似的情况。这一点与网络文章本身的特征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一篇文章在开始的时候无法吸引一定的读者或者点击次数,它很可能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又没有足够吸引人的地方,被顶上来的可能性就很小了。而如果一旦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那么就可以在一定的时期内保持增加点击次数。从这些文章后来的内容来看,所涉及的性描写就越来越少了,而情感的成分也越来越多了。《致命偷腥》两天之后的内容就基本没有什么性描写了,而专注于情感的纠葛,看上去倒象是爱情小说一样。因为写的不错,加上原来所积累起来的点击次数,该小说的点击次数一直保持着快速增加的势头。
同样,两者在对待感情的问题上也表现出了一定的相似性。两者在文中都涉及了感情因素。
在《罗克珊娜》中,感情问题可以看作是她谋求经济利益的润滑油。在她与珠宝商人的交往中,虽然她自己十分清楚自己与他的实质关系是姘头的关系,“不过是奸夫奸妇罢了。总而言之,一个是妓女,一个是流氓”[1],但是,她还是说“我们亲密无间,相互爱恋,直到他死的时候都是这样”[1]。在做亲王的情妇的时候,更是如此。而她的这些感情的回报就是源源不断的钱财流入她的腰包。她不会像《琐事》中的女主人公明妮那样“从消极忍耐到毁灭性地对自己权利的诉求这一转变过程”[8],整个故事就是她不停地以这种方式转变自我,她不会忍耐,即使有也只不过是一种姿态罢了。
而在网络文章中,感情往往是与色联系在一起的。由色生情,以情添色是这类网络文章的基本模式。《致命偷腥》中韩星星在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是想玩一把一夜情而已。他作为一名“正当年壮,而又恰好单身的男人”,在圣诞节的晚上来到“艳遇”高发地带的酒吧,期待与一位美女来一次“偷情”。这样的事情居然实现了。他与“温月”相遇了,并且偷腥成功。但是,后来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为他爱上了这位美女,一位有钱的有夫之妇。后来的内容基本上就是他们的感情纠葛了。在这里,感情成了小说的主题了,而性则成为了辅助内容了。
都有情感问题,但是,态度大不相同。网络写作大多由性生情,以情添色。而在《罗克珊娜》中,情感问题完全屈从于金钱的需要,是金钱棋盘上的一个棋子。
都是以分期的形式发表的。在当时的出版发行的环境下,《罗克珊娜》的发表是通过报纸等期刊的形式连载的。这种形式使得作者在写作和发表的过程中根据读者的反映来改变写作的初衷。在追求速度的情况下,这种形式很容易出现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在《摩尔弗兰德斯》中,茉尔·弗兰德斯在描述了她在人群中偷盗金表失败的经历,但是,到了后来,她在美洲遇见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却有将这块没有偷到手的金表送给了他。《罗克珊娜》里也有同样的情况。例如,在她的第一位丈夫离家出走之后,她说:
“要是我立即就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我的丈夫,那读者一定会感到有点吃惊吧;其实,我不仅没有再见到他,而且从此也没听到他传来的消息,或是任何关于他的信息,也没有听到他的两个仆人和马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上哪儿去了,他们是往哪条路走的,他们干了什么事,想干什么事,仿佛地上裂了个口子,把他们都吞下去了,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除非来世才弄得清楚。”[17]
而仅仅是过了75个页面之后,笛福就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描述了她是如何偶然遇见她的丈夫,并且指派艾米去打听他的状况,而且用10个页面描述了整个经历(85-94)。
《致命偷腥》也是如此。例如,该文在2008-8-11 22∶40∶47中曾经提到“我”的同事和好友林韵辞职,并且在2008-8-18 23∶33∶21的文中提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小公司,不提也罢”,后来在2008-9-15 23∶08∶06的文中她又出现在办公室了。这种不连贯与《罗克珊娜》一样,多半是与写作速度和作者的通盘考虑欠周全有关。
从上述的比较中我们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相似性。由此可见,我们可以从当代的读者对这些网络写作的反应来推知当时读者对《罗克珊娜》的反应,从而能够从历史的角度来评论这部小说。
当我们从上述的比较中发现笛福的《罗克珊娜》与当代网络写作的《致命偷腥》有着如此的相似性的时候,我们有理由相信《罗克珊娜》只不过是18世纪的一个网络写作而已。它对于当时人们的影响和产生的感觉,或许就如同《致命偷腥》给予当代的读者一样。如果我们无法从文学性的角度给予《致命偷腥》以高度的评价,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认为《罗克珊娜》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呢?
我们当代人很难认同《致命偷腥》这类的文章就是主流的写作。我们之所以可以比较肯定这种说法,是因为作为生活在其中的同时代人,我们非常清楚主流的写作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出版社以及电视报纸杂志来表现的,是要通过权威机构的审查的。但是,我们也应当清楚像《罗克珊娜》这样的小说在当时也远非主流的创作。在西方,自中世纪以来的“文学”基本上是指神学阐述、论战、讲道词、个人信仰体验记录等等宗教著述。直到1886年小说的出版量才超出宗教读物[1]。更何况像《罗克珊娜》这样出现在小说兴起的最初时期呢?
我们对于《罗克珊娜》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中地位,或许长期以来就是一种偏见或者先见。还原当时的社会实际,以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在当时的本来面貌来看待该小说,我们才能够对作品有一个真实的认识。新版的《剑桥英国文学史》的第18世纪卷“总编撰人、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约翰·里切蒂教授说,他认为文学典律不能只限于那些文坛和社会精英人士,他要纠正旧版的剑桥史偏重于男人的倾向”[9]。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被认为是18世纪最重要的五位小说家——笛福、理查逊、菲尔丁、斯摩莱特和斯特恩,在现在的新版中已经被一大批同辈的和后辈的小说家包围,他们大多是女作家……”[9]。这一现象或许有助于我们准确地认识《罗克珊娜》在当时地位,还它一个恰当的评价。
[1] 笛福.罗克珊娜[M].定九,天一,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2] 黄梅.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M].北京:三联书店,2003.
[3] 王一川.后结构历史主义诗学——新历史主义和文化唯物主义述评[J].外国文学评论,1993(3):7.
[4]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02.
[5] 刘意青.英国18世纪文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172.
[6] Watt, Ian.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ielding[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7.
[7] Richetti, John J.Popular Fiction Before Richardson[M].Oxford:Clarendon,1992.
[8] 李权文.在沉默与被压抑中爆发———析格拉斯珀尔《琐事》中明妮·赖特的悲剧[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4(1):99.
[9] 宁.对新版《剑桥英国文学史》18世纪卷的批评[J].外国文学评论,2006(3):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