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听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91)
从“上帝死了”到“虚无主义”
——海德格尔对尼采“虚无主义”的批判
闫 听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91)
尼采把虚无主义的诞生归结到其所否定的柏拉图主义虚设的瓦解,也即:上帝死了之后。海德格尔对尼采的研究首先是对于当时对尼采哲学所谓的“虚无主义”问题的批驳与澄清。海氏对于尼采的虚无主义给予了“仍是在传统形而上学遗忘存在之中思考虚无主义”的结论,称尼采只是“颠倒的柏拉图主义”。海氏对尼采之“虚无主义”的深刻误读说明其思想的“形而上学”痕迹及其无视尼采的生命本体论的实际。
尼采;上帝死了;虚无主义;颠倒的柏拉图主义;生命
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
——尼采《:权力意志》
有伟大之思者,必有伟大之迷误
——海德格尔:《从思的经验而来》
有一个基本的问题我们需要坚持,那就是: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研究一直是秉持着其对于虚无主义的克服这个根本目的而来的。尼采对于虚无主义之发生的阐述也是为了克服虚无主义,从而尼采又回到了对于“柏拉图主义”传统的批判之中。在尼采那里,欧洲虚无主义的诞生正是在传统哲学、宗教和道德所虚构的最高的终极的真实和价值“露馅”之后,也即:“上帝死了”之后才发生的。上帝之死正是促使虚无主义诞生的条件。
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借一个疯子的口说出:上帝死了。那么“上帝死了”之后人能做什么呢?人类的未来走向是什么呢?尼采给出的答案就是人类历史将迎来彻底的虚无主义。而这种虚无主义的源头正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哲学及其后来的基督教所造就的必然后果。柏拉图哲学虚构了一个凌驾于尘世之上的“超感性世界”,耶稣创立的基督教虚构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这些创造本是为了给人类世界建立一个终极意义的目标,来为人的生存“立意”。尼采称之为一个“错误的历史”。柏拉图开创的传统,在其后的西方思想发展中经历了一系列的变迁,但都是“柏拉图主义”的各种变形。这就是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所勾勒的这样几个阶段:
首先,柏拉图创造了一个现象背后的“理念”世界,并称这是一个“真实世界”,并且一切“有智者、虔信者、有德者”可以达到这个世界。不过,通过后来许多思想家的分析,比如利奥·斯特劳斯等人,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虚构和许诺不过是柏拉图为了维护城邦统治所做的政治性姿态,就连柏拉图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神话”。这就是柏拉图主义最初的由来。
其次,紧随柏拉图之后,耶稣创立的基督教神学继承了柏拉图的这个思路,虚构了一个“彼岸世界”,把柏拉图主义变成了一套基督教教义,尽管否定了人现世到达“彼岸世界”的可能,但是仍然许诺给那些“有智者、虔信者、有德者”的来生。然后,现代启蒙精神的大胆开拓怀疑,让人们知道那个“真实世界”既不可到达,也不可许诺,更不能证明,但仍然被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催眠”。因为康德仍然留存了这个不能认识,不可达到而只能思考的“物自体”世界,并要求人们把其看成“一个安慰、一个义务、一个命令”。
再次,在现代性晚期,实证主义作为“理性的第一个哈欠”而觉醒,开始彻底地怀疑柏拉图所谓的“真实世界”的存在,但是,他们却在另一个角度上承认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就是柏拉图所谓的那个“感性的假象世界”。所以,他们仍没有走出“柏拉图主义”的窠臼,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颠倒的柏拉图主义”的面貌。
在这几个阶段之后是什么呢?尼采说:“‘真实的世界’是一个不再有任何用处的理念,也不再使人承担义务,——是一个已经变得无用、多余的理念,所以是一个已经被驳倒的理念,让我们废除它!(天明;早餐;健康的感觉和愉快心境的恢复;柏拉图羞愧脸红;一切自由的灵魂起哄。)”[1](P26-27)
由此,我们看到柏拉图的预设就是这样一步步被解除,而这个不断解除的过程就是我们的历史一步步走向虚无主义的过程。尼采接着说:“我们业已废除了真实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许是假象的世界?但不!随同真实的世界一起,我们也废除了假象的世界(正午:阴影最短的时刻;最久远的错误的终结;人类的顶峰;《查拉图斯特拉》的开头词)”。[1](P27)尼采就此结束了一切他自己和柏拉图主义的联系,坚定地宣称真实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必须一同废掉,就是我们必须要超出柏拉图主义预设的形而上学思考框架来重新认识生命和人生本身。尼采在《权力意志》1888年春的笔记中说:“为什么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观念结果总是对这个世界不利,或者说,总是导致对这个世界的批判?——这指示着什么呢?”[2](P1090)尼采进一步指出了这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这种观念的发源地:哲学家虚构了一个理性世界,宗教家虚构了一个神性世界,道德家虚构了一个“自由世界”,“另一个世界,正如它从上述事实中揭示出来的那样,乃是非存在(Nicht-sein)、非生命、非生命意愿的一个同义词……总观点:是厌世本能而不是生命本能,创造了另一个世界。”[2](P1092)这段话正好说明尼采认为生命本身正好与这种种虚构对立,“哲学、宗教和道德乃是颓废的征兆。”[2](P1092)
那么接下来尼采看到在两个世界都废除的同时,也就是我们生活中悬设的最高价值的废除之后,我们必然要面对虚无主义了。虚无主义的到来正是和前文说的“上帝死了”一样是一个缓缓发生的过程,是一个柏拉图形而上学预设的“真实世界”一步步“露馅”的过程。所以在尼采看来,如今出现的虚无主义问题正是柏拉图主义等传统哲学、宗教和道德所造就的必然结果。
海德格尔对于尼采有系统的研究,首先就是恢复尼采作为一个严格的思想家、哲学家的努力。“长期以来,在德国的哲学讲座中,人们都在说,尼采不是一位严格的思想家,而是一位‘诗人哲学家’(Dichterphilosoph)……如果一定要把尼采称为一位哲学家,那就必须把他理解为一位‘生命哲学家’……凡此种种关于尼采的流行评判是错误的。”[3](P5-6)应该说,是海德格尔把尼采重新从诗人哲学家等外在评价中解放了出来,而真正地来思考尼采哲学的思想性贡献。而海氏研究尼采的核心问题就是“虚无主义”。
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的《尼采的话“上帝死了”》和整个两卷本的《尼采》中核心关注点就是所谓“虚无主义”的问题。而关于虚无主义,尼采的原话是:
虚无主义乃是一种常态。
虚无主义:没有目标;没有对“为之何故”的回答。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2](P400)
接下来,尼采又把虚无主义分成“积极的虚无主义”和“消极的虚无主义”,以“精神权利”加以区分,提高的是前者,下降、没落的是后者。对此,海德格尔的解释十分精辟到位。
“尼采把虚无主义理解为一个历史性的过程。他把这一过程解释为对以往的最高价值的废黜。上帝、超感性世界(作为真实存在着的并且决定着一切的世界)、理想和理念、决定并包含着一切存在者(特别是人类生活)的目标和根据,所有这一切在这里都是在最高价值意义上被表象的……但现在,由于出现了这样的洞识,即,理想世界是决不能在实在世界内实现的,于是,那些最高价值就已然自行废黜了。”[4](P236)
海德格尔把尼采的话理解为一个历史性的过程或运动是非常准确的,也即“把虚无主义当作西方历史的‘内在逻辑’来思考的”[4](P237),这非常符合尼采的原意。虚无主义起源于“上帝死了”的事实,而事实上打上帝从人类意识虚构中诞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在死的途中了。上帝之死是一个历史发生的必然过程,这个历史,海氏就把其解释成形而上学的历史。“上帝死了”在尼采那里是西方历史的必然逻辑使然。尼采认为人们的生存实践必然会发现柏拉图等虚设的终极价值的虚无。因此,杀死上帝的凶手也必然是人自己。人把上帝造出以确立一个终极价值又在人自身建构起来的形而上学中缓慢地一步步杀死上帝。这一逻辑导致虚无主义的诞生,或者更确切的说,形而上学的历史本身就是虚无主义式的。海氏由此出发把尼采的虚无主义逻辑带入到其对于西方形而上学的思考之中,以此来评析尼采的“权力意志”(或译“强力意志”)和“相同事物的永恒回复”对虚无主义的克服的问题上来。
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双重废除,剩下的就只能是我们的生命存在了。生命存在正是强力意志的显现,我们必须建立在生命的大地上来“重估一切价值”,这种努力正是尼采克服虚无主义的药方。这个“重估一切价值”的过程就是重新肯定生命意义的过程,而这种肯定绝不再是脱离实在世界之外的寻找,而只能是建立在我们的生命之上的。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因此,以如此这般被理解的重估为目标的虚无主义将去寻求最有生命力的东西。于是,虚无主义本身就成了‘最充沛的生命的理想’(《强力意志》,第十四条,1887年)。在这一新的最高价值中隐含着对生命的另一种评价,也即对一切生命的决定性本质的依据的另一种评价。所以我们还要问,尼采所理解的生命为何。”[4](P240)海氏对于尼采这一问题的导向的说明正好切中尼采的整体思路。一切建构都必然要建立在人的生命的基础之上,而人的生命体现为权力意志,也即“最充沛的生命的理想”。这个理想最后又使尼采找到了“艺术”或说“审美”,“我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是人的颓废形式。相反的运动:艺术”[5](P348),“我们有了艺术,依靠它我们就不致毁于真理”[5](P366)。
这样,尼采的思路是对于虚无主义的克服必须建立在人的生命这一唯一的存在基础之上,同时体现着人的权力意志的生命体本身通过艺术和审美解救我们的存在,不假借于道德和形而上学等这些虚假和颓废的东西,肯定生命的肉体性质,生命就是“相同事物的永恒回复”。
但是,对于尼采的这一点,海氏的分析似乎有失偏颇,他强行把尼采拽入西方形而上学的建构历史之中,得出尼采的虚无主义思想仅仅是“颠倒的柏拉图主义”。海氏说道:
“尼采的形而上学基本态度可以用两个句子来规定:
其一,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基本特征是‘强力意志’。其二,存在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3](P25)。
我们看到这两个规定一是承认了尼采思考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存在者”问题,二是承认尼采还进一步思考了“存在”的问题,那就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海德格尔不是说这个关于“存在”本身的思考正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遗忘”吗?但是怎么尼采却以“永恒轮回”的思路予以思之了?这个矛盾是很显然的。海氏一面说尼采哲学思想就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形而上学是没有思考“存在”的,而是把“存在”误当“存在者”来思考。)一面又说,尼采的确也思考了被遗忘的“存在”本身这个问题。而我们从尼采的著作来看,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挣脱形而上学的束缚中来实现一种真正的为人生的言说方式的。海氏的说法让人生疑啊!
海氏接着说:“尼采的做法,尼采在实行新的价值设定时的思想方式,乃是一种不断的颠倒”。[3](P25)进而海氏否定了尼采的双重废除的努力,“‘真实世界’(即超感性领域)与虚假世界(即感性领域)一起构成了与纯粹虚无对立的东西,即存在者整体。如果两者都被废除了,那么一切就都将落入空洞的虚无之中。这不可能是尼采的意思;因为他希望克服掉任何形式的虚无主义。如果我们回想一下,尼采是如何力图通过他的生理学美学把艺术建立在肉身生命基础上的,那么我们就会看到,这其中包括着一种对感性世界的肯定,而不是对它的废除。”[3](P231)这段解说包含着海氏对于尼采的更深刻的误解。因为他不能超出其存在论的框架来客观地从尼采本人的话中来对尼采进行解析,而仅仅是从尼采一本成问题的《权力意志》①中的只言片语来“六经注我”式的阐述自己的思想。之所以海氏说尼采的原意不是两个世界的双重废除,就是因为海氏不理解尼采哲学的“生命”存在的立场,尼采正是用只有一个生命存在世界的根本立场来超越形而上学框架,进而言说其对于虚无主义的克服方法的!而海德格尔强行地把尼采拉入形而上学的轨道上来,必然造成其深刻的矛盾。误认为尼采仅仅是把柏拉图的“超感性世界”(柏拉图称为“真实世界”)贬低在“感性世界”(柏拉图称为“虚假世界”)之下而肯定了这个“虚假的世界”,从而颠倒了柏拉图主义,因而没有超出西方形而上学的框架,最后仅仅是促成了形而上学的最后完成。事实上,尼采用生命是唯一的存在,生命就是权力意志,生命的本质是“相同事物的永恒轮回”这样几个命题的言说早就超出了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思想。从海氏的分析我们或许可以看出,倒是海氏自己没有克服所谓的形而上学吧!这也正好印证了我们引言所说的:“有伟大之思者,必有伟大之迷误”。
尼采洞察了西方形而上学的虚假本质,柏拉图主义的非生命性质,基督教义的损害生命的倾向。尼采看到了在这种形而上学的虚假预设中欧洲虚无主义的必然诞生。最后,他找到了生命这个唯一的存在世界,只有一个世界那就是生命的存在。而生命的存在就是“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前者意味着一切事物均是生命的生成和创造,后者则说明这一切的生命创造均是“相同事物的永恒回复”,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自我生成和毁灭的过程。尼采于是承接早期思想,在艺术和审美的人生追求中从根本上、最高意义上肯定生命。打破一切的虚构和外在于人的生命的东西。尼采认为,肯定生命不过是“相同事物的永恒回复”同相信人生的真理不过是没什么真理一样都是出于“理性的诚实”而得出的对于人生的最高肯定,因而是克服虚无主义的方法。
海德格尔六经注我式的解读尼采,在确立一个真正哲学家的尼采这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其不顾尼采自己的言说事实,一味地把尼采思想拉入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之中的做法产生了对于尼采哲学的深刻误解。海德格尔当然不是不够聪明,只是他本身的逻辑使然。可以说,海德格尔对于尼采的解读是揭示出了“真正正确的问题”而做出了“错误的结论”。海德格尔的矛盾正是人生本身的矛盾,是人之思所带来的必然矛盾。同样的,海氏也意识到这些矛盾的说明绝不仅仅能靠理性的论证来揭开,而只能靠我们“诗意地思”来通达,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海德格尔早期的《存在与时间》只写了半部,而后期的几乎所有思想的论述都集中在艺术作品和对于荷尔德林的诗的阐述上。人生之真理就在我们诗意地思所敞开的存在历史中,而这一切只是存在历史中神秘发生的事件。当我们走在这条大道(Ereignis)②上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它从何而来,通往何处。
注 释:
① 近三十年来,许多尼采研究专家经过仔细地考证后发现,《权力意志》并不是一部尼采本人生前整理完好的著作,而是主要引自他的妹妹伊丽莎白之手,后者从尼采的遗稿中,刻意选取那些符合自己意图的笔记,并且加以删改。此注释详见:吴增定.尼采与柏拉图主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② 对于Ereignis译为“大道”的解释详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1] 尼采.偶像的黄昏[M].周国平,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2] 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7.
[3] 海德格尔.尼采(上卷)[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 海德格尔.林中路(修订本)[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5] 尼采.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A].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C].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
Form“God Is Dead”to“Nihilism”——Heidegger's Criticizing the Nihilism of Nietzsche
YAN T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91,China)
Nihilism was born in the theory of its negative side“Platonism”,in Nietzsche's opinion,i.e.,“God is dead.”Heidegger cleared the ideas about the theory of Nietzsche's nihilism firstly.And Heidegger studied Nietzsche's ideas in the aspect of seinsgeschichte.He considered Nietzsche's thinking also inside the box of western metaphysics.Thus,Nietzsche's philosophy also mislays the being as such.Therefore,this is a kind of nihilism,too.Heidegger considered this Nietzsche's philosophy as“inverted Platonism”.His misreading of Nietzsche's nihilism shows the metaphysical mark in his idea and the fact of his ignoring Nietzsche's philosophy of life noumenon.
Nietzsche;God is dead;nihilism;inverted Platonism;life
B 089
A
1672-9951(2010)04-0037-04
(责任编辑 马原良)
2010-05-06
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基金项目(200901013)
闫听(1985-),男,辽宁本溪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