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园
(北京大学 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871)
杨圻(1875—1941),清代大书法家杨沂孙的侄孙,初名朝庆,更名鉴莹,民国后又更名圻,字羽王,号云史,又号洞灵,一字汉忠,又字野王。光绪二十八年应顺天乡试中南元(第二名),历任邮传部郎中、驻新加坡领事,辛亥革命后曾入吴佩孚幕任秘书长,是清末民初著名诗人,有《江山万里楼诗词钞》传世。对于杨圻诗歌的研究,其弟子李猷及清诗研究大家钱仲联先生都有精彩之论,今人马卫中、潘虹亦在《江山万里楼诗词钞·前言》①中有相对全面的叙述。但与杨圻的诗歌成就相比,研究成果很显单薄。本文之论,仅作引玉之砖。
杨圻少年便负才名,与汪荣宝、何震彝、翁之润皆以名公子擅文章,号称“江南四公子”。杨圻一生历经清王朝衰变、民国建立、军阀混战、抗日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家国多难,内忧外患,影响到他诗歌创作的内容和风格。加之出身高第,又是李鸿章的孙婿,来往结交多鸿儒政要,对国事有其独特深刻的思考,因此哀时忧民的篇章尤多。由于杨圻性情淡泊,厌倦世情,不愿在仕途上与琐屑之辈同流合污,曾一度自求外任,避走新加坡,希图以经商谋生,隐居世外,养志蛮荒。但他始终未忘国事,一再发出“可怜日近长安远”(《星洲春感》,页53)、“回看日近长安远,不见中原更有山”(《庚戌路经交广南渡岛国居山泽间杂诗》其二,页71)的慨叹,这种特殊的爱国怀抱真实俱现于其诗歌创作中。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直接影响到他所经营的橡胶园,经商失败,失去了隐居依托之路。又兼辛亥革命爆发,国事忽变,杨圻应命自新加坡归来,自此赋闲乡里,树梅于石花林旧宅,茶酒妻孥为伴。后因谋生乏资,受邀于割据一方的军阀,出入幕府,时有谏劝,曾力阻吴佩孚采纳决江灌县之计,使百万百姓免于一难。如此度过军旅生涯数年。日本侵略,抗日战争爆发,他的故宅被日军焚毁,国内满目疮痍,遂避走香港。在港仍以国事萦怀,曾遣其妾携信千里,劝止吴佩孚出任日伪傀儡。晚年贫病交困,客死香港。
杨圻一生诗歌创作颇丰,其间几经删削,并有一部分于战乱动荡中散佚,所存结集为《江山万里楼诗词钞》。其中诗歌部分,共十三卷,作者自己修订为:少年、壮年、中年、强年四集。总体而言,杨圻诗歌兼“清”与“厚”两种风格。其中“清”贯穿杨圻诗歌创作始终,其“清”气直承李白、王维、孟浩然、柳宗元、韦应物而来。“清”同时又兼有“厚”,此由于诗人的人生遭际,所处时代风云变幻,及其对于国家和文化传统的深爱,因而时有白描现实、反思政治的诗史之作,风格沉郁苍凉,其“厚”上与杜甫相接。评论者谓杨圻为“词中李后主”(康有为语),“诗中杜子美”(杨圻友人语),亦非虚夸之辞。
分阶段而言,杨圻诗歌少年时期颇多锐气,内容既涉纪咏时事的篇章,如使诗人邀获盛名的长篇歌行体《檀青引》;亦有游历途中的一时一地之感。清美幽秀的风格俱现,此风格特色贯穿其一生的诗歌创作中。壮年时期,主要是新加坡幽居生活的实录,以及异国殊方的物色风情、与中国相关的沿革历史,兼而有之的是对国家长随长有的忧戚怀念之情。其创作风格幽淡秀美,又时造沉郁苍茫之境。中年强年时期,由于生活境遇的改变,诗歌里出现了多重内容,风格亦渐趋于厚,渐趋于淡。杨圻一度居住常熟故宅,过着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生活,但世间岂有真桃源?此一时期尚不及新加坡时的悠游自在,耳闻目睹的是社会变乱和人民生活的朝不保夕,对于政治国事、人民生活有了更加具体和真切的了解,其诗歌创作在幽淡之外,亦更见骨力,更显清雄气象。之后的幕府生涯,军旅生活,使他笔下的纪实诗、行旅诗、怀古诗、感怀诗等各种题材皆有,而清幽兼沉郁、婀娜含刚健的风格亦趋成熟,长篇歌行体诗歌的成就尤见突出。
以下就其诗歌大要,分清幽之境与沉雄之怀两方面略加阐述。
清幽之境贯通杨圻诗歌创作的各个阶段,应为其诗歌的底蕴。我们择其不同时期的诗歌一组来看:
新月趁行色,人家何处寻?过溪山鹿迹,挂树野猿吟。烟鸟数声寂,幽苔一寸深。庞公栖隐地,隔水指疏林。(卷一《少年集·泊襄阳游汉上望鹿门山》,页17)
风起煮稻香,步入西邻舍。溪里寂无人,一树落花下。(卷三《壮年集·山溪闲步》,页94)
细雨江流绿,孤帆天际分。六朝诗画稿,化作满山云。(卷七《中年集·江行细雨》,页238)
草堂清夏美,花竹夕纷纭。月下闻疏雨,江心生片云。(卷十一《强年集·还家清夏即事》其二,页374)
第一首中的鹿门山是幽人隐居之处,引发诗人的情绪当然也该是飘然出世的:山鹿、野猿,正是远隔尘世的环境写照;烟鸟声、幽苔厚,写其幽寂无人;想要访寻,却不容易径至,因为还有疏林云水阻隔。诗中呈现的风格是这般清幽,此为诗人少年时即有的隐士高怀。第二首如入画境,寂静而不空寂,淡远而兼含情。第三首写于江行途中,中年心事俱难述,在即景的诗中只留一片怅然若失的幽怀。第四首作于军旅生活中暂告还家时节,心情相对是轻松怡然的,故而细腻地体察到月下疏雨花影,寂寂万籁中的生气流动。
以上所选为诗人日常生活之诗,除去其游山寺、过禅院之类明显含有清境幽情的诗(此类集中亦多),如此风调的“清”诗在在皆有。清幽之境尽管涵盖杨圻诗歌的各阶段,但每个阶段的表现和比例并非等同。《少年集》是诗人处于无乐自欣豫的阶段,又常在行旅中,水光山色,悦人者多,故而多有清幽之作。《壮年集》,“清”诗主要集中于新加坡幽居之时,生活悠闲,远离世情,使作者能够闲心物外,清趣盈怀。此外,清幽不单纯表现为整体写景,而逐渐化为诗的背景,间以沉郁苍凉的情怀。由《中年集》至《强年集》,单纯写景之诗渐少,多为在诗篇中寓以清句,聊抒清怀。盖作者由幽居生活变而为随军南北,耳濡目染国家疮痍,流民惨状,不可能再有悠游闲情登山临水,吟风诵月。此时的“清”表现为诗格人格的独立迈往,不随流俗。
杨圻诗中“清”境,被友人评价有似唐人,又多被比拟为王孟韦柳。如《观音山》、《春日游破山寺西涧》、《春雨游北山入田家小憩》等三首,评云:“三诗幽淡清逸,不图摩诘、襄阳,千载犹有继者。”(卷四,页112)我们试看《观音山》这首:
不见云中寺,幽苔满春山。但闻钟磬响,摇荡江天间。细雨松门落,数声烟鸟闲。风泉澹清听,相对自潺潺。诗人游山寻寺,所历万物生生,景色静好,一片宇宙自然相通之感,与王孟笔下之自然无论从字面、句式、景象还是韵味都何其相近。
又如《江楼夜饮即席赋》,评曰:“清俊似苏州。”(卷四,页113)
杨诗喜用“茶烟”“春月”“秋江”这样的意象,以及“幽”“淡”“清”这样代表意境的词,并且诗的结构往往是一联一对。从字面、句式、结构、意象,都呈现出简洁明了的美感,很得唐诗之法。虽因为句式单一、用字与结构变化不大,造境亦同,未免有单调重复之感,但这也恰好表现了杨圻对于“清美”的执着的诗歌趣尚。
这种趣尚的形成,可说是杨圻有意追求。他的学生李猷在为他作传时曾提及:“先师幽深清秀之诗,亦为人所不及。盖得力于王、孟、韦、柳者甚深。民国廿一、二年先师家居之时,我常往请益,记得江南梅雨季节,先师登楼避潮湿,盖久居北方高爽,气体不习也。每往,辄见其手把王、孟、韦、柳四家诗一部,随意翻阅,因此知其得力所在,且先师少年时,从西昆入手,细腻熨帖,和色泽音调方面早已不成问题,以他隐士之高怀,写摩诘等之五律,益见清新悦目。”(李猷《近代诗选介·先师杨云史先生之江山万里楼诗》,页734)李猷亲见其师得力所在,他的看法应该是准确的。
至于杨圻淡然出世的高怀,不仅可从杨圻本人的事迹中见出,也可从他的诗歌和自述文字里了解。如其《江山万里楼诗钞卷二卷三自跋》中称“顾生也晚,默察天时人事大可悲,同官多海内才俊,所为类胥吏琐屑事,而干请征逐,终日皇皇然。觉今世所谓用者,在此不在彼。……吾惧夫习俗移人,既无以用,转失所抱。”(页683)诗人早年得名,身处贵胄,本欲有所作为,但仕途令他深深失望,所与共事者整日追名逐利,无当国家之大任。杨圻担心“习俗移人”,所以远避海外,洁身自养。又自述在新加坡外任时,“其间英雄豪杰之自起自灭,以至得失兴亡成败生死之迭为变化者,不知其几何人矣,而我无与也。其宦而巧者,驾骊黄,被貂蝉,宫室铜街,歌吹金谷,日处富贵之中,而我无与也。其宦而拙者,势穷力促,身败名僇,束身司李,顾语东门,日处忧患之中,而我亦无与也。……是举世扰攘,而我独乐之秋也。”(《自叙》,页679)无与争名夺利,无与患得患失,独乐其所乐,身处乱世而能皦然不涅,独守其清。
杨圻曾在诗歌里多次谈到“吾道违时用”,转而有所不为的选择。如其《四十自寿》诗中云:“一意致德业,或失麋鹿资。濯足沧海上,晞发春江媚。愿耽渔樵乐,永辞斤斧施。林气春日暖,松露秋夕滋。吾道违世用,自用殊悦怡。荣辱绝已久,所得乃在兹。”(卷六,页183)又如《感怀诗示同志》:“用拙非为耻,心违转自阿”,“吾道甘岑寂,山居只闭门。”(卷五,页171)这些都见出他的不苟合的个性,因其人品“清”,故其诗品乃得“清”。张百熙在《江山万里楼诗钞跋言》对杨圻的诗歌及人品有一个总评:“卷中不喜步韵,不依附名流,无妇人之词,少酬世之作。故能高咏独赏,摆脱结习,不独诗格名贵,益可见其人品之高。”(页682)由诗及人,可说是非常有见识的评论。
在杨圻诗歌的清幽底蕴之上,诗人另有沉雄之怀抱。
实际上,从杨圻自编诗钞第一首里即可见出其早年用世的怀抱,这首著名长诗《檀青引》,被时人称为《咸丰外传》,亦有人比之白居易的《长恨歌》,即所谓歌一代之史实。“作者夙有澄清天下之志,而目击时艰,抚今悼昔,叹息痛恨,乃藉檀青一事以见其意,婉而多讽,与香山有同志焉。缘情绮靡,其余事矣。”(《集评》,页6)
杜甫有首小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光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通过对一位自皇室流落到民间的伶人的感怀,沉痛写出“安史之乱”带给朝廷和百姓的巨大变化。杨圻这首诗,虽以长歌行写作,而其悼一时代之悲,恰与杜甫之诗相通。
杨圻诗歌,除纯写家居和游历风光的“清”境之诗外,大部分诗歌便是沉郁苍茫的家国之思,时事之叹。时人把他誉为杜甫,一是就其苍凉沉雄的诗风而言,一是就其所写时事,可称为当时之诗史而言。对此,杨圻曾发为感慨:“嗟乎,我何幸而为诗人也。……抑闻海内人士誉我者曰:云史诗为少陵。嗟乎,我又何不幸为诗人而为少陵也。”(《自叙》,页679)
杨圻对于杜甫,特多崇敬之情。于其身世,深有感慨。如其中年集中有《书工部集》一首,所抒发的正是“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慨:
此老盖忠孝,神交宁在诗。哀歌答君国,异代不同时。宇宙何多难,风流我所师。晚年下三峡,怀古动余悲。(卷八,页271)
诗有无限感慨,无限沉痛。非但时人颂扬云史诗如子美,诗人亦以子美自比。不同的是,杨圻认为自己跟杜甫相近的地方不单在诗歌本身,而在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并且两人同样遇乱世而不得行其志,孤愤只能于诗中自遣。诗末句“怀古动余悲”,杨圻与杜甫隔代相望,感叹以杜甫的高才远志,只能在乱世作一个诗人!这感叹又何尝不是为自己所发!
又《谒杜子美墓》其二句云:“天性皆文字,平生但离乱。于今多寇盗,嗟我亦崎岖。”这就是直接袒露心怀了。所以,杨圻在《自叙》中所言“何不幸为诗人而为少陵也”,所抒即身世之悲,离乱之痛。
此外,如“庚午春入关游故都日涉宫囿间”四首其二云:“众里独惆怅,含情惟怨嗟。”(《集外诗》,页534)这惆怅、怨嗟为的是什么呢?或可以说是:“可怜新燕雀,未解旧繁华。”(其一)一般而言,见花发,游故苑,往往易使人生出今昔之叹。但这只是浅层意义,杨诗不止于此。其更深处的心事则为:“国破花犹发,时危老奈何。新诗君莫问,隔座唱黄河。”(其二)这里,诗人痛在,国家危难时事堪忧,欲从效力而无从效力。同一时期的“由琼岛水槛……”(《集外诗》,页535)中“当欢意不惬,众里独愁颜”,很含蓄地只叙景不言情,犹见沉痛。其愁之所由之,散见于诗集各处。细细寻绎,乃知其忧时感怀是诗人贯穿始终的一个关切处。
杨圻诗歌怀恋家国、叙写时事等内容,又可分两点论之。
其一,家国之思
家国之思主要是在新加坡时期。这期间的海外幽居生活可算是悠闲清雅。如其夜中与夫人望月的闲情雅致:“起来云水光中坐,无限清凉一卷帘”,“相对移灯弄明月,一人吹笛一人听。”(卷二《蓝氏水园夫妇月夕观荷》,页66)又有“南洲小吏似游仙,海上清狂正少年。吹笛一声明月出,水天无际两三船。”(卷三《海上曲》,页74)这是何等潇洒啊。但即便如此,并不能消解杨圻对于家国的怀恋,我们不能单从他描写静居生活的表面来理解。
杨圻在《江山万里楼诗钞卷二卷三自跋》中叙在新加坡虽乐而一日不能忘国:“仆非迁谪,宜无所哀,且得其乐矣。然我国士大夫过斯土者,识与不识,皆就询两宫起居上都政事,留宿泥饮,纷忧填膺,于是四岁中且两返国矣。”(页684)此中所述情景见其《幽居》其二“众里问乡客,含情问帝京。”(卷三,页88)
他在新加坡的怀抱,更该从以下诗中领略,方知其心念所怀者,原不在高蹈出世,而在于与国戚戚。否则,南溟足以乐而忘忧,何以仍独登高台望故呢?
《南溟哀》序云:
“……寄迹岛国,屏息穷谷,去人滋远,怀人滋深。高台可望,则落日萧萧,故国方思,则沧波无极。纷忧填膺,不能自已。嵇叔夜不能外不殊俗,内不失正,与世同流而悔吝不生,孔北海亦曰忧能伤人。俯仰人事,古不我欺,作《南溟哀》十三首。”
其八自述自己少年得志,文采惊世,欲有所作为,但时俗以富贵为重,与己志了不相合,于是退而隐居,但未尝一日忘其志。“文章动人主,风采满京洛。曲江草木暖,赋诗一座愕。郎署锁清寒,胡床听风鑰。广厦需众材,何为自菲薄?烧烛摩长剑,仰视寒星落。富贵世俗重,葑菲安所托?”其九针对其八的自问“广厦需众材,何为自菲薄”这样的矛盾心理,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天下方扰扰,何以独为儒。人生务德业,致身乃区区。海内多贤者,可矣守其愚。”其十三,仍言自己对国家一片怀恋之情:“……飞鸟没遥岑,日夕思故林。游子行万里,能无哀伤心。”(卷二,页 45)
又如《戊申之秋外舅李公博行奉使英国奏调司书记新加坡留别王啸龙章一山诸同年》其四云:“……独来岛国衣冠古,每看天文涕泪多。醉后醒来人不见,匣中长剑尽摩挲。”(卷二,页37)《得友人书却寄北京》云:“避人千万里,虽乐亦销魂”,“有时歌当哭,不辨醉还醒”。(卷三,页83)《九月十五日海峡望月感怀》:“梦远迷诸国,诗哀动九秋。何人风月夜,高咏海山楼。关塞无终极,星河一气浮。客心三万里,直北是幽州。”(卷三,页84)
落日,在杨圻这段时期的诗中是一个特殊的固定的意象。除前举的“可怜日近长安远”(卷二《星洲春感》,页53),“回看日近长安远,不见中原更有山。”(卷二《庚戌路经交广南渡岛国居山泽间杂诗》其二,页71)另有如:京口遇范肯堂先生其二“忧乐谁前后,含情未忍言。与君看落日,为我话中原。时艰文章弃,春深草木繁。卧来江渚冷,高枕向乾坤”(卷一,页29),《戊申之秋外舅李公博行奉使英国奏调司书记新加坡留别王啸龙章一山诸同年》其五“……茫茫落日长途远,寂寂江山独立看。物外初闻鸡犬地,枕中曾看甲兵寒。……”(卷二,页37),南溟感怀“觚棱万里望宸辉,花乱莺流事事悲。自古英雄愁落日,半生歌哭惜芳时。家山玉垒春无极,水草珠崖客有思。欲到高台梦巫峡,行云出海去迟迟”(卷二,页43),游佘氏水源图“望日壮心孤”(卷三,页75)。由这些诗句里,都可见出身居海外的杨圻对家国的眷恋。这里用落日长安之典,实际是英雄欲期有所作为,而极无奈极沉痛之情。
其二,忧时悲怀
杨圻因眷念家国,在新加坡时期便两次返国。自海外归来,更是耳濡目染国家破亡,百姓流离,忧时感愤,写下了许多组诗和长诗来发抒怀抱。请看《吴淞哀》一首:
晓起见邻翁,未语先叹息。昨夜淞江战,南军全军覆。中多学生队,铁火飞血肉。富室某家子,吴中大望族。三房皆无男,兼祧承伯叔。荷戈匹夫勇,母妻阻不足。艳妻颜如花,新婚才三月。出门不再归,有子方遗腹。妻痛不能生,夜分乃自绝。母痛子媳孙,一恸亦俱殁。邻人满门前,无一亲者哭。诘朝四命亡,一门三代没。昨日满堂笑,今晨满床骨。哀哉新少年,失足竟莫赎。(卷四,页112)
此诗以白描的手法记述了一幕人间惨剧。一位新婚不久的富家青年,凭一腔热情参加了淞江之战,结果殉难战场。怀孕的妻子悲痛不已,投缳自尽。母亲见儿子、媳妇、孙儿皆死,竟哀恸过度而亡。转瞬之间,一家三代四口全部离世,原本富贵安乐的生活亦从云烟而散。这是作者所听闻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
日本侵略,广州沦陷,诗人目睹难民流离,饥寒交瘁于路,感愤写下《哀广州》:
血雨泣天下,昏垫事可嗟。江山谁是主,宇宙尔无家。云乱惊弓雁,城燔避火雅。夜明三百里,野哭满平沙。(《集外诗》,页546)
除了纪闻这些目击神伤之事,杨圻还写下了不少组诗,集中探讨清王朝覆亡的原因,如《癸丑北游诗五十首》。略举其一:“按剑诸侯起,甘为天下先。干戈何未息,禅让已经年。野哭无家别,春耕尽室迁。方舟趋建业,江海共烽烟。”诗人于诗后作小注云:“癸丑,议员集北京,党争起。六月赣宁举兵,兴讨袁军,东南再乱。”诗与注并读,可知当为实录。曾朴在此组诗后评曰:“作者前《北游诗》视作诗如作史,亦开千古未有之巨制。至其格律、气魄、章法、笔法、句法、字法,直逼少陵,得正法眼藏,玉溪生后,作者其亚矣。”
杨圻的长诗尤值得注意,从小方面看是为一个人作传,从大方面看则为一时代史记。除前引《檀青引》外,可资注意者还有《天山曲》和《长平公主曲》。这两首长诗恰为作者自己修订的《强年集》之首末两篇,不知是否出于作者的有意安排。《天山曲》长达一千二百三十九字,其篇幅之长可谓前无古人。诗咏香妃事迹,存贞烈,歌忠主。杨圻对于香妃的同情和歌颂,是有感于眼前的兴亡变幻。时事混乱不经,人心忠烈之义尽失,遂以文章歌诗来慨叹一代兴亡事,同时传扬民族气节。这一片苦心孤诣,真实可感。诗末云:“圣代千秋文藻情,孤臣此日攀髯意……少陵野老王摩诘,一代诗人流涕中。兴亡到眼清哀动,石鲸无恙铜仙重。”诗前所附香妃外传,考证详细,为香妃辩诬,不为猎奇传艳,其敬意存焉。
又有《长平公主曲》长诗。诗前有长序,诗后附《长平公主诔》。全篇句中夹注,辅以具体情事。借长平公主事迹,咏一代史实。陈宝泉评“其忧伤念乱,慨叹兴亡,令人不忍卒读。此其所以为诗史乎?至此诗之刚健婀娜,余音凄婉,在先生诗名满天下,海内崇拜,无待愚之谀颂矣”。
其他为时人作传,如徐怀礼、大刀王五等,其歌咏之主人公既非王公贵族,亦非军政首领,但乱世豪杰,亦有可嘉颂者。如其歌大刀王五,曾朴读后评云:“昔为孽海花小说,写王五游侠故事,声音笑貌,尽力描画,恒自诩写生手。今读此诗,爽然自失矣。”
杨圻的诗歌风格,时人多誉之有唐人流韵。
气体魄力,直追盛唐,其磅礴郁积,盖皆出乎至性至情者也。是以忧时念乱爱国之言,时时流溢。(吴佩孚《江山万里楼诗序》,页677)
诗脱胎唐人,气息清厚,骨力雄秀……尤多忠爱悱恻之词。(张百熙《江山万里楼诗钞跋言》,页682)
清雄典雅,直逼唐人。(杨士骧《江山万里楼诗钞跋言》,页682)
钱仲联谓近代学唐而堂庑最大者,必推杨圻,其《江山万里楼诗》,不同于明七子之貌袭,颇难求其匹敌……仲联又称,其五言颇具唐人格调,集中亦五言为多。(李猷《杨圻传》,页700-701)
杨圻所处时代是同光体大盛之时,学宋宗宋是一个时代的文学风尚,杨圻偏能不苟合众议,在当时的诗坛独树一帜,这是他不愿违己趋同的个性所致。因此陈衍等著名的同光体诗人对他的诗没有太多重视。而当时诗坛由康有为所代表的“诗界革命”派亦雄踞一方,康杨虽声气相投,康甚至称杨为自己的门生弟子,慨然为他的词集作序,颇多褒扬之辞。但杨圻重诗歌传统,亦不与新派诗人苟同。因此,杨圻可说是在当时走了一条与古人为伍的独行之路,他的诗歌趣尚,得之于传统,归之于雅正,抒之于性情,取之于怀抱。
注 释:
① 《江山万里楼诗词钞》初由吴佩孚交中华书局于民国十五年(1926)刊行。今人马卫中、潘虹以此为底本整理校勘,而成校点之本《江山万里楼诗词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该书后附序跋、传记、年表、总评诗论。本文所引诗歌及杨圻研究资料凡据此校点本者,为省篇幅,均作文中注,只注篇名、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