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材地骨的宋、元代传奇

王 颋, 张亚丽

(暨南大学 古籍所,广东 广州 510632)

枸杞(Lycium chinense)在植物分类学上属茄科，通常为灌木。其鲜红色小浆果叫“枸杞子”，具有健肾、明目等功效；根的皮为“地骨皮”，主治虚劳发热等症。颇为有趣的是，老枸杞树往往长得盘根错节、别有韵味。古代中国人连看加想象，把枸杞的老根当作“仙狗”。加之枸杞树比较长寿，国人便将它与长生不老和成仙联系在一起。于是，产生出了许多有关枸杞树的传奇故事和诗辞歌赋。本文拟研究流传于宋、元时期的与枸杞相关的种种传奇，以考其来源和流变。

一

有宋一朝，牵连于药用植物“枸杞”的诗、文颇多，最为闻名于当世者，乃綦崇礼所撰骈体文字之《代宰执贺顺州进枸杞表》。全文见于其所作《北海集》卷二六：“灵根夜吠，变异质于千年；驿骑朝驰，荐圣人之万寿。眷荒裔沉藏之久，实王师恢复之初。物岂无知？时如有待。臣某中贺。臣闻：神仙不可以学得，至道不可以情求。访云海之三山，殆为虚语；候金丹之九转，安覩成功？与其捕影以徒劳，孰若清心而自至？惟养生之上药，著却老之嘉名。夙标农帝之书，杂见道家之记。验西河之遗法，盖推服饵之良；询南丘之故封，厥有延长之益。能致飞仙之变化，更传伏狗之精英。方士搜奇，叹穷年而未遇；边臣効异，得具体以来归。疑彼舐鼎之留形，宛若结刍而取象。天心垂佑，上符所属之辰；地宝储休，下见始开之境。帝龄兆永，国祚增隆。恭惟皇帝陛下：体妙希夷，凝神昭旷。四海觌亨嘉之会，群生跻仁寿之区。城彼朔方，允合天人之望；震于珍物，是兴草木之祥。式彰辟国之符，益衍后天之算。遗一丸而生羽翼，笑魏君夸诞之词；名百物而垂衣裳，协帝祖神灵之德。事下(光)简册，欢动搢绅。臣等：佐治无功，逢辰有幸。数北州之贡，既观寿物之奇；占南极之躔，伫奏老人之瑞。”[1]

该文作者綦崇礼，李幼武《宋名臣言行录》卷别上七有介绍：“綦崇礼，北海先生，字叔厚，世为高密人，后徙潍之北海。登政和八年上舍第，调淄州淄(川)县簿。秩满，改学正，除博士，改正字。丁母忧，归。建炎戊申(二年)，宰邵州邵阳、道州倅，俱不就，除尚书工部员外郎；寻为起居郎，摄给事中，召试政事堂，顷刻为制诰三篇，词翰奇伟，上亟叹其能，拜中书舍人。四年，兼权直学士院，除吏侍，求便郡，拜徽猷直学、知漳州、明州。绍兴二年，复为吏侍，权直院，丐他局，移兵侍，进直院。俄除翰学，兼侍读兼史馆修撰，引疾在告丐去，不允，换宝文直学士，知绍兴府、浙东帅。期年，丐闲，许之，三任太平观祠。十二年，上章告老。八月，薨，年六十，进爵高密侯，赠朝议大夫。”第一段骈体文所提及的事件，发生在“裕陵”亦宋徽宗在位的“宣和间”，时其尚为太学“博士”。谢采伯《密斋笔记》卷五中对于这次进贡枸杞的事情也有记载：“宣和间，筑顺州，得枸杞宿根，形如獒，伏献厚(裕)陵。”[3]5

生活年代稍晚的楼钥，在为綦崇礼文集作序时，刻意提到了这一“事件”。《攻媿集》卷五一《北海先生文集序》：“会进筑顺州，得枸杞宿根于土中，其形獒伏，仙家以为千载所化，驰献阙廷。上(徽宗)生于壬戌(元豊五年)，正符所属之辰，尤以为善祥，百寮欲以诘朝拜表，诸公阁笔相视，无以措词……时翰林学士綦公，为诸生出稿袖间，无不惊服；至是，已为学官(博士)，有荐公名者，延致东阁，授以题意，公从容属聨，妙絶一时。首曰：灵根夜吠，变异质于千年；驿骑朝驰，荐圣人之万寿。”[4]18-19

进献“枸杞”之“顺州”，治今北京市顺义区，盖后晋高祖石敬瑭所割“幽、云十六州”之一；北宋末叶，一度由灭亡耶律氏的完颜氏“归还”于赵氏。《宋史》卷九○《地理志》：“顺州，唐置，石晋以赂契丹。宣和四年，金人以州来归，赐郡名曰顺兴，团练。县一：怀柔。”[5]叶适《水心集》卷二三《王柟墓志铭》：“公讳柟，字木叔，故顺州王氏。石敬塘叛，贿其地于狄。迁永嘉亭山，为温州人。”[6]609

二

綦崇礼表中所“化用”的白居易、苏轼诗句，分别有迹可寻。前者，《白氏长庆集》卷五五《和郭使君题枸杞》：“山阳太守政严明，吏静人安无犬惊。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吠夜声。”[7]后者，《东坡集》卷二三《小圃五咏，枸杞》、《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卷三二《和桃花源诗，并序》：“神药不自閟，罗生满山泽。日有牛羊忧，岁有野火厄。越俗不好事，过眼等茨棘。青荑春自长，绛珠烂莫摘。短篱护新植，紫笋生卧节。根茎与花实，收拾无弃物。大将玄吾鬓，小则饷我客。似闻朱明洞，中有千岁质。灵厖或夜吠，可见不可索。仙人傥许我，借杖扶衰疾。”[8]18“相携行到水穷处，庶几一见留子嗟。千年枸杞常夜吠，无数草棘工藏遮。但令凡心一洗濯，神人仙药不我遐。山中归来万想灭，岂复回顾双云鸦？”[8]15-16“桃源信不远，藜杖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絶学抱天艺。臂鸡有时鸣，尻驾无可税。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龁啮谢炮制。”[8]13

其实，使用相同“典故”者远不止这二人。在唐代，刘禹锡《刘梦得集》卷外一《楚州开元寺北院，枸杞临井，繁茂可观，群贤赋诗，因以继和》：“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香泉树有灵。翠黛叶生笼石甃，殷红子熟照铜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9]65在宋代，张耒《张右史集》卷九《赠翟公巽》：“人言枸杞精变狗，夜吠往往闻空廊。”[10]680杨万里《诚斋集》卷二○《尝枸杞》：“芥花菘莟饯春忙，夜吠仙苗喜晚尝。味挹玉膏甘复脆，气含风露咽犹香。作韲淡着微输酪，芼茗临时莫过汤。却忆荆溪古城上，翠条红乳摘盈箱。”[11]210陈著《本堂集》卷二六《次韵演雅》：“枸杞怪成犬，寄奴妖见蛇。”[12]680刘辰翁《须溪四景诗集》卷一《棋声花院闭》：“枸杞篱根吠，棠梨屋角斜。”[13]773林景熙《白石樵唱》卷三《黄耳冢》：“陆机犬名黄耳。筠筒音断水云村，吠入空林枸杞根。我亦天涯音信杳，卢令诗在为招魂。”[14]596

该典故的原始出处，乃是唐人的“神仙”传奇。沈汾《续仙传》卷上《朱孺子》：“朱孺子，永嘉安固人也。幼而师事道士王元(玄)正，居大若岩，勤苦事于元正，深慕仙道。常登山岭，采黄精服饵，历十余年。一日，就溪濯蔬，忽见岸侧有二花犬相趁，孺子异之，乃寻逐入枸杞丛下。归语，元正讶之，遂与孺子俱往伺之，复见二犬戏跃，逼之，又入枸杞下。元正与孺子共寻掘，乃得二枸杞，根形状如花犬，坚若石，洗泽挈归，煮之，而孺子益薪着火，三昼夜不离灶侧。试尝其汁，味最甘美，吃不已。及见根烂，以告元正来，共取食之。俄顷，孺子忽然飞升在峰上，元正惊异，久之，孺子谢别元正，升云而去。至今俗呼其峰为童子峰。元正后饵其根尽，不知其年寿，亦隐于岩之西。陶山有采樵者，时或见之。”[15]3形状类似的“枸杞”根能作狗叫声，流闻甚广。张邦基《墨庄漫録》卷九《枸杞与崔伯易枸杞诗序》：“臣昔尝与希真游南岳朱陵洞天，过古兰若基，野客留宿庵下，有闻类狗吠。希真谓：此非人境，安得有是？客笑曰：岩腹枸杞，生而酷似，此其音也。”[16]247

至宋时，相关的“神仙”传奇依然存在。徐铉《稽神录》卷五《陈师》：“豫章逆旅梅氏，颇济惠行旅，僧、道投止，皆不求直。恒有一道士，衣服蓝缕，来止其家，梅厚待之。一日，谓梅曰：吾明日当设齐，从君求新瓷碗二十事及匕筋。君亦宜来会，可于天宝洞前访陈师也。梅许之，道士持碗渡江而去。梅翌日诣洞前，问其村人，莫知其处。久之，将回，偶得一小径，甚明静，试寻之，果得一院，有青衣童应门，问之，乃陈之居也。既入见，道士衣冠华洁，延与之坐，命具食。顷之，食至，乃熟蒸一婴儿，梅惧不食，良久，又进食，乃蒸一犬子，梅亦不食。道士叹息，命取昨所得碗赠客，视之，乃金碗也。谓梅曰：子善人也，虽然不得仙，千岁人参、枸杞皆不肯食，乃分也。谢而遣之，曰：此而后，不可复继见矣。”[17]7不过，真实的事情想是：即使是偶得形似狗的“枸杞”根，却也未必能够事事顺意。黄休复《茅亭客话》卷九《采枸杞》中有载：华阳邑村民段九采得一狗型的“枸杞”根，引得“四隅村落，群狗聚而吠之，终夕不辍，不堪其喧也”，及至“妻怒，将充朝爨，群狗乃不复吠矣。”[18]5

三

作为药用植物的“枸杞”，很早就为中国人所知晓。葛洪《抱朴子》卷内一一《仙药》：“象柴，一名纯(托)卢是也。或名仙人杖，或云西王母杖，或名天精，或名却老，或名地骨，或名枸杞也。”[19]1唐慎微《证类本草》卷一二：“枸杞，味苦寒，根大寒，子微寒，无毒，主五内邪气、热中消渇、周痹风湿、下胸胁气，客热头痛，补内伤、大劳、嘘吸，坚筋骨，强阴，利大小肠。久服，坚筋骨，轻身，不老，耐寒暑。一名杞根，一名地骨，一名枸忌，一名地辅，一名羊乳，一名却暑，一名仙人杖，一名西王母杖。”“枸杞生常山、平泽及丘陵、阪岸，今处处有之。春生苗，叶如石榴叶而软薄，堪食，俗呼为甜菜。其茎干高三五尺，作丛。六月、七月，生小红紫花，随便结红实，形微长，如枣核。其根，名地骨。春、夏采叶，秋采茎、实，冬采根。”[20]23-24逮至入宋，相关的作者特别提醒北方“枸杞”与南方“枸棘”的区分。郑樵《通志》卷七六《昆虫草木略》：“枸杞，曰杞根，曰地骨，曰枸忌，曰地辅，曰羊乳，曰却暑，曰仙人杖，曰西王母[杖]，曰枸檵，曰苦杞，曰托卢，曰天精，曰却老，曰地仙苗”。“世言有两种：无刺者曰枸杞，有刺者曰枸棘。又云：蓬莱南邱村者，高一二丈，其根盘结甚固，其村之人多寿考。南地生者，名枸棘，有刺，延蔓如草莱。”[21]875

“枸杞”之叶、枝、籽、根，皆可入药，而各有称号。《类说》卷三五《集韵》《枸杞》：“春曰天精子，夏曰枸杞叶，秋曰却老枝，冬曰地骨皮。”[22]6王焘《外台秘要方》卷三○：“春名天精，夏名枸杞，秋名却老，冬名地骨。春三月上建日，采叶；夏三月上建日，采枝；秋三月上建日，采子；冬三月上建日，采根；四味并暴干。”[23]17此外，顾名思义：“地仙苗”即“天精”，“仙人杖”、“西王母杖”即“枸杞”，“象柴”、“杞根”、“地辅”即“地骨”。释文珦《潜山集》卷八《幽处》：“幽处絶烦喧，白云常在门。高歌动涧壑，空境外乾坤。洗眼菖蒲水，轻身枸杞根。闲中存至乐，难与俗人言。”[24]10无论茎、根，其皮均被叫做“地骨皮”。《银海精微》卷下：“地骨皮，味苦寒，入肾经，退热，除蒸泻，肺热宜用。”[25]107赵与峕《宾退录》卷一○：“惟《元丰九域志》为详，尝撮一岁所贡”，“地骨皮二十斤：京兆[府]一十斤，虢[州]一十斤。”[26]20-21

“仙人杖”一名，也由来已久。陈子昂《陈伯玉集》卷一《观荆玉篇，并序》、卷四《为乔补阙论突厥表》：“丙戌岁(垂拱二年)，余从左补阙乔公北征。夏四月，军幕次于张掖河。河洲草木，无他异者，惟有仙人杖，往往丛生。幽朔地寒，与中国稍异。余家世好服食，昔尝饵之。及此役也，已息意兹味，戍人有荐嘉蔬者，此物焉。余冁然而笑曰：始者与此君别，不图至是而见之，岂非神明嘉惠，欲将扶吾寿也？因为乔公昌言其能，时东莱王仲烈亦同旅，闻而大喜，甘心食之，已旬有五日矣。适有行人，自谓能知药者，谓乔公曰：此白棘也，公何谬哉？仲烈愕然而疑，亦曰：吾怪其味甘，今果如此。”[27]8-9“今居延海泽，接张掖河，中间堪营田处数百千顷，水草畜牧，供巨万。又甘州诸屯，犬牙相接，见所蓄粟、麦，积数十万，田因水利，种无不收。”[27]14治今甘肃张掖市的甘州，正是后世“枸杞”的著名产地之一。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六《药议》：“枸杞，陜西极边生者，高丈余，大可作柱，叶长数寸，无刺，根、皮如厚朴，甘美异于他处者。《千金翼》云：甘州者为真，叶厚大者是，大体出河西诸郡，其次江、池间埂上者，实圆如樱桃，全少核，暴干如饼，极膏润有味。”[28]5

宋人以“仙人杖”亦“王母杖”为“枸杞”之别号，远非一二。《东坡集》卷二四《以黄子木拄杖为子由生日之寿》、卷二六《周教授索枸杞，因以诗赠，录呈广倅萧大夫》：“灵寿扶孔光，菊潭饮伯始。虽云闲草木，岂乐蒙此耻？一时偶收用，千载相瘢疻。海南无嘉植，野果名黄子。坚瘦多节目，天材任操倚。嗟我始剪裁，世用或缘此。贵从老夫手，往配先生几。相从归故山，不愧仙人杞。《本草》：枸杞，一名仙人杖。”[29]15“邺侯藏书手不触，嗟我嗜书终日读。短檠照字细如毛，怪底眼花悬两目。扶衰赖有王母杖，名字于今挂仙録。荒城古堑草露寒，碧叶丛低红菽粟。春根夏苗秋着子，尽付天随耻充腹。兰伤桂折缘有用，尔独何损丹其族？赠君慎勿比薏苡，采之终日不盈掬。外泽中干非尔俦，敛藏更借秋阳曝。鸡壅桔梗一称帝，堇也虽尊等臣仆。时复论功不汝遗，异时谨事东篱菊。”[22]11-12王质《绍陶録》卷下《山友续辞，枸杞》：“我取友兮得枸杞，左陂花头野声起。蘘蓑霏雨杂斜阳，半湿半干留春水。仙人杖、王母杖。所思兮，可旷野。莺怂慂，野花旺。”[30]18-19

四

迨至有元中叶，昔日朱孺子食“枸杞”根成仙的所在，经过历朝增修，俨然成了治今浙江温州市之“温州路”地方的名胜。虞集《道园学古録》卷四五《大若岩广福灵真宫铭，并序》：“大若岩者，在温州永嘉县北百八十里，道书所书赤水山福地者也。”“晋永嘉中，有传隐遥王贞白者隐此洞，其弟子朱孺子见白犬走枸杞丛下，怪之，掘得根若犬者，煑食之，身轻石台仙去，故名其台曰飞升台。而枸杞，至今丰茂异常产，来游者皆撷茹之。传王或云犹在，时曾有人见之。”“唐时，人间有水旱疾疫，祷輙应。咸通七年，恩王府参军、知永嘉监崔玄德始请于朝，为立祠，度道士居之，予田四百五十亩，禁樵采一里。宋宣和三年，建三清殿岩中，赐名广福灵真宫，岩中风雨不及，至今若新成者。又有两殿、五祠、一钟楼，皆在岩中，道馆、厨库在岩外。庆元中，道士娄□、王希皓知宫事，皆修治之。入国朝，用温州道录兼领，故其徒散理别业，宫废不治。大德四年，曹渊龙始专居之，出私钱，募人上垦其山，下堤其溪水，除导其湮芜，得田数十亩，益以己之私产，悉以资宫中之用。作斋堂，治丸屋之当治者，几二十年而宫事备。”[31]2-3

直接提到“朱孺子”名字和直接演绎其“幸遇”的诗歌，无论元中、明初皆多有之。张翥《蜕庵集》卷三《题闲闲吴宗师徒孙丁自南卷》：“羡君学道上清宫，亲得先生早发蒙。枸杞未逢朱孺子，丹砂须问葛仙翁。窗前点易寒研露，坛上焚香夜礼空。化鹤归来定何事？从师千载住崆峒。”[32]18金善《金文靖集》卷二《大若灵根，为医者顾东启作》：“吾闻永嘉朱孺子，幼慕玄真王道士。炼药冥栖大若岩，日服丹砂学冲举。时从絶岭斫黄精，饵之十年道不成。偶来溪边见二犬，奇形异状忽心惊。追踪逐影何恍惚！枸杞根深下盘屈。乃知此物鲜通灵，采食应能致仙术。斩根净洗清溪流，宝鼎温温瑞气浮。煮来三夕火不絶，味若崖蜜倾金瓯。孺子饮之惊且悟，便觉胸怀洒甘露。清风两腋肌骨轻，白日飞腾入云去。玄真引领慕升仙，西陶山中自长年。山人往往寻踪迹，出没隠显随风烟。君家业医今几世？活人功多人感惠。何用当年枸杞根？满林红杏皆春意。”[33]121除此以外，尚有几乎属于“引用”的“简略”文字。王祯《农书》卷一○《百谷谱杂类》：“枸杞千岁，其形如犬。朱孺子幼事道士王元(玄)正，居大若岩，汲于溪，见二花犬，因逐之，入于枸杞丛下。掘之，根形如二犬，食之，忽觉身轻。”[34]114

犹如前代一样，元中及明初的士人，于以上“掌故”，也同样是“温故而如新”。赵文《青山集》卷一《送文介山序》：“翁(文介山)龙钟，方据案苦吟，闻篱根枸杞声，杖藜出问谁何？顾小孙，取磁瓯，酌数过又吟。”[35]14张雨《句曲外史集》卷中《欧阳巡尉遇仙卷》：“勾漏丹砂还道术，泷冈阡表足家声。芙蓉城小花周匝，枸杞丛深犬吠迎。不上飙梯十二级，白头空愧学长生。”[36]21陈樵《鹿皮子集》卷四《玉雪亭》：“梨云柳絮共微茫，春入园林一色芳。枸杞通灵空吠月，芙蕖到死不禁霜。梦游蓬岛瑶台曙，歌落吴云玉树长。”[37]12(吕诚《来鹤亭集》卷六《访成真观有感》：“枸杞经春皆化犬，朱藤历岁总如虬。”[38]10林弼《林登州集》卷四《次倪孟明集药名之作，呈徐梅所座主》：“仙去好寻灵枸杞，客来谩笑熳葫芦。”[39]438董良史《西郊笑端集》卷一《昌德言小海楼上，即席次韵，答陆宅之先生，并示晏如上人》：“枸杞或闻岩下吠，莲花曾见火中开。”[40]69

神仙之说，固然不真，“枸杞”根于古代药方中，倒是极为常见。除泡酒外[41]19，以之为主者，见于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卷一三、卷一九、卷二一、卷二四、卷三八、卷六八，即有：“治小儿湿癣方：枸杞根，捣作末，和腊月猪膏傅之。”[41]14“治虫齿方：又方大醋一升，煮枸杞根白皮一升，取半升含之，虫立出。”[41]3“治面疱方：生地黄三斤、枸杞根一十斤。右二味，先捣枸杞，次捣地黄，曝干合筛。空腹酒服，方寸匕日三，久服，颜如童子。此秘方也。”[41]21“枸杞-菖蒲酒治缓急风、四肢不随、行步不正、口急及四体不得屈伸方：菖蒲五斤，枸杞根一伯斤。右二味，细剉，以水四石煮，取一石六斗，去滓，酿二斛米酒熟，稍稍饮之。”[41]7“五加酒治虚劳不足方：五加皮、枸杞根，白皮各一斗。右二味，口父咀，以水一石五斗煮，取汁七斗，分取四斗，浸曲一斗，余三斗，用拌饭下米，多少如常酿法。熟，压取服之，多少任性。禁如药法，倍日将息。”[41]8“小鹿骨煎治一切虚羸皆服之方：鹿骨，一具碎；枸杞根，切二升。右二味，各以水一斗，别器各煎汁五升，去滓澄清，乃合一器，共煎取五升。日二服尽，好将慎，皆用大斗。”[41]9“治瘭疽着手、足、肩、背，忽发累累如赤豆，剥之汁出者方：枸杞根并葵根叶，煮汁煎，令如糖随意服之。”[41]14

五

在中国的药学史上，“地骨”及今人以主要采用其皮而易称“地骨皮”的“枸杞”根、茎，曾经居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说来十分有趣，对于其食用，乃是缘期盼延年益寿、辟食长生而起。《说郛》卷七五上韦行规《保生月录》：“南岳真人赤松子枸杞煎丸：枸杞子根三十觔，取皮，九蒸九曝，捣为粉，取根、骨，清水煎之，添汤煮，去渣熬成膏，和粉为丸，桐子大。每服三五十丸，寿增无算。”[42]31张君房《云笈七籖》卷七四《方药》中提及此方，并且说“服之一剂，寿加百年。”[43]18-19段成式《酉阳杂爼》卷续二：“[段]成式常见道者论枸杞、茯苓、人参、术形有异，服之获上寿，或不荤血，不色欲遇之，必能降真为地仙矣。”[44]213《茅亭客话》卷九《采枸杞》“[黄]休复见道书云：枸杞、茯苓、人参、薯药、术等形有异者，饵之皆获上寿。或除嗜欲啬神抱和，则必有真灵降顾，接引为地仙尔。”[18]5李存《鄱阳集》卷九《挽邓卓峰》：“碣石相逢一梦空，谈谐清润昨朝同。引年尚可借枸杞，疗疾何知乏鞠？行已此生非碌碌，视天他日岂梦梦？”[45]574正是有了这种基础，相关的“神话”才应运而生。

“神话”是美好的，但不真实。部分人生活在虚幻中，甚至生活在编造的“神话”中，既欺人，也欺己。“枸杞”作为“珍奇”以“奉贡”的事件，早在真宗君临之际，就已曾发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一：“天禧二年四月戊寅，以嵩山故种放宅及兴唐观基山林赐女道士王道真，仍禁樵采。道真绝粒岁久，景德中，尝召见，献枸杞树，自言相传四百年矣，愿至尊采撷服饵，用资上寿，上特优礼焉。”[41]2108逮至徽宗时，“进献”具有颂扬“拓土”功绩、推广“崇道”精神以及祝愿“长生”的三重“意义”。也正是因为有此“背景”，綦崇礼“引经据典”竭尽夸张能事的拟表，才博得了非常的好评。然而曾几何时，在女真军队的连续进攻下，这位企冀不死、于治国既昏且庸的“天子”，只落得了背井离乡、囚禁荒芜的悲惨结局。不过，当年的颂谀者，南渡后，“尽忠竭诚，遇事极论，进而造膝，退多削槁”，成了“中兴”的辅佐者。于是，当年的“讳言”也就成了后来的“佳话”。《攻媿集》卷五一《北海先生文集序》：“惟公(綦崇礼)与汪龙溪追述古作，谨四六之体，至于今行之然，此等在公，皆为余事。尽忠竭诚，遇事极论，进而造膝，退多削槁，以辅成中兴之业，公之力为多焉。”[4]20

不管怎样，由“枸杞”根、茎而萌生的诸多传闻和咏诵，是古代中国人所创造的诸多文化蕴含之一。无论“桃花源”诗之和，还是“大若岩”祠之立，其耀眼之光，其眩目之芒，皆可与天地共烨，与日月争辉。然而，就是在这种文明推开的过程中，对于这种植物而言，曾发生过因为寻索“千年”尤物而引起的“灭顶之灾”，《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九二苏轼《白鹤新居上梁文》：“抛梁下，凿井疏畦散邻社，千年枸杞夜长号，万丈丹梯谁羽化？”[47]30王阮《义丰集》《广福上真宫》：“枸杞号千年，夜鹤鸣九皋。坐令会丹炉，安此神火熬。”[48]373《句曲外史集》卷补上《寄倪元镇》：“雨天初寒雪复作，春风相欺何太颠？谁依井灶皆兽迹？独拥书册犹鸢肩。枸杞埋根乍难斫，樱桃放花殊可怜。贺监宅前旧游处，快放柳条维酒船。”[36]10刘基《诚意伯集》卷一六《送岳季坚入计筹山》：“阳羡先生故将孙，拂衣高蹈入玄门。瓮盈五粒松花酒，食有千年枸杞根。”[49]11叶颙《樵云独唱》卷二《山中游》：“掘栖烟之枸杞，斫含露之猪苓。驻予颜兮长春，延予年兮遐龄。”[50]6《全蜀艺文志》卷二史子玉《枸杞赋，并引》：“至若仙仗飞空，仿佛骖鸾，寿干通灵，时闻吠厖。幸则高人逸士，袭其馨而挹其味，不幸则樵夫野叟，爨之弃而斧之戕也。”[51]19-20

关于枸杞，莱斯利—布雷姆尼斯(Bremmess L.)在其《药用植物》(Eyewitness Handbooks-Herbs)一书中说：“枸杞(Lycium chinense)：落叶灌木；茎弓形弯曲，叶绿色，夏天开紫色花，秋天或初冬结果。”[52]114然而，需要更正者，历年已久的“枸杞”非“灌木”。李复《潏水集》卷一《慈恩寺枸杞》：“枸杞始甚微，短枝如棘生。今兹七十年，巨干何忻荣！偶以遗樵薪，遂有嘉树名。雨露养秋实，错落丹乳明。细蔓如牵牛，半枯犹络萦。晚叶已老硬，不堪芼吾羮。根大多灵异，岁久精气成。为取入刀圭，颓颠扫霜茎。”[53]17《墨庄漫録》卷九《枸杞与崔伯易枸杞诗序》：“元丰己未(二年)三月，陛下亲策进士集英殿。三馆故事：臣得寓直殿廊，入左银台门少四十步许御沟之上，有若洞天所望，就视，则枸杞也。其本围尺有咫，右纽而连理。臣亟询卫士高者，对曰：闻天圣前尤盛，此荐出苗耳。臣益悚然，窃语同舍。或曰：是虽可进而甚秘也，曾减仙山神壑之岩乎？既而叹曰：下诚有物耶！孕天地阴阳之至和，隐端然不可輙至之神，今乃自幸托宫槐、禁柳之列，备一时洒扫之观，是岂浪出而徒然耶？偶臣属昧方士采制饵服之节度，未得相与抃舞欢呼，随万年之觞，一供吾君，亦臣子心愿目想，而深可愧恨慊然者。因感而成诗，姑有待焉。”[16]248

六、结语

枸杞的药用价值和健肾有关。中医认为，“肾为先天之本”，与健康长寿关系最大。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追求长生不老与成仙。在此思想氛围中，树龄长、长相奇特而又有健肾功效的枸杞便被人想象成为“灵物”，越传越奇。但是，本是普通药用植物的枸杞获此殊荣，并非幸事。有人拿它当作仙丹来服食，皇帝将它定为贡品。于是，山间树龄长的枸杞便遭厄运。中国人自己追求长命百岁，害得本应长命百岁的枸杞树难享天年。就此看来，“人怕出名猪怕壮”之说，同样适用在植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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