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消失的遁世者

2010-04-07 11:01萧泊零羽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10年3期
关键词:塞林格现代文明守望者

萧泊零羽

我想我會做的是,我要假装自己是聋哑人。这样的话我就不用跟任何人进行他妈的愚蠢没用的对话了。如果有人想告诉我点什么,他们就得写在纸上,塞给我。我会用我赚来的钱给我自己建一个小木屋。我会把它在建在树林旁边,不是在树林里面,因为我想阳光天天都充足得要命。

——《麦田里的守望者》

美国当地时间2010年1月27日,传奇“遁世”作家、《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塞林格在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家中逝世,享年91岁。

对于很多人来说,塞林格一直是一个谜。他大半生都以一个遁世者的形象游离于公众视野。他被认为是美国“二战”以后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却在成名后几乎不与外界接触,终日生活在一座栅栏围起的山顶小屋中。也许正因为此,这种隐居的状态愈发激起了公众的好奇之心。在他的后半生中,曾有无数的记者、渴慕者、出版商前往他生活的小镇,企图能够窥其一面,却最终止步于山脚下的车道边缘,向着无法跨越的围栏另一侧眺望。《时代周刊》1961年9月15日曾将塞林格作为封面人物,其中有这样一段对塞林格的描写:“在阳光照耀的树林旁边,这个高大男人面容憔悴,脸色苍白。九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新罕布什尔州的康沃尔,那时候,他是个友好、健谈的人。如今,他开着吉普车到城镇去,为了能买上食物和报纸,他会说上几句话,除此之外便沉默不语。事实上,外面那些想接近他的人,最终都只能给他递纸条和写信,而且通常是收不到回复的。”

此外,他还有很多怪癖——这种“怪癖”是相对于一般意义上的公众人物而言的。他几乎不接受任何采访,习惯于在一间斗室之中写作(据说这跟他早期在军校时经常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写作有关),他曾经要求出版社把粉丝的来信统统烧掉,也不让律师回答任何有关他的问题,甚至在他后半生中拒绝再出版任何作品。塞林格一生只出版过四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相继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此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无新作出版。有人说,塞林格从未间断写作,却像晚年的果戈理那样烧掉手稿;还有人说他写下卷帙浩繁的作品,等待在身后出版。1974年,塞林格就“盗版书事件”极少见地接受了《纽约时报》的采访,他表示“不出版作品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出版是对隐私可怕的入侵。我喜欢写作。我热爱写作。但是我只为我自己写,只为我自身的愉悦而写”。

很少有作家像塞林格这样,把隐居作为一种苛刻的条规去执行和完成。连出版作品都成为了这种隐居的制约和妨碍。有人猜测他的隐居和感情受挫颇有关系,也有人认为是其选择的一种慢性的、颇有行为艺术风格的自杀方式,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认为塞林格的遁世和其寻求的某种神秘宗教情愫有关,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自我放逐与逃亡。

英文媒体在悼念塞林格时,堆砌的哗众之词可谓连篇累牍,“文化英雄”、“文学巨人”、“读者心目中的圣人”,然而塞林格生前最厌恶的恰恰就是这一点。他将自己的作品看成是自己的隐私,同时自己的作品也是仅仅为了满足“自身的愉悦”。而正是这种“自私”,我们却看到了这位偏执的遁世作家身上闪烁的纯粹。他没有想到要迎合任何阅读者的口味,没有想要承载任何评论者口中的文化意义和思想重量,他似乎在还原写作的本初状态,或者试图寻回某种原始的纯净。他曾多次拒绝《麦田里的守望者》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舞台剧,甚至是有声读物,他对那些故事中人物形象的偏爱超过了现实生活中的人。塞林格曾说:“不会再有霍尔顿·考菲尔德。(要么)再看一遍小说。霍尔顿·考尔菲德在那个瞬间已经凝固。”

我们可以这样假想塞林格隐居山顶小屋之中的状态:狭小而有限的空间,单调的室内陈设,长时间的寂寥独处,换来的是内心冥想的极度飞跃。我们无法猜测塞林格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深居浅出中到底收获了什么,比如在精神层面,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有所收获。也许他会给我们留下一些什么,也许他把他收获的一切都留给了自己。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是当今世界上最有知名度的隐士,他很好地贯彻了自己的隐居条例,却又在文学界极富盛名,这种矛盾化的统一使得他神秘莫测,同时也使得“隐居”二字在现代文明之中有着真实存在的可能性。

对于现代文明来说,“隐居”是一个古老、神秘、偏执、又带有诗意气质的词汇。隐居者主动退守到远乡僻壤,获取内心的安静或者灵魂的皈依。一般情况下,现实中的不顺意往往是促使他们隐居的诱因。从这一点来看,塞林格也没有例外。当初39岁的塞林格从繁华的纽约搬到了僻静的康沃尔小镇时,并非要去过那种与外界隔绝的隐居生活。至少一开始,他并不是古怪而沉默的隐居者,当时他和外界的联系还是比较频繁的,而在后来,由于一系列的事件,使他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彻底成为一位苛刻得几近偏执的遁世者,隐居在人们关注的焦点区域。

人们为何对遁世者塞林格有如此高度的关注呢?因为他是造诣高深的文学大师,还是因为他的隐居事件是一个难以复制和模仿的当代行为艺术?或者仅仅是出于满足公众的探秘和猎奇心理?而在我眼中看到的是,塞林格的山顶小屋,是高高矗立在现代文明的芜杂浮云之上的。它的根基深深刺入当今时代名利纷争的软肋,屋顶托起一方宁静的、诗意的、陶醉于自我营造的世界的微光。但似乎又不仅仅局限于此,或许是我肤浅地解读了塞林格的归隐,也或许塞林格根本没有为自己的归隐寻找过什么深刻的隐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给我们这个时代添上了一笔另类的注脚。

据资料记载,上世纪60年代,有一群孩子为了测试塞林格的耐心,在塞林格家门口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他们纷纷撕扯其中一个孩子的衣服,把碎布包在他头上,并挤出番茄酱涂抹在假伤口上,看起来就好像刚被人打过一样。伪装成受伤者的孩子痛苦地发出求救的声音,而其他人则在墙角躲着、等待着,看看塞林格究竟会不会从墙后出现来帮助他们。而最终的结果是,苦肉计以失败告终,塞林格房间里的灯只亮了一下,便再次归入黑暗。而另一个被记载的事件是,一位妇女带着她五岁的孩子千里迢迢来拜访塞林格,她走到塞林格门前敲门,同样被拒绝入内。然后那位妇女说自己的孩子跟着她奔波了一天很累,而且有些发烧。随后,塞林格允许了妇女和她的孩子进门,给他们食物吃,还和小孩子玩了几个小时。

这两个小事件可以看做是对塞林格隐居生活的微观注释,却又相当生动。第一个事件可以看成他选择归隐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花样别出的闹剧,靠喧闹哗众取宠,靠炒作引人关注,靠虚假做作的表演来博取同情,最终促使塞林格断绝了与他们的牵连,选择了冷眼旁观。而第二个事件则又反映出塞林格并未摒弃内心柔软的怜悯,或者我们可以理解为——一句真诚的请求胜过精心谋划的龌龊表演。

中国自古有爱莲之说,莲何以出淤泥而不染?自然是它首先选择了不断向上抽发茎叶,将花朵托举出水面。塞林格秉持着他内心的莲花一路走到今天,是难得的?是可贵的?还是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现代文明的冰冷构架虽不能等同于污泥,却确确实实正在销毁着一些纯真而优雅的性情。我不敢说塞林格恪守的就是这些美好事物的代表,但是他的离去,真真切切地引起了我内心的惶惑——也许,我们内心逐渐崩解离析的美好情怀,就像塞林格一样,像一位隐士一样选择了永远的离开。也许,这真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位遁世者了。也许,随着他的离开,被撕裂的现代文明的坚固外壳,终于得以完整地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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