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前
连着几天,我接到了一些朋友的电话,他们问我平安夜打算怎么过,我这里有什么活动。我说不打算怎么过啊,我这里没有活动。本来我就不认为平安夜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干嘛非要有活动,我们又不是基督徒或时尚青年,什么时候开始非要过平安夜啦?话虽如此,可人都是容易受到感染的,这么接二连三地有朋友来问,也把我问得有点心慌慌的,似乎觉得平安夜是该有个什么活动才对,好歹也是个节日呀。何况在这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找个由头热闹热闹,总不是什么坏事吧。接下来,我也不由自主地开始给别的朋友打起了电话,询问他们那里平安夜有什么活动没有。
问来问去,我没有问到一个朋友那里有活动的,顶多说,到时如果有活动再通知我。这种话显然是靠不住的。既然问了,又没问出个结果,心情反倒有些急迫起来,好像我一直就惦记着要过平安夜似的。去年的平安夜是怎么过的?懊,对了,去年的平安夜我们几个朋友在一家茶馆里打牌,整整打了一通宵,早晨从茶馆出来,我们每个人的脸都灰的,哈欠连天,感觉虚无得要命。但无论如何,那也总算是个活动啊。前年的平安夜呢?想不起来了。我倒是回忆起了二十岁出头的时侯过的一个平安夜,我和两个朋友跑到神学院去了。那儿有个礼堂,里面点着蜡烛,半明半暗,人很多,好像有些奇怪的仪式,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唱歌,祈祷。后来我们一个朋友不知怎么跟神学院的一个女学生搭上了话,她把我们领到了她的宿舍,那儿还有个姑娘,她俩一个劲地跟我们谈着基督和基督教,很有点要把我们引上正道的意思。临分手还给我们留下了联系的方式,约我们再来玩。不记得以后跟她们联系过没有了。
下班的时间还没到,办公室里已经有人开始陆陆续续地溜了。其实平常也是如此,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却让我觉得不太一样,好像这些提前溜的人,个个都是神情振奋,像是奔着什么热闹非凡的庆祝活动似的。想问问他们,又没好意思问。我和同事之间一向只限于工作关系,从来没有业余时间也能一起玩玩的交情,所以即使他们今晚真有什么活动的话,也不会叫上我的。是啊,今晚就是平安夜!
熬到下班,心神不宁地朝家走。天已经暗了,空中有些乌云,寒风嗖嗖的。沿途的商店橱窗里,摆放着圣诞树,树枝上挂着一串串五颜六色发着光的小灯泡。有的商店门口,还立着个粗壮无比的圣诞老人,穿着红袄,戴着锥型的红圆帽,帽子的半截垂在脑后,乐呵呵的胖脸上是白胡子白眉毛。路上人不多,有两个小伙子急匆匆地从我身旁走过。感觉上今晚除我之外,全世界的人都将彻夜狂欢。当然我知道,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至少我的那些朋友们就和我一样,一个个缩头缩脑的没地儿可去,有的恐怕还不死心呢,期待着什么虚无缥缈的召唤。还是早点洗洗歇着吧,没咱们什么事了。
回到家里,下了锅面条,开了瓶红酒——怎么说今晚也是节日啊,应该庆祝庆祝。喝了两杯酒不想喝了,没情绪,面条也只吃了一半,不对胃口。我寻思着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连个像样的节日都过不上,有点说不过去啦。
看了看表,时间还不算晚,是否再努力一下呢?应该找个交际广泛的朋友联系联系。但是找谁呢,朋友就这么多,交际都不是太广泛……猛地想起了一个人。她是我前妻的朋友,叫黄艳,早就离了婚。她跟我前妻的关系相当不错,以前我没离婚的时候,她隔不久就到我家来吃饭。说实话,那时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太好。这女人虚荣,物质欲极强,还很风流,情人无数。我当初一直担心她会对我老婆产生不好的影响。果不其然。我老婆在和我过了将近八年后,忽然间耐不住寂寞了,执意要和我离婚。不可否认,这其中也有我的原因,我一把年纪了,毫无事业可言,混得确实不太像样。但话又说回来,混得不太像样的男人多着呢,算不上是不可原谅的缺点吧,比如阳痿或婚外情什么的,所以我认为,我老婆如此绝情,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黄艳的影响。
顺便说说,我老婆和我离婚后,去了深圳。当她站穩脚跟后,又从她父母处把我们的女儿也接了过去(离婚时女儿判给了她),看样子是准备在那边扎根了。不过她那所谓的站稳脚跟,也就是搭上了一个开工厂的老板。那个老板买了一套房子给她跟女儿住,她也不用上班了,每天除了接送女儿上学,就是打打麻将,炒炒股,据说日子过得快活着哪。
时过境迁,我这会儿想起黄艳,已经没什么不好的印象了。是呀,我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已经没有老婆会受到她的影响啦。更重要的是,像她那么一个风流女人,交际无疑是很广泛的,我怎么早没想到她。我翻出以前的电话本,找到了黄艳的号码。打黄艳手机的时候,她那边的背景声音很嘈杂,难道活动已经开始了吗?我抑制住焦急的心情,说了我是谁,她跟我说话时情绪亢奋,大概是喝了不少酒。我问她今晚上有没有什么活动。她说有活动啊,今晚是什么日子,哪能没有活动。我婉转地表达了要是方便的话,我也想参加的意思。她说好啊好啊,接着告诉我,让我直接去太平北路上的丽人鸟时装店,那里今晚有个假面舞会,我去了后要是她不在,就说是她黄艳叫来的就行了,那个店的老板是她的朋友,而她这会儿正在参加一个饭局,等饭局结束后,她也会去丽人鸟时装店的。她还确认了这是我的手机号,说以后要多跟我联系,有空一起吃吃饭什么的。她的热情让我挺感动的,此刻我觉得她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
跟黄艳通完话,我又给我的朋友周康打了个电话。我考虑去了后如果黄艳没到,周围一个人都不认识会挺尴尬的,有个朋友陪着就好多了。周康家的电话刚一响他就来接了,好像他一直就守在电话机旁边似的。也是个寂寞的人儿啊。周康和他老婆的关系早就不行了,事实上他们夫妻之间分房都有好几年了,可就是硬挺着不离婚。对此周康的解释是,他们的儿子坚决不同意他们离婚,一听他们提离婚的事,脸色就变了。那就只好这样过下去了。不能伤害儿子的感情啊。也许等儿子以后长大工作了,他和老婆再考虑离婚吧。在电话里,周康一听说叫他去参加假面舞会,他立刻满口答应,说马上就可以出门,我和他约好在太平北路的一个地方见面,然后一起去丽人鸟时装店。
临走前我刻意打扮了一下,尽管早晨上班前才刮过胡子,这时又刮了一遍,还穿上了一件今年才买的没穿过的蓝色羽绒衫,又换了一条干净的牛仔裤,皮鞋也擦了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参加假面舞会,的确有点兴奋。我琢磨着在假面舞会上我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才好,佐罗呢,还是大尾巴狼?
我到达约定的地点时,周康已经等在那里了。我们向丽人鸟时装店走去。路过一家超市门口,周康让我等等,他跑进了超市。片刻后他兴冲冲地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包德芙巧克力。我问他买巧克力干什么,他说平安夜跟女人跳过舞后,要给她巧克力,这是规矩。我不知道他这规矩是哪来的,也可能是他瞎编的吧,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了,就算没这规矩,谁还会讨厌巧克力。他把巧克力分了我一半,我俩把巧克力揣进口袋。
到了丽人鸟时装店,只见卷帘门已经放下了,玻璃橱窗里边拉上了厚重的窗帘,缝隙处透出了一丝光线。我们一时莫名其妙,不知该从哪里进去。我们绕到丽人鸟时装店的侧面,看见有一扇开着的小门。周康缩到了我的身后,让我领头走了进去。
里面人很多,开着空调,灯光明亮,天花板上纵横交错悬挂着彩带和气球。时装都移走了,空出了一块很大的地方。屋内的一角,有座半人高的小木头房子,房顶和窗台都是白色的,彷佛落满了雪花。有些人在站着交谈,更多的人坐在四周的长条椅上。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各种饮料和红酒,另一头有一扇打开的门,不时有人从门里走出来。啊,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舞会还没开始。见没人过来招呼我们,我和周康径直走到一截空着的长条椅前坐下了。我很快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发现几乎都是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中年人好像只有我和周康。也有人朝我们看,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为了掩饰窘迫,我低声跟周康说起话来。我说不是假面舞会吗,怎么没看到面具。周康说大概舞会开始前,再把面具拿出来让大家戴吧。
一个穿着毛衣的高个子小伙子走到我们面前站住了,彬彬有礼地问道:“打扰一下,是谁让你们来的?”
“是黄艳。”我说。
小伙子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看来黄艳的名字是管用的。我感到自在一些了,开始认真打量起周围的人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长得挺漂亮,高额头,脸蛋红扑扑的,留着短发。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和别人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略显无聊的目光注视着屋子中间的空地。我又特别留意了一下她那丰满的身段,以便舞会开始后,每人都戴上了假面具,我还能从身段把她辨认出来。我要和她跳舞,请她吃巧克力,说不定等舞会结束了,我还能约她再找一家酒吧坐坐。今晚是平安夜,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好像感到了我在看她,也朝我看了一眼。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周康碰碰我的胳膊,向我示意那边有个姑娘不错。我朝那边看了一眼,有三个姑娘在站着说话,其中一个不停地笑着,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但那三个姑娘都太年轻了,也就二十岁左右,我是没什么兴趣。我不明白周康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岁数比我还大,却特别喜欢那些屁也不懂的小毛丫头。我把目光又转回到我中意的那个漂亮姑娘。她像是又瞟了我一眼。是呀,对于一个有气质的姑娘来说,像我这样成熟的中年人,未必就不如那些小伙子。我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了,一方面显得稳重些,一方面也是寻找新的目标。总要给自己弄个预备队吧。万一那个漂亮姑娘被别人捷足先登,请去跳舞了,我这里也要有人能顶上。门口又进来了两个女的,其中一个长得不错,蛮有风情的,岁数也比较合适,不是特别年轻。懊,不行,后面还跟了个男的,他们显然是一起的。但一个男的怎么能同时顾得过来两个女的呢?机会应该还是有的。何况戴上面具后,谁还认识谁呀,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搂起来跳就是了,管她是谁带来的呢。
我开始觉得有点热了,拉开了羽绒衫的拉链。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手机,是黄艳打来的。她问我是否到了,有没有什么问题。我说什么问题都没有,舞会还没开始,让她快点来。她说她不能来了,有外国留学生请她到大学里去参加活动,她推不掉,只好去那边了,她希望我别太拘谨,尽情地玩。我说我会的,也希望她在那边玩得尽兴。
这时不知从屋里的什么地方响起了舞曲声,但很快又停止了,大概是在测试效果。看来舞会就要开始了,看来一个狂欢之夜就要拉开序幕了。有人走去那张放着饮料和红酒的桌子前倒饮料喝,我也感到嗓子发干,想过去倒杯红酒。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有红酒助兴简直太好了,我要喝个痛快。就在我准备起身过去倒红酒的时候,刚才我和周康进来时,那个跟我说过话的穿着毛衣的高个子小伙子又朝我们这边走来,他身旁还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长着宽脸堂,低额角,眼睛暴突,活像头河马。他俩走到我们面前站住了。
“不好意思,”河马的语气很生硬,“我们的活动是不对外的,请你们离开。”
我愣住了,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是黄艳让我们来的,她和这里的老板是朋友。”
河马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这里全是我们内部的人,你们必须离开。”他又做了个请我们走的手势。“请吧,请吧。”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包括那个我中意的漂亮姑娘。我难堪之极,浑身是汗,同时明白再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我尽量保持着尊严,慢慢地站起来。周康还心有不甘:“你给黄艳打电话,让她……”
我说:“走吧。”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平安夜,我躺在床上,心情灰暗之极。远处隐约传来了音乐声,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在唱歌。我拿起枕边的一本书,看了几页又放下了。我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今晚上我不能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却跑到外面去自取其辱呢?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屋顶。过了十二点,我关灯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以往这个时候我早就睡了。我希望一觉醒来,我已经把这个不愉快的夜晚彻底忘掉了。
刚有点迷迷糊糊,响起了电话声。我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话筒,传来了我前妻的声音:“你睡觉了?没吵着你吧。”
我难掩心中的厌恶,干巴巴地说:“还没睡着。有事吗?”
“哦,哦,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说女儿。”
“女儿好吗?”我缓和了语气。任何时候提到女儿,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种温情。
“昨天学校里测智商,咱们的女儿智商一百五十,你知道吗,过了一百二十就是天才了。”
“真的?”我轻声喊了起来。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大喜事,我有个天才的女儿!
“当然是真的,是她的班主任亲口告诉我的。还跟我说,女儿的智商是全年级第一,但让我不要告诉孩子本人,以免孩子骄傲……”前妻喋喋不休着,她显然是迫不及待想和人谈谈这件让她兴奋不已的事,而除了我,她还能跟谁谈呢(她那个老板情人当然对这件事不会感兴趣)。
“太棒了,没想到女儿的智商这么高。”
“你好久没看到她了,她现在可聪明了,都开始读小说了。”
“读什么小说?”
“红楼梦。”
“是吗,她能读得懂?”
“懂不懂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在读。”
“这孩子真要好好培养,将来会有出息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
夜已经很深了,我和前妻一直在电话中聊着女儿,外面的雨始终在下着。
(选自2009年第5期《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