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宗宇
如何做实文学的性别话语研究
——兼评《〈三言〉性别话语研究》
罗宗宇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性别理论进入中国,它带来了中国文学研究的新视角,性别理论经过译介与本土化建构的努力、经过女性主义文学创作与批评的互动,当下已蔚为大观,其表现之一就是性别理论的关键词由女性转向性别,研究对象由中国现当代文学延伸到了中国古典文学。在这一学术思潮中,研究者采用性别理论对作品进行阐释尤其是对经典作品进行重释,对文学史进行清理,取得了新的认识和成果,但也存在诸如重理论阐述轻文本分析的问题,从而或多或少给人一种理论喧嚣、飘浮不实的感觉。对于这一问题,已有研究者提醒人们在运用性别诗学理论阐释文学作品时,要以文本的细读为前提,切忌理论先行和凌空高蹈。有鉴于此,笔者在阅读相关论著时,也比较注意文学的性别理论研究是否“做实”及如何“做实”的问题。基于这一阅读习惯,笔者发现刘果的学术新著《〈三言〉性别话语研究——以话本小说的文献比勘为基础》(中华书局,2008年10月版)令人眼睛一亮。该著从性别视角对经典文学文本《三言》的性别话语进行探讨,以文献比勘为基础和文本细读为重点,做实了文学的性别理论研究,为性别理论用于古典文学中的经典文本重释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把握方式。
在对文学进行性别理论研究时,常见的一种“不实”现象是从理论出发,不顾文本实际,用理论剪裁事实。《〈三言〉性别话语研究》自觉从“三言”文本的实际内容出发,根据研究对象自身的特性采用性别研究的理论视角与方法。作者之所以选择“三言”作为性别话语研究对象,是因为“就题材的主题取向而言,“三言”以性别关系为主题的小说凡96篇,占总篇数的80﹪。除大量关于情爱纠葛的主题外,‘三言’的内容还广泛涉及女性身体、女性自我认知、男性欲望、性别错置、性别互补等性别理论关注的问题”。①刘果:《〈三言〉性别话语研究——以话本小说的文献比勘为基础》,中华书局,2008年10月版,第2、7、136页.可见,之所以要从性别理论切入“三言”的研究,是因为众多性别主题文本为作者的性别理论实践提供了典型的群案。作者的这一自觉还体在对具体文本的选择上,她只选择那些性别话语典型的“三言”文本来作分析。在《〈三言〉性别话语研究》中,进入作者详细比勘分析研究视野的作品只有29篇,约占总篇数的25﹪。其它大量的作品并未进入这一范围,究其因就在于这些文本的内容或者与性别话语关系不紧或者即使紧密但不具代表性,因而予以简要分析甚至于省略。此外,作者还清楚地认识到,比较“三言”中话本小说与宋元同题话本小说,并不是每一处改动都与性别主题有关,因而只选择那些有关并且有代表性的文本,来破译叙事改动中的性别话语“密码”。可见《〈三言〉性别话语研究》选择性别理论的研究视角与方法,是从研究对象的实际出发的,是研究对象自身的内在呼唤,并且在其具体运用中,也紧密切合文本自身的内容,避免了为理论分析而理论分析。
有意无意脱离中国文化实际,照搬和套用西方性别理论,忽视性别理论运用的本土化,是文学中性别理论研究时的另一种“不实”现象。性别理论作为一种原发于西方的理论,它在进入中国后存在本土化建构的问题,在具体运用时必须立足于中国文化社会语境且要与中国固有的性别理论资源相融合。性别理论的本土化建构当然不是《〈三言〉性别话语研究》这样一本以重释经典作品为学术目标的学术专著的任务,但该著在运用性别理论时仍然显示出了性别理论中国化的自觉。从中国文化元典与“三言”小说文本语境出发,《〈三言〉性别话语研究》首先勾勒了作为中国传统社会主流的元典性别规范的基本面貌,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清理揭示出中国化的性别理论语境,提出了规范性性别话语和非规范性性别话语两种性别话语类型。与此同时,在对《三言》性别话语的分析研究中,既不脱离特定的社会与文化语境,又不脱离它产生的历史语境,在文献考察的基础上,始终不离开宋元话本小说的视野来作具体分析,以见出性别话语的嬗变,并且将情与理的纠葛视为两种性别话语的纠葛,从而彰显出作者运用性别理论时自觉中国化的意识和努力,也使“三言”性别话语研究具有实在的中国品格。
在对文学作品与文学现象进行性别理论研究时,还存在另外一种“不实”的现象,那就是以女性主义立场取代学理性的分析,以情绪的宣泄取代细致的文本细读和分析。作为女性,作者有着对女性生命情感与经验的深切体悟,也有着为小说中的女性进行性别代言的天然冲动,宣泄对本质上是男性中心主义的规范性性别话语的不满。但在研究中,作者并未将这种冲动情绪化,而是自觉从文本细读出发,通过具体多样的文献比勘和细致深入的叙事分析,从中条分缕析出叙事中的性别话语意味,因而具有明显的学理性。文献比勘是经典的文献学方法,作者从“三言”文本的细读与创作的历史变化实际出发,在比勘时“关注的重心不仅仅是版本流传过程中带来的字词上的讹异,而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具有性别意义的文本差异上。”①这种文献比勘沿两个方向进行:其一是“三言”中话本小说与宋元同题话本小说的文献比勘,其二是同母题下“三言”中明代话本小说和宋元话本小说的文献比勘。在第一类文献比勘中,通过研究“三言”对宋元同题话本小说的改动,分析出了规范性性别话语和非规范性性别两种性别话语的消长情况及其所反映的性别观念的变迁。例如作者精心选择《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和《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两个文本,以列表的方式仔细比较了与性别话语相关的“柳永才情”、“与妓女的关系”等12个主要文本差异项,分析出其中的性别话语意味在于女性才女理想的重新书写及主流性别规范威慑下女性群体划分的大一统格局。在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西湖三塔记》的文献比勘中,作者从叙事改写中既看出了程朱理学性别话语这一规范性性别话语对叙事的统治,同时又从白娘子形象对理学话语的突破和超越中,寻觅到了非规范性性别话语反抗叙事统治的些许缝隙和蛛丝马迹,论述分析很扎实。第二类文献比勘是同母题下“三言”中明代话本小说和宋元话本小说的文献比勘。作者从文本实际出发,选择了“色欲亡身”、“女性复仇”、“离乱重逢”、“红杏出墙”、“女鬼情奇”等母题进行单篇或多篇文献比勘。在单篇文献比勘中,“色欲亡身”母题的比勘文本是宋代的《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和明代的《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在二者的叙事重心和叙事策略不同中,发现了性别意识的不同,即情与理的走向和解。对“女性复仇”母题的把握,则以《万秀娘伊报山亭儿》和《蔡瑞虹忍辱报仇》为文本依据,由总体叙事的相似性中见出细节的重大差异及其性别意味即他性化的推进。在多篇文献比勘中,以“红杏出墙”母题为例,作者选取六篇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分设了十个差异项来进行分析,直指男性的占有权,并由此延伸到“三言”对“荡妇”与“妓女”一贬一褒的的不同价值态度的分析,认为妓女被美化,呈现出才情兼具、重情重义的正面品格,其叙事往往有好的结局,是因为她们被冠以叙述者需要的品质,以便更好地服务于男性的需要,它本质上仍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规范性性别话语的体现。而“荡妇”因为违犯了以男性为中心的规范性性别话语,挑战了男性在家中的绝对权威和对女性的占有权,因而成为了叙述者努力抨击的对象,它从反面强化以男性为中心的规范性性别话语的表达。总之,通过文献比勘,始终不离开宋元话本小说的视野,见出文本的互文性与差异,从叙事的增删中见出性别话语及其变化,很好地夯实了性别理论研究本身。
《〈三言〉性别话语研究》中性别理论研究的切实还得益于文本细读方法的运用。事实上前面论及的文献比勘也内含了文本细读的方法运用。作者对单篇作品的细读很见悟性和功力,特别是将细致的叙事分析与文化分析相结合,从中见出性别话语的意味,还原出性别话语的历史真相。例如,通过对《张舜美灯宵得丽女》的文本细读,发现了一个吊诡的现象:即在“三言”偷情女性这一主题下,在女性对规范的艰难逾越和反叛过程中,规范却以修正的姿态参与其中,主流性别规范这把刀从未停止过它的挥动,其雕塑的痕迹历历可见,虽然由于女主人公身份、家庭背景和个性的不同,主流性别规范对其性别角色进行修正的幅度和力度有所不同。又如,在分析“女鬼情奇”母题时,通过细读归纳和叙事结构的不同,将“三言”中《小夫人金钱赠年少》、《金明池吴清逢爱爱》等六篇小说分为“人—鬼”类与“鬼—人”类两类叙事,并依据叙事序列的构架,对比两类文本叙事结构的差异,在此基础上从性别话语的角度分析这一差异的意义,认为“人—鬼”类叙事中,女性的声音可以得到相对自由地传达,因此,随着女性人物的出场和她们重情重义、敢爱敢恨的人生演绎,非规范性性别话语找到了表演的舞台。而在“鬼—人”类叙事中,伴随着女鬼的出没,人们再次看到规范性性别话语的影子。作者对“离乱重逢”母题的把握也是如此,先对构成该母题的三个基本叙事条件进行叙事细读和分析,然后进一步分析出这一叙事母题中女性的他性表现与变异,最后得出“离乱重逢”母题“不过是为女性他性的加强提供更大的可能空间,而所谓重逢的喜剧结局,绝不是对搏击命运的勇者的回报,而是对进一步臣服于男权规范的女奴们的嘉奖。”①上述分析均建立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做到了叙事分析的充实,论从文出而非情出,因而得出了富有说服力的结论。
总之,《〈三言〉性别话语研究》采用性别理论研究“三言”的性别意识和观念,探讨这种性别意识和观念的历史流变,思考小说叙事方式的采用、叙事内容与策略的转变、叙事声音的表达与性别话语的关系,勾勒出规范性性别话语和非规范性性别话语之间的博奕,并且始终立足于文本实际与中国文化语境,注意理论运用的本土化和以细读为基础的叙事分析,因而是一次做实了的文学性别理论研究。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