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杰
(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对历史终结论当代复活的分析与批判
——以福山《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为例
孟凡杰
(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历史终结论”是当代西方社会历史理论中非常重要的文化思潮之一。福山在其《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一书中,通过对20世纪后半期全球形势变化的历史事实分析,重提并进一步阐释了“历史终结论”思想。“历史终结论”不仅是一种历史理论,同时也是一种现代性理论。我们应当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出发对其进行分析与批判,并对当代西方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重大历史进程问题进行深刻的反思。
现代性;历史的终结;最后之人
20世纪后半期,随着科学技术迅猛发展对自由市场经济和自由民主的政治观念在全球的传播和普及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尤其是冷战结束以后,全球一体化的趋势愈演愈烈,现代性作为不同于传统历史概念和历史演化的总体性特征,引发了人们对历史规律的问题进行新的思考,形成了一股新的社会历史反思思潮。福山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从黑格尔的世界哲学思想出发,重提并进一步阐释了“历史的终结”的概念。在《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一书中,他对历史的现代化进程和历史终结时的现代性特征做了深入的探究,反映了当代西方保守主义思想的抬头与复兴。我们应该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出发,对其展开分析与批判,从而推进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当代发展。
福山的历史终结理论是在20世纪末世界历史格局的大变动之下,通过对人类近代历史发展进程的反思和预言而做出的判断。福山认为,由于20世纪里无论是共产主义左翼还是专制主义右翼都因为缺乏合法性而纷纷失败。右翼专制国家的致命弱点表现在它对公民社会控制的软弱无力;左翼专制政府寻求通过控制整个公民社会来避免危机的产生,包括控制其公民的思想,但由于共产主义国家在发展经济上的不成功,合法性也遭到了质疑。因此,随着人类走进20世纪末,专制主义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只留下惟一的一个竞争者作为具有潜在的全球价值的意识形态,那就是自由民主制度。自由民主的理念和制度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展和对人们意识形态的统治,就表明了历史已经走向了终结。
福山提出世界普遍史并不是所谓的世界通史,而“历史的终结”就是所有世界普遍史的题中之义。历史的某个重大事件只有产生更大的终极或目标才会更有意义,实现这一目标必然会推动历史走向终结。古希腊人认为历史是循环的,而西方思想体系中第一部真正的世界普遍史是基督教的出现,但是编写世界普遍史所进行的最严肃的工作是在德国唯心主义体系中实现的。康德1784年在《来自一个世界主义者的世界普遍史观念》的论文中提出历史应该存在一个尽头,也就是说历史有一个蕴藏在人目前的潜意识中并且使整个历史具有意义的终极目标,这个终点就是实现人类自由。康德的这种观点虽然没有详尽地表述出来,但却为后来编写一部世界普遍史的努力奠定了基础框架。康德之后,从黑格尔经马克思到韦伯的关于现代化的理论更详尽地描述了世界普遍史这一历史发展进程。黑格尔认为,历史进步不会无休止地延续下去,而是随着现实世界中自由社会的建立走到一个终点,这意味着历史的终结。由此,黑格尔把历史定义为人走向更高的理性和自由的进步过程。马克思也同意黑格尔的历史终结理论,即人类社会随着时代发展从原始社会发展到更复杂、更高级的社会结构的观点。但马克思认为自由国家不能解决一个根本的矛盾即阶级冲突,也就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斗争,认为自由国家不代表所有人都享有自由,而只是资产阶级赢得了自由。因此,历史终结只能在真正的普遍阶级(无产阶级)取得胜利,然后实现全球共产主义并永远结束阶级斗争时才能够真正实现。韦伯对日益增长的人类历史“进步”的理论主义表现失望和对世俗主义持悲观态度,但战后现代化理论在其思想中加入了一个决定性的乐观主义。因此,虽然现代化理论之间在历史演变如何直线发展以及是否存在着现代化的替代道路等问题上存在分歧,但没有人怀疑历史是有方向性的,也没有人怀疑工业发达国家的自由民主制度就是它的终点。因此,福山认为重提世界普遍史和历史的终结是十分可能的了。
在指出重提世界普遍史的可能性之后,福山必须要从理论上证明历史终结得以进行和实现的先验条件,即历史走向终结的动力因素。福山从两个方面指出了推动人类历史走向终结的动力机制。
一方面,现代自然科学是具有方向性的世界普遍史的一个物质动力机制。既然重提世界普遍史和历史的终结是十分可能的了,那么现代自然科学对于研究世界普遍史来说是一个非常有用的起点。“原因在于现代自然科学对人类的未来幸福最终会有什么影响目前还不甚清晰,但它是被普遍认为可以累积的而且具有方向性的重要的社会活动。”[1](P61)而且“科学方法的发现从根本上把历史划分为有先后次序的并且不循环的各个阶段,自然科学一旦被发现,它的进步和不断被发展为解释后来历史发展的许多方面提供了一个有方向性的‘历史机制’”[1](P3)。因此,福山认为自然科学使历史发展既有方向性也有普遍性,自然科学的历史动力机制是通过两种手段发挥作用的:第一种手段是“军备竞赛”;第二种手段是“经济发展”。不仅如此,现代自然科学的逻辑性似乎也在左右着资本主义朝着一个普遍史的方向发展。这也就表明了现代自然科学在促进人类通过现代化进程而共同迈向同一个目标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它是使人类历史发展具有方向性的一个物质动力机制。
另一方面,为获得认可而斗争是具有方向性的世界普遍史的一个精神动力机制。福山认为,一部更全面的世界普遍史即使在很大程度上基于现代自然科学,也必须理解科学在“前现代”时期的发源以及藏匿在经济人心中的欲望。但是,用经济学来解释历史既不完整也不会令人满意,因为人并不仅仅是经济动物,尤其是这样的解释不能够真正说明人类为什么会最终选择自由、民主。黑格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以“获得认可而斗争”的精神机制来认识历史进程。在黑格尔看来,人类历史的基本动力不是现代自然科学,也不是促进现代自然科学发展的欲望的不断膨胀,而是一种完全非经济的动力,即为获得认可而进行的斗争。福山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主奴辩证法”思想出发,认为“人强烈要求获得作为‘人’的认可,即作为一个具有一定价值和尊严的人而被认可,这种价值最初与他甘愿为自己的名誉而进行斗争,甚至甘冒生命危险联系在一起。只有人才有能力战胜他最基本的动物本能、尤其是自我保存的本能,追求更高级、抽象的原则和目标。”[1](P7)正是由于这种纯粹为了荣誉而战的“最初之人”之间的战斗,才能够从中看到人类未来自由的曙光。福山把获得认可的欲望追溯到古希腊的思想源头中,认为获得认可的欲望是人格的组成要素,也是政治生命的关键所在。而事实上,也正是它们驱动着整个历史的进程。
要理解为什么自由民主会成为全人类的最终目标,就必须明白自由、民主的本质是什么?福山认为自由民主是一种本质上的善,因而能引起全世界人的共鸣。他进而把现代自由主义归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盎格鲁—撒克逊的,另一种是日耳曼的,前者以现代自由主义的鼻祖——英国的霍布斯、洛克为代表,后者以德国的黑格尔为代表。在盎格鲁—撒克逊的理论体系中,获得认可的欲望不得不让位于已萌发的自尊——有理性组合的欲望,特别是肉体的自我保存的欲望,权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保护人们可以丰富自己并满足其灵魂中欲望部分的私人领域的手段;而黑格尔则把权利视为一种目的,因为真正能使人感到满足的并不是物质的丰富,而是对其地位和尊严的认可。福山接受了黑格尔的认为“获得认可的欲望”是历史的发动机,并进一步提出正是这种“为获得认可的欲望”可以提供一条不可缺少的纽带,将自由经济和自由政治连接起来。这也是全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和最终走向终结的原因。
福山的历史终结理论并不是一种全新的社会历史理论,而是新瓶装旧酒,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思想的当代复活。
当历史的脚步经过19世纪的西方乐观主义和20世纪上半期的悲观主义之后并走到20世纪末期的时候,福山认为随着全球大面积的独裁政府和专制主义的塌方,历史在经历了一个螺旋式的发展之后又回到了起点。大量的历史事实已经表明,黑格尔关于历史的终结的观点是正确的,因此历史在20世纪走向尾声的时候,历史的终结已经成为一种事实。虽然仍然面临来自左翼和右翼的反对:左翼(以马克思为代言人)会认为现在的自由民主国家中的普遍认可肯定是不完整的,因为资本主义创造了贫富差别,而且必定会形成一种事实上就是不平等认可的劳动分工,由于相对贫困的人继续存在,并因此没有被他们的同胞平等地视为人,所以一个国家的绝对繁荣水平并不能改变这种不平等地状态。自由民主制度,依然是不平等的承认本应平等的人。右翼(以尼采为代言人)则认为现代民主制度不是把奴隶解放成为自己的主人,而是让奴隶和一种奴隶道德获得了完全的胜利。自由民主国家最典型的公民是“最后的人”,一种由现代主义者塑造的人,他把自己的优越感无偿献给舒适的自我保存。“最后的人”没有任何获得比其他人更伟大的认可的欲望,因此就没有杰出感和成就感。由于完全沉湎于他的幸福而对不能超越这些愿望不会感受到任何羞愧,所以,“最后的人”已经不再是人了。但福山认为左翼的观点只是由于对现代性的现状不满而要求进行更彻底的革命,但实质上“共产主义不是比自由民主制度更高级的社会形态,它与自由民主同属于一个历史阶段,都是在全世界实现自由和平等这个过程中的一个历史阶段”[1](P75)。右翼的观点虽然深刻地触及到法国大革命对人类平等追求所带来的平等作用而使人丧失优越意识,人不再是人了,但历史是不可能再回到“最初状态”中去。因为“现代自然科学的制约机制是防止历史重新开始并回到最初之人的一道堤坝,这个机制由无限制的欲望驱动,但由理性来指导,优越意识在现代世界的复活就意味着与这个强大而富有活力的经济世界的决裂,是一种割断技术发展逻辑性的企图,这种割断在特定时空已经被证明是可能的,但我们不敢肯定整个世界是否能长期处于这种断裂状态”[1](P379)。这也就是说在现实的历史事件中,也许会偶尔出现历史的退步和断裂,但最终历史规律还是会把所有的断裂都纳入统一的进程中来。
因此,福山最后用一个诗性的比喻表达自己对人类已经步入“历史的终结”的时代:“人类不会是盛开千姿百态美丽花朵的无数蓓蕾,而是奔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一辆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个个希望并且祈祷旅途平安的家庭。马车构造表面上的差别并不能被视为驾驭马车的人之间永久的、必然的差异,而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路上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有相当多的马车驶入城镇这一情景会使任何有理性的人看到后都不得不承认只有一条路,且只有一个终点。而毋庸置疑,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个目的地上。”[1](P381-382)
福山的“历史的终结论”不仅是一种历史理论,同时也是一种现代化理论,更有必要把它视为一种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国际政治理论。虽然福山是踩着黑格尔的脚印向前出发,但却有着其特定的内涵,《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出版之时,正是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纷纷解体、自由资本主义走向全球化的时代。正是对这个时代的诊断,福山认为,这是“历史的终结”,是自由资本主义的全面胜利,后历史时代的来临,将是自由民主、议会、自由市场经济的全面降临。不可否认福山的理论对历史进程规律和现代性的分析具有很深刻的洞见,但也包含了一些矛盾和问题。
首先,福山把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和纳粹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并列称为专制主义而进行批判,但同时也把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与马克思所论证的作为人类远大理想和奋斗目标的共产主义混为一谈,也把当今欧美国家所实行的资本主义政治制度与作为长远奋斗目标的普遍的自由民主制度混为一谈,这是无视客观历史事实。他也认为当今美国、法国等国家稳定的民主体制尚存在许多不公正或严重的社会问题,认为这些问题的存在只是由于自由和平等的原理尚未得到完全实现所造成的,但却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有了自由和平等的理念却无法完全实现的现实原因,这是在回避问题。
其次,福山把马克思和尼采作为对“历史的终结”理论进行批判的两大代言人,却认为马克思的视野并没有超越黑格尔,而尼采的批判则更加令人信服。这种观点可以说是很荒谬的,且不说他对尼采的思想的解释是否正确,但他确实并没有认识或者故意歪曲马克思的思想。我们说马克思的思想的伟大之处并不是简单地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否定,而是要进入到资本主义社会之中,意识到这个社会存在的历史性界限,并从内部揭露这个社会的存在方式所蕴涵的矛盾,马克思认为不彻底解决资本主义本身所无法克服的矛盾,人类就不能够实现真正的全面解放,这正是马克思的批判理论所要表达的核心内容。马克思的这些理论在当今是无法超越的。正如德里达指出:“不去阅读且反复阅读和讨论马克思——可以说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学者式的‘阅读’和‘讨论’,将永远都是一个错误,而且越来越成为一个错误,一个理论的、哲学的和政治的责任方面的错误。”[2](P21)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只要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继续存在,马克思的思想将永远与时代同行。
最后,福山的“历史的终结”的理论认为现在自由民主、议会、自由市场经济已经全面降临,整个世界正在走向全面同质化的道路。这种对现代性进行总体性特征的描述也遭到了当代其他学者的批评。利奥塔对所谓后现代状况的讨论就表明了现代是一个宏大叙事不再可能的时代。德里达也提出要打破福山这种“历史的终结”所喻示的封闭性,在其政治实践的意义上,指向的是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的“在场性”,意在揭示“在世界化和全球化名目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在与现实的或潜在的霸权主义相呼应。”[3](P100)指出现代化工业社会和资本在全球的扩张同时也是霸权主义及其意识形态在全球的扩张,未来的世界历史只会不断地走向一种合乎正义化的过程。历史永远不会被终结,也不可能被终结。这些从后现代主义立场出发的反对思想切中了福山“历史的终结”理论的现代宏大叙事的要害,也对我们如何认识全球化和现代性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
[1]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M].黄胜强,许铭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2]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M].何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大学出版社,1999.
[3]杜小真.德里达中国讲演录[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Abstract:Historical end theory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cultural and ideological trends in the contemporary West society.Fukuyama’s thoughts in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discussed the great changes in the last decades of the 20th century.The historical end theory is not only one kind of historical theory,but also one kind of modernity theory.We need to analyze and criticize his theory logic from Marx’s standpoint and thoughts and to responder the contemporary significant historic questions of West politics,the economy,the society and the culture and so on.
Key words:Modernity;The end of history;The last man
The Analysis and Critique on the Contemporary Reactivating of Historical End Theory
MENG Fan-jie
(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D521
A
1008—4444(2010)01—0038—04
2009-12-10
孟凡杰(1982—),男,安徽宿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博士生。
(责任编辑:董红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