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霞
覃兆刿先生在其《双元价值观的视野:中国档案事业的传统与现代化》(以下简称覃著)一书中对于档案的价值分析有独到见解。他用“双元价值”来界定档案价值,认为档案始终可以作两个面上的理解:一是“工具价值”,即“它作为一种行为方式,人类的初衷在于它的结构形式所赋予的功能”;一是“信息价值”,即“作为记录或者文献归属的实体,其内容负载的价值”。进而提出:“一切对档案价值和档案现象的分析都可以从此所谓双元价值的视角来进行。”这些论述,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崭新的档案价值分析思路。
本文以“双元”二字切入,对双元价值观的逻辑内涵、实践体认、学术意义等相关问题略呈管见。
“‘双元价值’是笔者自以为合适的一个视角”①,一向治学严谨的覃先生如是说。这里,我们不妨从字面开始,层层剖析其中深意。
双:“雙,会意字,篆文从雠(一对鸟)。从又(手),会手指二鸟之意。”《说文解字·雔部》:“雙,隹二枚也。从‘雔’,又持之。”②本义为禽鸟二只。引申义有“一对”、“成双的东西”;双,有“两个的、两种的(跟‘单’相对,多指对称或者相对的)”,“用于左右对称的东西”③;《辞海》中还将“双”解释为“偶数”。
可见,“双”不能只从数量上理解为“二”,它通常与“单”对应,具有均衡、稳定、对称、彼此关联等特征。覃先生用“双元价值观的视野”来观照中国档案事业的传统与现代化,实质体现了作者试图实现档案价值认知上的终极追求:档案价值“舍双元其何”?由此,我们似乎首先应该将覃著纳入档案价值研究的范畴,而不能因为其丰富的史籍梳理而看不到所论宏旨。
“双元”与“二元”有着明显不同的内涵。由于“双”的约定,档案的价值分析就体现为“工具价值”与“信息价值”的一体观照,这种约定不只是表面上量的概括,更重要的是一种立体认识,一种辩证态度。由于“双元”最合于覃先生对于档案价值的界说需要,因而自然不会再有双元之外的“二元”、“三元”、“多元”之说。同时,“双”又与构成档案的两个基本元素——档案载体和档案信息相对应,从而避免了与“档案一元论”、“档案单值说”的冲突。“双”字之推敲,可谓选词精准,寓意深刻。
“元与兀同源,甲骨文从兀(削去人头发)”④,《说文解字·一部》:“元,始也。从一,从兀。”元“本义当为人头”,后来演变为“开始,第一”,⑤有“主要的、基本的,如元气”、“要素、元素,如一元论、多元论”⑥等意思。此外,《辞海》中还将“元”解释为“中国哲学概念,指天地万物的本原”,如《春秋繁露·重政》有“故元者为万物之本”,又《易·彖》以“乾元”、“坤元”分别为万物所“资始”、“资生”⑦。
可见,元即本原,是指世界万物来源和存在的根本。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存在物都由本原构成,一切存在物最初都从其中产生,最后又复归为它⑧。因此,正确理解“档案”(涉及一切档案现象的本原问题)的产生、定义,在档案学理论研究和档案工作实际中就成为最首要的问题。
我们通常认为“档案是国家机构、社会组织或个人在社会活动中直接形成的有价值的各种形式的历史记录”⑨。故“原始记录性”是档案的本质属性。而覃先生却匠心独运地从“元”出发,对档案的起源、定义和本质进行了大胆设想和勇敢创新,提出了“档案产生的初衷是作为实现管理和凭证信息控制的工具”,档案的起源应理解为“档案方式”的起源,“有了产生档案方式的人类心理,然后才可能有实态的档案”,档案一开始就是“以作为诚信的凭证为主观目的的”,是“处于人类合目的控制的凭证信息”,档案的本质是“人类对凭证信息的合目的控制”,是“‘真’和对‘真’的维护”等诸多元(原)创性的观点。
此外,在我们的认知习惯中,“元”还是“数学方程中含有的未知数”⑩,譬如我们说的一元二次方程。由于不满足于档案价值描述的有限罗列,覃先生站在哲学的高度,用“双元”来全新界定档案价值,充分显示出其对档案价值真谛的不懈追求和追根溯源的精神。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档案双元价值观显然不同于档案双重价值学说,因为后者注重的是档案实体在不同阶段的价值,而前者注重的是档案作为人类行为和档案实体内容两个方面的价值。档案元化价值观也不同于档案界普遍认为的“凭证价值”和“情报价值”之两分法,因为“凭证价值”是文物和其它可以为证的事物共有的价值属性,不惟档案所特有。但以“双元价值”界定档案价值却有一个理论构建上的高妙之处:它暗合于档案作为管理行为的双重属性,即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而反过来,我们用档案的双重属性又完全可以解说双元价值观。
档案作为管理的子系统,其本身具有天然的双重属性。档案的自然属性即作为人类行为方式和作为社会实践伴生物的特征,决定了档案必然具有参与社会实践的工具价值;而作为文献信息的归宿,档案信息的含量和社会共享性决定了档案又必然具有信息价值。
因此,档案固有的双重属性,决定了只有工具价值的档案实体是不存在的,只有信息价值的档案实体也是不存在的,档案必然是工具价值与信息价值的双元结合体。这也是档案与图书、档案与文件、档案与文物的根本区别所在。从档案的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的双重视角来分析档案概念,档案的双元价值——工具价值与信息价值无疑恰与其高度耦合。
档案的工具价值和信息价值是关注社会实践的,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覃先生对于档案实践的深刻体认,就没有我们读到的档案双元价值说。档案工具价值强调对社会负责,档案信息价值强调为社会服务,两者的恰当结合是档案双元价值理论的阐释重心和终极诉求。这也正是当前讨论“档案双元价值观”的意义所在。
“大道衰而有书,利害萌而有契。”覃兆刿先生认为档案产生之初便是一种有目的的控制工具。作为记忆建构与整体性、凭证性维护的载体,档案工具价值成为人类实现记忆延伸的手段和忠诚的历史卫士。人类至今没有找到比档案更值得信赖的记忆工具。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开展的“世界遗产记忆工程”,就是为明天记录昨天、留住今天,让未来记忆过去、再现现在。
目前,在我国开展的有声有色的家庭档案、社区档案工作,也日益显示出社会基层对于档案工具价值即档案作为一种管理方式的重视。如截至2007年5月,沈阳市已经有12万多户建立了家庭档案。可以预见,随着社会档案意识的不断增强,社会公众对于档案工具价值的借助将会越来越普遍。
档案工具价值主要表现为两方面:一是作为记忆方式,表现为一种结构和功能;二是作为记录的连续体存在,负载着凭证性控制与维护的诉求。档案工作者不仅要重视现有档案信息资源的内容真实性,还要关注整个档案形成运动的全过程,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良好的业务技能认真履行“维护”的使命。如对于电子文件的前段控制、中端控制和后端保管的流程管理就是这种控制和维护的要求。
档案工具价值决定了档案方式在刑事诉讼、人事管理、社会危机控制、社会信用监管等有关社会秩序管理方面必然受到重视。因此,强调档案社会工具价值的实现,就必然成为档案事业现代化目标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在档案事业现代化建设中,如果忽视对档案“凭证”特征的维护,忽视档案对于社会秩序的意义,就会导致档案控制功能的弱化,档案的社会工具价值自然就无法实现。所以,对于档案工具价值的认知和实现,实则体现了档案工作的社会责任。
档案信息在社会发展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其社会信息功能主要体现在人们利用其资治、求证、科研、教育、休闲等,而档案信息价值的目标实现则是以档案信息的有效性为标志,即档案作为信息被社会广泛认可并利用。
传统的档案工作重保存、轻利用,多封闭、少开放,造成了档案信息资源的极大浪费;加上档案馆本身的“衙门”色彩浓厚,社会公众对其知之甚少,以致于档案馆出现“门可罗雀”的悲凉景象。在知识经济、信息社会浪潮中,档案馆如果继续抱着坐等上门的心态“死守”着档案,那么在信息市场逐渐形成、信息竞争日益激烈、特别是WTO的“服务贸易”协定已经把档案馆服务纳入成员国之间的谈判范围[11]的今天,档案馆不以向社会提供档案信息服务作为档案馆的核心工作,那么从社会道义和社会责任角度来看,档案馆对于公众的意义及其合法性将受到质疑。
档案传统对档案信息价值的忽视,要靠服务社会公众的意识来加以补充、改造、完善。档案信息是一种社会公共资源,在社会民主化进程中,争取信息民主权、公民知情权正在成为人们努力的方向。档案信息价值的全面实现必然以档案信息资源的共享为前提。档案工作者有责任也有义务让社会公众都享受到“档案关怀”[12],使他们可以借助档案信息获得根源感、身份感、归宿感,借助档案信息实现自我发展的需要。
所以,档案信息价值决定了它在文化积淀、文献传播、科学研究、技术创新、管理决策等方面理应受到重视。档案信息价值广泛、持续、便利的实现,依赖于档案真正成为社会公众共同拥有的财富。因此明确档案馆的责任、权利和义务,明晰档案利用者的身份认证及责任、权利和义务,为档案馆资源优化、档案信息利用传播营造适宜的法律环境,是保障档案信息价值实现的必要条件。
一言以蔽之,档案的工具价值和信息价值的实现都是以服务社会为目标的,“档案双元价值观”是对社会秩序和公众利益的两端并重。
档案传统在覃先生看来,“应该被理解为一个积累的系统构成或连续体,是档案史中体现的共性和具有惯性的部分”,包括“档案器物技能、档案制度以及档案观念三个层次”。他具体指出档案器物技能包括档案的实态特征、结构形式和运动方式;档案制度是指档案特性控制、工作重心和社会功能发挥;档案观念则包括档案产生的社会心理根源、档案理念、档案思想以及电子文件概念确立以前的档案管理基本原则和基本理论。与档案传统相对应,档案事业现代化同样包括三个层次,“是指在新的技术和观念环境中,档案业从对象的物态特征到运行模式、社会功能、行业理念和价值目标的创造性、适应性变迁。”档案传统的系统性和连续体性,使得研究档案事业的现代化必然离不开档案传统问题。
由档案工作传统走向档案事业现代化必然经历一个转型期,如何在转型期正确把握未来档案事业发展的方向,关键就在于以何种价值观来思考档案的制度创新、观念创新,并实现对档案传统的借助。
古代档案工作向近代档案事业的过渡标志是近代档案价值观的确立,特别是信息价值的发现与强调。近代社会,实现了从古代“三百年来学士大夫不得一窥”到近代档案的价值“为世人所共知”⑬,从传统的“旧档无用”到近代“重视档案”⑭,从一元的资政功能到近代以信息价值的认识突破为特征的双元价值观的实质性飞跃,档案双元价值并重这一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在档案事业传统和现代化之间铺设了桥梁。
近代社会,档案信息价值被发现并受到重视,档案专业技术因此被上升到行业理念和“学”的层面,进而推动了档案事业的专门化。但是如果对档案价值某一方面过分强调,反而又会使我们迷失档案事业的固有方向,迷失本然的档案价值追求。只重视工具价值或信息价值的一元价值主张,并不是科学的档案价值观。以单一的档案信息价值实现为目标去指导档案事业的现代化建设,必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和片面性。无论“重藏轻用”、“重保密轻开放”还是“以利用为纲”、“无条件全面开放”,都是偏离档案价值目标的反映。所以,在档案事业现代化进程中,必须强调以双元并重和双元实现作为现代档案的价值目标。
在信息技术、网络技术发达的现代社会,档案事业现代化所包含的三个层次中的档案器物技能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因素,档案制度建设也能够从国内外传统与现实经验中逐渐完善,摆在我们面前最重要的是观念层次的现代化。因为它的实现足以带动档案器物层次和制度层次的顺利实现。
为解决观念层次的现代化问题,覃著将“档案社会责任感”与“档案公众服务意识”的结合作为档案事业现代化的观念要件,并以此为思想基础,推动档案技能建设和档案制度建设。因为,“档案事业现代化是对档案作为方式的社会工具价值和档案作为记录实体的文献信息价值的双元职能的综合发挥”,只有这种双元并重,才能够真正实现档案工作体系和运作模式的现代转型。
“档案双元价值观”具有十足的学术张力,这不仅因为它对复合价值的分析与把握,还因为它从档案的传统中走来,研究者着力考察了档案事物的生发,虽不免有几分晦涩,但却带着历史的理性和厚重;因为它对档案实践的积极体认,对档案的不变情怀、对社会的价值追求、对公众的服务诉求能高屋建瓴;因为它并非简单的标新立异,反而体现出对经典价值理论的尊重和科学严谨的求证态度。总之,双元价值说以其对档案事物的传统与现代、方式与内容、结构与功能、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的一体观照,成为一种相对系统、稳定的思想。
一个严肃的、有生命力的、可持续发展的理论,必然是源于实践体认的、追求学术张力的、进行传统与现代考查的、着力解决矛盾和探索规律的学说。档案双元价值观,给档案学基础理论研究注入了一股活力,开辟了崭新的研究视野,有着不可低估的后发潜力,其学术价值必将为更多的研究者关注。
注释:
①覃兆刿:《双元价值观与“档案”的定义》,《北京档案》2003年第9期
②谷衍奎编:《汉字源流字典》,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93页
③《汉语词典》(原名《国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1219页
④⑤同②:44页
⑥李行键主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版:1608页
⑦《辞海·词语分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546页
⑧王毓红、杜书瀛:《刘勰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文学本原理论之比较》,《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
⑨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行业标准《档案工作基本术语》
⑩澹台全鹏:《我对概念课教学的再认识》,《中学数学教学参考》2001年
[11]世界贸易组织秘书处编,索必成、胡盈之译:《乌拉圭回合协议导读》,法律出版社,2000年:282页
[12]冯惠玲:《拓展职能——“夹缝时代”档案职业的生存之策》,《中国首届档案学博士论坛论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109页。
[13][14]顾颉刚:《禹贡学会的清季档案》,《文献特刊》,故宫博物院文献馆,1935年: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