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四代
(武夷学院 统战文化研究基地 ,福建 武夷山 353000)
严复是近代中国影响最大的启蒙思想家。他译介的许多西方近代有影响的政治、经济著作,在中国的思想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他虽然不是社会主义思想家,并没有康有为那样的乌托邦巨著,也没有像孙中山那样提出有实践取向的民生社会主义,但他却以进化论的社会历史观,为中国社会主义思想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根据。只有深入研究严复的社会主义思想,才能认识中国理想社会追求的转变和20世纪初中国社会主义思想发展的特点。
19世纪后半叶是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深刻变化的时期,西方文明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冲击和西方思想对制度化儒家思想的挑战,使许多传统观念发生着动摇,也要求人们对传统和西方进行重新判断。严复的《天演论》探西方文明之源,导中国自强之路,为中国思想界之变革确立了方向,开出了新的思维之路。
首先,进化论把历史看成是一种不断进步的过程,改变了“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思维方式,为人们认识社会主义与中国发展的关系提供了新的理论根据。中国学术历来恪守祖训,以阐释经典之言的方式提出新的要求,在历史观上坚持“天不变,道亦不变”,因而就无法把握人类发展趋势。严复将进化论介绍到中国,“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1]16,以“天人合一”的方式阐述“物竞天择”的思想,从根本上动摇了“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传统观念,同时又使源自西方的各种经济、政治、文化、社会思想与中国社会发展的要求相适应,为探讨中国社会发展中的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1922年,陈兼善说:“现在的进化论已经有了左右思想的能力,无论什么哲学、伦理、教育,以收社会之组织,宗教之精神、政治之设施,没有一种不受它的影响。”[2]62在进化论传入之前,达尔文的《人类起源和性选择》、《物种起源》等书在中国已经有传播,也有人以“公羊三世”与之相对比,但都没有形成《天演论》那么大的冲击力。把历史看成一个文明演进的过程,并以此判断世界,认识中国,就不仅为振奋中国人的自强精神注入活力,而且也使中国人的理想追求从歌颂过去转向了把握未来。此前,包括康有为在内的乌托邦思想家都是以阐释经典的方式评判现实,构思理想的。进化论的传播使人们形成了面向未来的精神。进化论与20世纪初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相共时,不仅使康有为的大同思想得到了较充分的阐释,而且产生了早期国民的民生社会主义。“在20世纪初的头几年里,社会主义裹挟在进化论的大潮里,成了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然后借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炮声震撼力,顿时而为浩荡的雄风。”[2]72
其次,在进化论指导下探求西方富强之本,改变了“西学中源”的观念,形成了学习西方、面向未来的思想。在近代以来的中西文明撞击中,出于华夏中心和夜郎自大的心理,许多中国学人并不认为西方在根本上比中国更文明。“西学中源”这也就流行了起来。陈炽说:“中国自经秦火,《周礼》之《冬宫》既逸,《大学》之《格致》无传……当日者,必有良工硕学抱器而西,故泰西,埃及,罗马之石工,精奇罕匹。明季以后,畴人辈出,因旧迹,创新器,得新理,立新法,著新书……而民用丰饶,国亦大富。”[3]148还有人说:“夫平等之说,导源于墨子,阐义于佛氏,立法于泰西……泰西之人人有自主权利,爱汝邻如己,亦出于墨子兼爱尚同。”[4]96严复则把欧洲文明视为自身革新的结果。他说:“欧之开化,始于古学复兴之十六世纪,西史谓之荷黎诺生思(即文艺复兴),自是之后,学向之事,普及庶民,格致哲学日精,而宗教神权日坠,又以印书肇行,民之事学,方古为易,文明之运,所由沛然莫之能御也。”[5]264而中国崇尚理学空谈,“自立所以一无能力,则相与居于漏舟火屋中,束手待灭而已。”[5]133在论及社会主义时,他认为从倡平等,重民生的角度上讲,中国与西方有共同之处,认为:“至于墨道,则社会主义。”[6]1126但又认为西方社会主义是另一个问题。他说:“欧美之民,其今日贫富之局,盖生民以来能未有也,富者一人以操之金钱以兆计,有时至千万亿,而贪者日暮之饔飧有不能以自主……乃不谓文明之程度愈进,贫富之差愈遥,而民之为奸,有万世能未尝梦见者,此宗教之士所以有言,而社会主义能以日盛也。”[5]254他将墨家思想等同于社会主义,甚至在评价王安石的思想时说:“荆公胸中社会主义甚富。”[6]1157这只是从精神上讲的,而不是主张用过去的办法搞社会主义。他更注重社会的进化,并视之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在反驳有人以“复井田”的方式建立社会主义的时候,他说:“井田之废,阡陌之开,势所必至,非必商君、秦政之力足以破坏之也。”[6]1182这样,如何从中国传统道理想中汲取资源,同时又根据人类发展的趋势认识社会主义的必然性,也就成为一个新的历史命题,严复虽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但却提出了这个问题。
严复是面向未来寻求中国发展的启蒙学者,但又不是社会主义思想家。然而,处在西方文明日进,社会不平等加剧,社会主义思潮兴起的背景下,他又不能回避这个时代命题。虽然他对社会主义的论述不是系统的,但他对资本主义的判断和对社会主义的译述,又对中国近代社会主义思想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变革,必须首先实行启蒙,进而为资本主义开辟道路。然而,中国的启蒙思想家又不能像当年的法国启蒙思想家那样,把资本主义描绘成一个“理性王国”,而是必须关注西方社会的矛盾,研究西方社会主义产生的原因和背景,因而也就把启蒙思想与社会主义在某种程度上联系了起来。但是,这又不是简单地用西方对照中国,而是必须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自由平等和社会主义资源。这在严复思想中也有相应的体现。
第一,既宣传自由平等又对资本主义进行判断。严复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向中国译介西方经济、政治、哲学思想,以期唤醒国人的自强意识。但他并非把西方社会理想化,而是坚持对西方社会现实进行判断,揭露其时弊,发现其问题。他说:“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从而未尝立以为教者也。”[1]2-3而西方“自其平等自由以观之,则其捐忌讳,去烦苛,决壅蔽,人人得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隔,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1]22在论及孟德斯鸠的自由经商思想时,他又说:“故其国以平等为精神,将执业虽异,而于社会。皆为分功而不可阙。”[5]302“二百年来,西洋自测算格物之学大行,制作之精,实为亘古所未有。民生日用之际,殆无往而不用其机。加以电邮、汽舟、铁路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归之一二人掌握而有余。此虽有益于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于奸雄之垄断。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矣。尚幸其国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为宗旨,所以强豪虽盛,尚无役使作横之风,而贫富之差,则虽欲平之而终无术矣。”[1]24对于如何改变资本主义,以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实现真正的自由平等,他并没有提出什么切实可行的思路,但他认为那种视资本主义是“至治极盛”的观点是“大谬不然之说”。这就启发了中国人民寻求实现既文明发达又有自由平等的社会发展道路。
第二,从传统理想创新中寻求社会主义的中国文化资源。在20世纪初,社会主义已经成为世人注目的大问题。然而,中国由于资本主义发展不充分,西方社会出现的贫富分化也不明显。如何认识社会主义与中国进步的关系,成为新的时代命题,影响深远的传统大同思想因其论题的宏大性和高度的概括性,给人们留下了发挥的空间。近代以来,人们大都以大同概括和解读西方社会主义思想。严复首先对传统文化进行了辨析。他认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者虽然号称以儒家之道治国安邦,但“三代以降,上之君相,下之师儒,所欲为天地立心、生人立命,且为万事开太平者,亦云众矣,顾由其术,则四千余年仅成此一治一乱之局。而半步未进”[5]121。然而,他又充分肯定先秦各派思想家的社会理想,认为:“《春秋》则有大同之学,苟得其绪,并非附会。此孔教之所以不可破坏也。”[1]85并且认为道家有先见之明,批评人为物役,以物役人,追求人的解放和自由。而在西方虽然物质文明发达,倡导自由平等,但是也造成了大资本家垄断国计民生,广大人民谋食日艰,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维护正义之人为之不平,社会主义兴起,“此等流极,吾土惟老庄知之最明,故其言为浅人所不识”[6]986。他之所以认定墨家兼爱尚同是社会主义,是因为墨家思想中有平等互助,勤勉自励的精神,而不是主张复古或以传统均平思想评判社会主义。中国自古以来有以三代为本批评现实,追求理想之风,为此,严复说:“今夫法之行也,必有其所以行;而政之废也,亦有其所以废。自三代之衰,学者慨慕古初,其贤者莫不以复古为己任,然而卒不能者,非必俗之不美也。民生降繁,世事日新,虽欲守其初,其势有必不可得故也。当此之时,脱有圣人,固当随时以为之今,不当逆流而反之古为得。其道将以日新。惟其不然,使宜进者反以日退,而暴乱从之矣。此真吾国学者之大蔽也。”[6]1234有学者认为严复的社会主义观念有颂古非今的特点,此则大谬。实际上,他对传统理想的阐释是为寻求社会主义的传统文化资源,而并非把西方社会主义与中国传统理想相等同。他有时把西方社会主义看作一种社会政策,以救治自由竞争之偏,他说,有人主张“一切听民自谋,不必政府干涉而已;其与此对待者,则谓政府宜有干涉之权,用社会主义以救个人主义之偏,而后有以泯无艺之不平,息过甚之竞争”[7]301。但其思想主旨却是从中国传统理想中寻求与西方社会主义共同的精神,而并非把社会主义与中国传统思想所等同,他对传统理想的阐释,虽然没有康有为那么系统和全面,但他把这种阐释和进化论明确地联系起来,也就使人们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并非永恒,社会主义更有其合理性。
严复认为理想社会的目标是现代文明高度发达、政治上成为“郅治之民主”,每个人力平、智平、德平,“民势均才殊”,分工合理,互助合作。他没有像康有为那样描绘一个至善至美,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而是说:“吾党生于今日,所可知者,后胜于今而已。极胜之秋,当见何象,千世之后,有能言者,犹旦暮遇之也。”[8]53
严复学贯中西,思路开阔,既不泥古,也不崇洋,他的学术思想气势宏大,独具一格,社会主义与他的政治思想有一种不解之缘。这就正如苏中立所说:“在严复一生的译著和论著中,始终都有介绍社会主义的内容,他对资本主义社会贫富不均的谴责和对劳动者的同情,对美化远古时代和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已是至治极盛的言论的质疑和批评,对生产交通现代化、生活富裕欢虞、兼爱平等、势均才殊、郅治民主、民之德智力既优秀且均平、人的素质普遍提高等的设想,给对近代社会主义思想的认识增添了新的内容,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有益的启示。”[7]350
[参考文献]
[1]王栻.严复集:第一册 [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高瑞泉.中国近代社会思潮[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3]陈炽.陈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马克锋.文化思潮与近代中国[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5]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M].严复,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6]王栻.严复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王栻.严复集:第二册 [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严复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9]习近平.科学与爱国——严复思想新探[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