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疾病体验思想成长与其早期的文学创作

2010-04-05 13:28
东方论坛 2010年2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肺病文学创作

李 宗 刚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巴金的疾病体验思想成长与其早期的文学创作

李 宗 刚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巴金在其生命历程中,肺病的困扰强化了其独特的人生体验,使其对生命有了深刻的认识,而死亡则使其对生命有了更进一步的领悟,这同时为其反叛意识的发展打开了发展的无限空间。巴金所生活的特定环境和所受到的思想的熏染则对其人格具有重要的作用。巴金的人格内核是具有巨大的包容性的“爱”,新文化的介入,使巴金的“爱”从显现的个人层面上跃升到人类的层面上,而巴金对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皈依,最终使巴金确立起了文学的主体世界。所以其早期小说一经问世,就以其对生活刻骨铭心的感受的表现力度,以其所服膺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实现了人的主体性和文学的主体性的有机融合,这既衔接了五四以来人的主体性文学精神,又和中国的济世救民的文学传统遥相呼应。

巴金;《灭亡》;杜大心;疾病;无政府主义

巴金走上文学之路,并不像鲁迅等作家那样,是在理性认知驱动下自觉地完成的,而是在对现实人生的苦闷和绝望的基础上,把文学创作当作其排遣苦闷和绝望的一种方式,进而使自我灵魂得以憩息。巴金就其创作小说《灭亡》的具体情形时说:“从我生下来起,并没有人命令我写小说。我到法国是为了学一门学问。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在巴黎开始写什么小说,结果两年中什么也没有学会,回国后却找到了一样职业:写作。家里的人又再三叮嘱我走他们安排的路,可是我偏偏走了没有人给我安排的那一条。尽管我的原稿里还有错别字,而且常常写出冗长的欧化句子,但是我边写、边学、边改,几十年的经验使我懂得一个道理:人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1](P398-399)至于这写作的动机,则是“为了自己(即如我在序言中所说是写给我的哥哥读的),为了申诉自己的悲哀而写小说。”[2](P6)“只想自己筹点钱把它印出来给我的两个哥哥翻阅,还送给一些朋友。”[3](P548)显然,这和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宣示的启蒙文学创作目的具有鲜明的差异性。巴金走上文学道路的起点尽管和其他作家不同,但最终却和鲁迅等作家一样,在自我独特人生体验的昭示下,在自我人格的自然外化中,通过对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皈依,完成了自我文本世界的建构,从而汇入到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之中。那么,巴金早期小说创作所显示出来的内在规律是什么呢?本文拟通过疾病、人格和思想三重视点予以审视和解读,这对我们加深对巴金的认识、探求文学创作的内在规律有着重要的意义。

巴金在其生命历程中,肺病的困扰强化了其独特的人生体验,这无疑是巴金早期小说《灭亡》产生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影响因素。在巴金童年的经验中,其二姐死于肺病,此时巴金已经11岁。这种少年时代所经验的死亡恐怖使巴金切实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滋生出对肺病的恐惧。10年之后的1925年8月,巴金赴京报考北京大学,体检时医生说他肺不好。巴金后来回忆说:“这对我是一个意外的打击,我并未接到不让我参加考试的通知,但是我不想进考场了。”[4](P481)巴金在得知自己患有肺病之后,他迅即南下,在南京由三哥陪同去找同乡的医生检查身体,接着又到上海养病。如此的疾病直接影响到了巴金的文学创作活动。巴金在发表的《俄罗斯的悲剧》的译后记中就已提到,由于患病和时间关系,只能节译。这时的病恐怕与其后来的肺病有关。巴金到法国之后不久,又于1927年7月因病离开巴黎,遵从医生的建议到马伦河畔的小镇沙多——吉里休养。《灭亡》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肺结核之类的肺病在当时的中国是非常难以治愈的疾病。为此,巴金在创作《灭亡》之前,曾经一度“也颇有意皈依佛教”,因为他感受到了“生与死的苦闷压迫”。[5](P52)对此,巴金在后来的一些自白中也专门叙及了肺病对自己创作的影响:“我写杜大心患肺病,也许因为我自己曾经害过肺病,而且当时我的身体也不大好,我自己也很容易激动,容易愤怒”。[6](P188)由此可见,肺病的困扰促使巴金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和死亡的逼迫,使其对生命存在价值有了重新反省和抉择,其结果不仅使巴金的文本获得了可贵的生命意识,而且还促成了其自觉地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社会意义的有机结合。

疾病使巴金对生命有了深刻的体验,死亡则使巴金对生命有了更进一步的体验,这同时为其反叛意识的发展打开了发展的无限空间。巴金在其人生成长的关键期体味到了生命的苦涩。1914年,其母亲去世之后,他的二姐又因患女儿痨死了;他的亲属中,许多青年女子的不幸遭遇,也同样以血淋淋的方式,呈现在巴金面前,使其体味到了生命的痛楚。巴金的一位姨表姐在辛亥革命以后,还被家长驱使抱着已故的未婚夫的牌位拜堂成亲。1917年巴金的父亲又因病而死了。过了两年,顽固专横的祖父也最终死去了,诗礼传家的封建大家庭钳制人的个性自由发展的既定秩序终于在兄弟妯娌之间的排挤和争夺中分崩离析。这一切不仅使巴金对死亡有了深刻的认知,而且还为其反叛意识提供了巨大的发展空间。正如巴金所说的那样,“从此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支配我的行动,”这不仅使他的人格获得了飞跃式的发展,而且也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当巴金在创作《灭亡》时,原来积淀于自我情感深处的生命体验,便以不可遏止的态势,汩汩而涌了。

如果说疾病对巴金的人生体验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的话,那么,巴金生活的特定环境和由此受到的思想熏染则对其人格具有重要的作用。在作品中,巴金经常强调人格的力量。中篇小说《新生》第一章的题目就叫“一个人格底成长”;在爱情三部曲中,“我的小说里的每个主人公都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他或她发育,成长,活动,死,都构成了他或她的独立存在。”[7](P5)不仅如此,巴金还认同“写作如同生活”,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写作同生活的一致,作家同人的一致”,反复强调“作家要有一颗真诚的心”。而所谓的“真诚的心”恰好是由“爱”来填充起来的。

巴金的人格内核是具有巨大包容性的“爱”。诚如巴金所说的那样:“把我和这个社会联系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部性格的根柢。”这缘于“最先在我的脑子里浮动的就是一个‘爱’字。父母的爱,骨肉的爱,人间的爱,家庭生活的温暖,我的确是一个被人爱着的孩子。”[8](P92-93)巴金人格中的“爱”的内核的形成与其两个“先生”的影响有着深刻的关联。

首先是巴金的母亲陈淑芬,她是一个贤淑慈爱和很有修养的女性,她几乎没有打骂过孩子,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向孩子们解释种种事情,具有平等的平民意识和泛爱精神。如她认为“丫头和女佣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即使犯了错你也应该好好地对他们说。”巴金对此曾经深情地说过:“她教我爱一切的人,不管他们贫或富;她教我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怜恤他们,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们高,动辄将他们打骂。”“使我认识‘爱’字的是她。在我幼小的时候,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她很美地体现了一个‘爱’字。”“我的第一个先生就是我的母亲。”[8](P102)除了母亲,对巴金有着深远影响的就是其大哥李尧枚、三哥李尧林了。尤其是三哥和巴金一同学习,一同游戏,居息相随,情谊更为笃厚。他们不仅给了巴金博大的爱,也使巴金后来的创作有了坚实的生活模型。

其次,巴金的“爱”不仅获得了母爱和亲情的滋润,而且也获得了社会风雨的洗礼。这使温室中爱的幼苗得以移植到社会的广阔天地中,在栉风沐雨中茁壮成长,联结起这一“爱”的纽带的,则是那些生活在巴金家庭中的底层的普通人。因此,巴金曾经这样说过:“我是从‘下人’中间走出来的,我应该回到他们里面去。”在这些“下人”中,对巴金影响较大的是年老瘦弱的轿夫老周。老周从苦难中走来,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儿子当兵死在战场上,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但是,他却告诫似地对巴金说:“要好好地做人,对人要真实,不管别人待你怎样,自己总不要走错脚步。自己不要骗人,不要亏待人,不要占别人的便宜。”[8](P103)遭受如此之多的不幸,却依然矢志不渝地坚守着做人的准则的老周,给巴金成长中的人格以深深地震撼和深刻地影响,这可以从巴金把老周看作其人生的“第二个先生”中略见一斑。

由“爱”出发,巴金完成了从自我狭小的家庭天地中融入到社会大舞台的跃进。巴金说过:“我那对于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力量跟一切斗争。——我个人的痛苦,那是不要紧的。……自从我知道执笔以来我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社会的进化和人性的发展的人为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永远忠实地守着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片刻的妥协。”[6](P50)这思想,为巴金潜入到普通人的情感世界中,打开了顺畅的通路,这不仅构成了其创作的动力源泉,而且也潜在地制约了其为人为文的基本方向。

如果没有新文化的介入,巴金的“爱”从显现的个人层面上跃升到人类的层面上,并进而完成自我现代人格的建构无疑是困难的。事实上,要突破业已定型的情感形式,没有新的文化观念作理论支撑,没有新的文化思潮作为外部推力,要解构既有的自我和重构新的自我几乎不可能。诞生于世纪之初的巴金,历史已经为他的发展提供了较之前辈作家更为优裕的外部条件,在这种情形下,巴金得以走出封闭的传统文化体系,在自我新的人生追求中,在涉足湍急的时代洪流中,在推动时代的发展中,重构了新的自我文化心理结构。

从文化发展演变来看,巴金是幸运的。中国的历史在一代代具有近现代意识的仁人志士的推动下,其基石已经发生了位移,历史舞台在一步步地被垫高。诚如巴金所说的那样,我是“五四”的产儿。实际的情形也是如此的,如果说“五四”之前的巴金已经具有了泛爱的思想,具有一定平民意识,怀有平等观念,这只能说为巴金铸造新的自我提供了内在可能;如果没有外部新文化的淬炼,巴金已有的文化观念充其量只能隶属于传统的开明文化范畴,而和现代文化无关。但是,当巴金依恃着自我业已形成的观念作基础,在和新文化观念进行嫁接时,就使这嫁接获得了新的文化特质。而且,在这文化嫁接的过程中,巴金将不得不逐渐扬弃自身既有文化中的那些和现代文化观念相牴牾的方面,从而在一个新的基点上获得自我文化上的新生,这也是巴金在诸多文本中一再提及死亡和新生的内在缘由。

五四文化运动,首先启迪了巴金自我的生命意识,使其获得了现代文化观念,认识到了自我对社会所应该承担的责任,进而走出狭窄的自我天地,这促成了巴金未泯的个性意识的觉醒和对新生活的向往,激发了其反叛意识,使巴金得以在一个新的基点上建构自我的现代人格。对巴金的现代人格具有触媒作用的是他的三哥尧林和香表哥。三哥尧林因进入新式学堂的缘由,获得了迥异于传统文化的新文化。五四新文化开始后,巴金更是和三哥阅读本地报纸上有关北京学生运动的通讯,感受到了新文化的青春气息和生命律动。尤其在其家庭中,大哥尧枚也从生命的麻木中苏醒过来,和他们一同阅读这些新书报。他们经常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书报中谈到的各种问题。在文化的转型期,巴金家庭所特有的现代文化语境促成了其对新文化的接受。《新青年》、《每周评论》则以新的文化理念,给了成长中的巴金以直接的哺育。这些和传统思想完全对立的新思想,给绝望于现实的巴金既有思想以彻底的解构,并在新文化的基点上重构其精神,这使巴金体味到了生命的社会价值和意义。

巴金所接受的五四文化,无疑是以反封建文化为其要旨的,其所操持的主要武器是科学和民主,其所隶属的文化范畴则是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构成了巴金思想的主旋律,由此出发,巴金以人道主义的准则,反对一切的神道、理道和兽道,努力把人还原到人的本体世界那里。这样的文化理念,不但对巴金的人格重构起着重要作用,而且对巴金的文学创作也有极其重要的影响,是巴金文学创作所坚守的基本标尺和重要原则,这也是巴金的文学创作得以落足于人的基点上,使其人格人品和文品相一致的重要缘由。

在五四文化运动中,西方各种范畴下的现代文化在对抗中国封建文化中获得了生存发展的契机。因此,我们如果不是从理论来审视和裁定另一理论,而是从现实性这一范畴出发,就会发现,五四时期所引进的所有理论几乎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巴金所接受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则是其中之一。

巴金所信奉的无政府主义,对其影响最大,这使巴金循此而进行的文学创作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但是,对其认识和评价,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讳认无政府主义在巴金那里的重要作用。独尊于一个理论,或者用一个标准理论来裁定另一个理论,这一事实本身就是一种霸权话语的典型体现。实际上,巴金接受无政府主义并不是孤立的,而是有一定的现实根据的,这就是巴金所认同的是以个体为本位、以人道主义为圭臬的无政府主义文化观,由此所建构的自我人格,便具有现代价值和意义,这和其自然状态下形成的传统人格有着质的区别。

巴金从巴枯宁到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更多地接受了无政府主义思想中走到民众中去的博爱思想,这由此确立了巴金献身社会的决心和信念,使巴金的个体生命体验和悠广的社会现实有机地联结起来,为他忠实地履行作家的社会职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也是巴金的文学创作中具有社会责任感的重要的精神资源。而至于其所确立的个体本位的思想,显然被整合到了这一社会使命的体系中了。

对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最大的是美国知名的无政府主义者高德曼。苦闷中的巴金向他所钦佩的高德曼倾诉了自己的无政府主义理想和信念,并获得了高德曼的高度肯定:“我看出来你是有着每个青年叛逆者所应有的真挚和热情的。我很喜欢。这种性格如今更是不可缺少的,因为只为了一点小的好处许多人就会卖掉他们的灵魂——这样的事情到处都有。连他们对于社会理想的兴味也只是表面上的,只要遇着一点小小的困难,他们就会把它抛掉。因此我知道在你们那里你和别的一些青年真挚地思索着,行动着,而且深切地爱着我们的美丽的理想,我觉得十分高兴……”[9](P113-114)高德曼回函中的褒扬,给处于觉醒和苦闷中的巴金以极大的精神安慰和情感激发,这也是高德曼为什么被巴金称为“我的精神上的母亲”的重要根据。对此,巴金在几年以后,曾经借作品中的人物之口,倾诉了自己反抗这绝望和苦闷的激越情感:“我不愿意再坐下来,安安静静地读书。我底血,我愿意把它流出来。只要快一点给我一个机会做一点事情,尽一分力量,叫这做奴隶的、受苦的人民站起来,争回他们底自由。你给我死也好,只是你不要使我这样地活着受罪,不要使我这样无用地浪费我底青春。”[10](P398)如果由此再作进一步审视的话,还可以见出巴金的文学创作中为什么总是洋溢着诗意的情感。因为巴金所追随的无政府主义本身就不是一个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的学说,而是建立在对抗现实存在的非合理性基础之上的“理想”,其中又在这理想中,注入了太多的情感因素,因此,巴金的文学创作中所显示出来的青春型特征实在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

被巴金尊称为自己人生道路上的另一位“先生”是无政府主义者樊塞蒂,他强烈的人道情怀深深地感染了巴金。在樊塞蒂给巴金的长信中,告诫巴金“要忠实地生活,要爱人,要帮助人。”[11](P307)而这样一位真诚生活的人,却不见容于自己的祖国,最终被当局杀害了。巴金听到这一消息后,他绝望地关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感到了生命被窒息的痛楚,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寄到各地去,抒发自己愤怒的情感和信仰的坚定。这样的情感和信仰,使巴金文学创作的基点实实在在地回归到了与其人格内涵相吻合的人本基石上来,也使其情感完成了对于既有自我的超越,具有了更为深广的社会内涵。假设我们忽视了这一点,我们就无法解读信奉无政府主义的巴金为什么会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伟大作家,而那些所谓操持着真理话语的“革命家”,其所留下的文字则为时代所遗忘或淹没。实际上,当巴金把信奉的主义和自我既有的“爱”的皈依融为一体时,其所发出的呐喊就具有了丰富的时代意蕴。

巴金接受无政府主义是有缘由的。他强调自由的同时,也尊重他人的自由,这是巴金的现代性人格建构的重要基石。巴金说过:“无政府主义使我满意的地方是它重视个人自由,而又没有一种正式的严密的组织。一个人可以随时打出无政府主义的招牌,他并不承担任何的义务。——这些都适合我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12](P121)至于巴金在认同无政府主义的基本原则的同时,在文学创作中充分尊重人物形象的主体地位,使文学最大限度地回归于文学本体,更具有积极而重要的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在无政府主义思想支配下的巴金,之所以会在创作上取得巨大的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相对于巴金来说,无政府主义的人本思想恰恰契合了文学创作的内在要求,尽管无政府主义的理论武器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弊端。对无政府主义的理论,巴金不仅舞得得心应手,而且还舞出了最为绚丽的光环,这就是它的独到价值和意义。至于单纯从理论来规范和裁定理论、而忽视了理论和实践的关联性,显然就脱离了现实——实际上,我们如果从二十世纪历史嬗变的轨迹来看的话,所有的悲剧并不在于过分地强化了精神主体的自由,也不是过分地重视了他者的精神自由,而是我们在强调了组织或集体的意志的同时,完全地抹杀了个体主体精神自由和其存在价值。我们如果把无政府主义看作是一种支持个人向自我精神本体回归的理论思潮,而不是简单地作为一种指导社会发展、可以具体操作的理论的话,就会发现,无政府主义有其合理性的一面,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个体主体世界还没有得到很好张扬的国度里,它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就尤为突出。从文学创作来看,无政府主义对人的本体精神的强化,就更使文学接近了其本体。这不仅是我们认识无政府主义的一个重要基点,也是我们认识巴金的人格并进而透过其人格来观照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基点。

巴金到法国留学的生活经历,使他获得了思想成长的最佳文化语境。巴金在离开苦难的中国时,他的日记中的肺腑之言,表明了他的这种认识开始了一个较大的飞跃:“在这里我看见了种种人间的悲剧,在这里我认识了我们所处的时代,在这里我身受了各种的痛苦。我挣扎,我苦斗,我几乎濒于灭亡,我带了遍体的鳞伤。我用了眼泪和叹息埋葬了我的一些亲人,他们是被旧礼教杀了的。”“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我恨你,我又不得不爱你。”[13](P944)正是这种两极对立的情感,使巴金牢牢地把自己观察客体对象的视角定位于个体精神的自由上,这也是他的文学创作得以在人的本体层面上展开的重要前提。

在巴金意识的深处,他的人生信念是,根据自己的理性认知,争取成为一个能够造福于人民的革命者,而成为文学家,却还没有这样的自觉意识。因此,巴金写作《灭亡》,只不过要通过这些记录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信念和情绪的变化,以及表达自己对社会的观察和认识,对世界的哲理性观点;置身于法国的社会现实,则使他服膺无政府主义的信仰的同时,和国际上众多的无政府主义者有了联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这样,巴金个人的喜怒哀乐不仅和这变动不居的时代风云实现了连接,而且还具有了深广的世界性文化底蕴,这既使巴金的人格构成具有了丰富的世界性内涵,又使其文学创作获得了世界性的文化视野。所以,巴金的喜怒哀乐也就超越了狭隘自我的藩篱,具有了时代性和世界性的特征,由此外化出来的文本世界则具有了深广的时代性和世界性的文化内涵。

在和世界性文化的对话中,巴金从狭隘的自我天地中走出来的同时,也陷入到了情感和理性的矛盾中。一方面,在他的身后是与其生命纠缠在一起的二十余年的文化积淀,其中有爱,也有恨,而爱与恨又往往无法如此清晰地分离出来,这便使巴金在爱自己的文化的同时还要从传统中挣脱突围出来,实现和自己的文化的决绝。另一方面,在服膺了无政府主义的理念之后,巴金已经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和这信念有机地结合了起来。他渴望把自己的人生投入到为这理想的奋斗中,但他的兄长却在用自己的理念规范着巴金的世界性文化品格的发展,尽管其兄长还是支持了巴金留学法国的请求,但这目的是期望巴金学成回国之后能“复兴家业”。巴金的三哥这时也告诫他“到法国后应当以读书为重,外事少管”。[4](P483)事实上,巴金对这样的一种规范已经无法接受了,这既是巴金和大哥的分野所在,也是和三哥的区别所在,由此我们可以获得和巴金有同样追求的三哥最后却销无声息,而巴金则在一个全新的人生平台上得以展开自己的人生的答案了。在其兄长的文化视野里,很多有社会价值和意义的事情被他们视为和读书相对立的“外事”了,而恰是这“外事”,却是巴金获得社会价值和意义的重要基石。如果没有这基石,巴金所谓的“读书”也就没有了什么社会价值和意义了。

在对“外事”的关注中,在自我复杂的情感和理性纠葛中,巴金就这样把自己苦闷、激愤、痛苦和迷惘的情感,全部倾泻到了《灭亡》这部小说中。正如他在《序》中所宣称的那样:“横贯全书的悲哀却是我自己底悲哀,固然我是流了眼泪来写这本书的。”[10](P4)“我一个哥哥,他爱我,我也爱他,然而为了我底信仰,我不得不与他分离,而去做他所不愿意我做的事了”。“我有一个‘先生’,他教我爱,他教我宽恕”,“为了爱我底‘先生’,我反而不得不背弃了他所教给我的爱和宽恕,去宣传憎恨、宣传复仇。”这矛盾的声音,构成了巴金写作时所特有的困惑和迷惘:“我时时觉得哥哥在责备我,我时时觉得‘先生’在责备我。亲爱的哥哥和‘先生’啊,你们底责备,我这个年轻的孩子实在受不去了!我不敢再要求你们底爱,你们底宽恕了,虽然我知道你们还会爱我,宽恕我。我现在所希望于你们的,只是你们底了解,因为我一生中没有得到一个了解我的人!”[10](P4)这里,“先生”是指已经死去的无政府主义者凡宰特,巴金所面临的矛盾便具有了家庭和信仰之间的矛盾冲突,由此而倾泻到《灭亡》中,则使深广粗粝的感性生活与深刻先锋的理性认知的矛盾获得了清晰地外化,这在某种程度上正切合了时代的精神脉搏。

在《灭亡》这部小说中,巴金较好地完成了生命个体的独特人生经验和社会缩影的有机结合,一方面,主人公杜大心对于肺病有着刻骨的感受,这使得生命个体的个性获得了鲜明的体现;另一方面,杜大心深受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并由此确立了把自我生命相许给社会的宏大理想。这两个方面的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使得杜大心这一形象成为继五四文化运动之后的社会革命运动者的重要象征。对此,巴金认为杜大心“之所以憎恨人类,一是由于他的环境,二是因为他的肺病。最重要的就是他那不停地发展的肺病。……人是一个复杂的,有机的东西,而有肺病的人更是多感的。”[5](P239)二十几年后,巴金对此还有过这样解释:“杜大心并非一般人所说的‘浪漫的革命家’。他只是一个患着第二期肺病的革命者。……因为孤独,因为绝望,他的肺病就不断地加重。他的肺病加重,他更容易激动,更容易愤怒,更不能够冷静地考虑问题。”[6](P188)事实上,在巴金的所创作的《灭亡》这一文本中,也的确是如此展示了其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他知道他自己向着死亡路上走去,而且分明感到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因此,“他正要拿这样的工作来戕害他底身体,消磨他底热情,消耗他底精力,把他弄成麻木不仁,那时候他便可以不再感到那种难堪的锐敏的痛苦了。”而最为关键的是,杜大心人生的社会意义获得升华的关键自然在于他的崇高的革命理想,他坚信无政府主义,认为“一个憎恶人类,憎恶自己的人,结果不是杀人被杀,就是自杀”,“复仇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底第二期的肺病使‘他开始觉得这长久不息的苦斗应该停止了……’”[10](P6-7)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凡是曾经把自己底幸福建筑在别人底痛苦上面的人都应该灭亡”;“对于最先起来反抗压迫的人,灭亡一定会降临到他底一身”。这样一来,杜大心的疾病就和深刻的社会内涵有机地纠缠在了一起,从而使疾病死亡这一纯粹的自然现象和社会内涵找寻到了连接点,使其疾病获得了社会意义的赋予。杜大心不但承受着身体疾病的折磨,而且还承受着专制社会的抑制。这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压迫,就使杜大心的反抗具有了双重的意义:其以死殉道,不仅是对社会的反抗,而且还是对压迫自我的疾病的抗拒,其结果是在双重反抗中走向了自我消解。在这里,对压迫自我的疾病的抗争,不仅具有了疾病本身的蕴义,而且还有哲学上的意味,那就是由疾病而来的人的非自由状况的真实写照。因此,对疾病的抗争实际上还可以理解成对一种强加于人的自由精神之上的枷锁的反抗,进而获得了深广的社会意义。

杜大心不仅是一个病态的革命家,而且还是一个对爱有着深刻体验、已经觉醒了时代新人。杜大心出身在一个“剥削阶级”家庭,是在母亲的爱抚中长大的,后来还曾得到过表妹的倾心相爱。然而在封建礼教的驱使下,表妹奉命嫁人了,母亲在他远行以后也病故了。他觉得自己受过封建礼教的打击,失去了爱。在那样的现实环境中,他看到的只有黑暗,他愈来愈感到的是爱的幻灭,而憎恨却在百倍地增长。他开始觉悟到对无数冻饿而死的人们来说,爱是不存在的。他说:“人们说爱,不知说了若干年了,谁曾看见爱来?我不,我要叫人们相信恨,唯其如此,他们才不会被欺骗,被害,被杀。就因为有你们在拿爱字来粉饰太平,所以这个社会还会继续存在下去!”他还说:“我已经敲过了人生底门,但每一扇门上都涂满着无辜受害者底鲜血,在这些血迹未被洗去以前,谁也不配来赞美人生。”[10](P59)显然,杜大心对黑暗现实生活充满了强烈的仇恨,高扬的是爱的大纛以及为了爱而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思想固然根源于无政府主义,但另一方面,他又和文学高扬人的主体性有着内在一致,

巴金从社会使命感出发所创作出来的文本,必然会有社会价值,也必然具有被社会认可的潜在特质。因此,当巴金把稿件寄给正在上海开明书店门市部当经理的索非,希望用自己翻译高德曼的《近代戏剧论》所得的钱自费刊印小说时,索非却读出了这一书稿的意义,于是索非就直接推荐给了在《小说月报》任职的叶圣陶审阅,结果深得其喜爱。巴金的《灭亡》在1929年《小说月报》第20卷第1—4期连载后,立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它崭新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引起了人们的好奇,许多读者纷纷写信给编辑部询问巴金是谁。巴金后来谈及自己写作动机时曾这样说过:“艺术应当为政治服务。我一直把我的笔当作攻击旧社会、旧制度的武器来使用。倘使不是为了向不合理的制度进攻,我绝不会写小说。——倘使小说不能作为我作战的武器,我何必花那么多的工夫转弯抹角、扭捏作态、供人们欣赏来换取作家的头衔?”[6](P223)由此出发,巴金把写作和社会使命感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自然,其写作也就有了社会价值。也正是在这样的层面上,巴金的《灭亡》获得了成功所必须的前提条件。

巴金在其小说《灭亡》中,对于自己生活刻骨铭心的感受和表现力度,以及其所服膺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就和文学创作的内在规律性有了某种内在的一致性,其关注人这一精神主体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关注人的本体世界自由性,强调爱在建构人与人的关系中的重要性,从而把人的主体性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这就既衔接了五四以来人的主体性文学精神,又和中国的济世救民的文学传统遥相呼应。因此,《灭亡》一发表就引起了读者强烈的共鸣,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1] 巴金.探索[A].探索与回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2] 巴金.《灭亡》作者的自白[J].开明, 1930,(22).

[3] 巴金.巴金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 巴金.巴金全集:第16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5] 巴金.两封信[A].巴金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6] 巴金.巴金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7] 巴金.爱情三部曲・总序[A].巴金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8] 巴金. 巴金选集:第10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9] 巴金.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10] 巴金.巴金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1] 巴金.巴金文集:第1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12] 巴金.巴金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3] 巴金.巴金文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14] 巴金.巴金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冯济平

Ba Jin's Experience of Lung Disease and His Early Literary Creation

LI Zong-g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In Ba Jin’s lifetime, the pulmonary disease strengthened his special life experience while the menace of death taught him more about life, providing him with inf i nite spa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rebellious intentions. The specif i c environment he lived in and the inf l uence upon his thought played an important part in his personality. The core of his personality is love, and with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new culture, this love became a universal love for the humanity. By converting to the thought of anarchism, Ba Jin created a subjective cultural world. Therefore, as soon as his early novels came out, a connection between human subjectivity and literary subjectivity was established by expressing his strong feelings of life and anarchist thoughts. This inherited the subjective literary spirit since the May 4th Movement and corresponded to the literary tradition of benef i ting the world and saving the people.

Ba Jin; Doom; Du Daxin; disease; anarchism

I207

A

1005-7110(2010)02-0048-07

2009-05-07

李宗刚(1963-),男,山东滨州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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