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艺琴
(中南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风风雨雨总关情
—— 《红楼梦》里的气象描写
刘艺琴
(中南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红楼梦》从意境与美感的角度渲染气象,描写出一个气脉流动、纷繁多姿的气象世界。作者运用高超的艺术匠心,充分发挥了气象描写的叙事、抒情与寓意的多重功用:以四时气象的循环来构建故事框架,以气象变化生发故事情节,以有情气象渲染情境,以个性化、审美化的气象映照人物性格神韵。
红楼梦;气象描写;有情气象;渲染情境
气象本是一种自然现象,指自然界冷热阴晴等现象。古代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景与人合的抒情品格,又赋予自然气象以丰富的意蕴。历代文人对风雨霜雪等自然气象的反复吟咏,沉淀了丰厚的书写经验。《红楼梦》的作者从人们对风雨等自然气象共有的情感体验出发,根据自己的艺术构思和审美理解对各种自然气象进行逼真的描绘,以生花妙笔幻出一个缤纷绚烂、瑰奇多姿的气象世界。自然界的风声雨意、夏日冬雪皆成为有情之物,它们以各自的含情脉脉悄然应和着书中人物的感情与性灵,表现出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透过气象这扇窗,我们可以发现精湛而成熟的艺术奇葩《红楼梦》在气象这样细部环境的描写上,也绝不是任意为之,而显得颇具匠心,使得气象描写成为艺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
《红楼梦》里莺啼燕语的明媚春光,绿阴匝地的静寂夏日,秋霖脉脉的凄凉秋夜,白雪红梅的绮丽冬景……,作者抓住气象瞬息多变的特征,写出它的丰富性。一时一地有其气象,读来真切可感。在细细的品读中,我们一次次领略自然界丰富多彩的气象,一遍遍重温风云雨雪带给我们的记忆。这些生命化的自然气象,一次次叩击着我们的心扉,使我们如临其境,与书中人物一同歌哭愉泣而忘却身是书外之人,一往情深。
以描写家庭生活为中心的世情小说《红楼梦》里,细致描绘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其重心所在,气象作为人们的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在小说中的地位尤为引人注目。
诸联在《红楼评梦》中说:“《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随时随地各有景象。”[1]117《红楼梦》写了一十九年的光阴,每一年都有季节的变换,但对各年时令气象的描写绝没有一处重复,而是紧密地跟贾府的兴衰,宝黛爱情的纠葛以及其他人物对象的发展而变化出多姿的笔调。晚清的解韬,其在《小说话》中云:“《红楼》一书,四时皆备,且各时复分初、盛、末三节,无不逼肖,举不胜举,细心者一览即得之。兹略举数回,馀可三反也。《柳叶渚边嗔莺叱燕》,写出春光之明媚;龄官画蔷,晴雯撕扇,写夏日之静寂;《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写秋夜凄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写冬景之奇丽。”[2]627春光明媚,为与柳叶渚边两颗烂漫天真的心灵相辉映;夏日静寂,画蔷、撕扇乃静中写动,动静结合,思韵悠悠;秋夜凄凉,是为结着愁怨的哀伤女子;冬景奇丽,却是白雪红梅自然入画、浑然天成。《红楼梦》的作者以其如椽的大笔将四时之景象细细写来,绘声绘色。这些景象与人物的活动相契合,且融入了作者深沉而独特的情感体验,故景美、境真、情深,使人如临其境,流连忘返。
意境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其基本特征是情景交融、主观和客观的统一。意境通常表现在诗歌、绘画领域,“小说以描写性格、叙述情节见长,很少见意境”[3]102。《红楼梦》的作者则善于融诗画意境于小说,寄情于景,借景抒情,景人合一,从而使人物的性格气韵、情节的意蕴在意境中得到最充分最有感染力的表现。在一个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意境中,自然气象被加以生命化、抒情化,悄然应和着人物的情感气质,营造出含蓄不尽、韵味无穷的艺术境界。因而《红楼梦》里,春风夏日、秋雨冬雪不仅构成人物活动的场景,成为他们联句作诗的题材,更是以它们各自的情韵默默应和着人物的感情与性灵,表现出天人合一的艺术境地。如从第23回“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众姐妹齐进大观园到第101回凤姐“大观园月夜警幽魂”,气象随境而迁,因时而变。它们契合各个规定的具体情境,且能将读者带入各种情境。风吹桃红纷飞与共读《西厢》的宝黛,花径风寒与伤心悲切的女子,飒飒雨声与痴情画字的女子,白雪红梅与俏丽可人的女子等,景与人合,浑然天成。徜徉其间,我们不由得追随着作者深细婉转的笔触,醉在那似真似幻的情境里,与作者、书中人物共历一场红楼幻梦。
以描绘日常生活为主的世情小说《红楼梦》,随时随地各有景象。《红楼梦》作为一部卓著的叙事作品,其中的气象描写不仅是自然环境的点缀,作者更为注重把气象描写融进艺术整体。浦安迪指出,明清小说“大量描写烟火、雪霰和其他象征冷热交替的景物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的景物描绘的需要”[4]89。《红楼梦》气象描写正具有此类特征,它们远非简单的环境点缀,而在建构小说文本、推进情节发展、表现环境与塑造人物等方面有着重要作用。
小说作为叙事文学,通常要有一个来龙去脉清晰完整的事件。中国古代小说往往以明确的时序作为建构故事的基础。故事在春夏秋冬的循环反复中推进,以不同的气象应人世荣枯盛衰的常理。正如浦安迪指出的,“不言而喻,‘冷热’的字样在明清小说戏曲中的意义,远远不仅指天气的冷暖而已,而具有象征人生经验的起落的美学意义,才有所谓‘热中冷’、‘冷中热’的交替模式出现,泛指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们生生不息的荣枯盛衰。”[4]81
《红楼梦》以四时之气象循环叙事较为明显。“此书全部时令以炎夏永昼,士隐闲坐起,以贾政雪天遇宝玉止,始于热,终于冷,天时人事,默然相吻合,作者之微意也。”[1]170这一热一冷的相互照应,在结构上使整部小说前后遥相呼应,而在内涵意蕴上启迪读者对人生悲欢离合的真谛及盛衰荣枯的自然之理的思考,意味深远。清代的二知道人云:“《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茵葱茏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玉失,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催落,秋之梦也,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1]84又云:“小说家之结构,大抵由悲而喜,由离而合,引人入胜。《红楼梦》则由欢而悲也,由合而离也。非图壁垒一新,正欲引人过梦觉关目。”[1]86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到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衰,一座富丽堂皇的贵族府第,一个美不胜收的人间观园,一群天真烂漫的青春少女,一次次游园的欢声笑语,一切皆入幻梦。到头来终是梦一场,真乃“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四时气象贯穿于对宝黛爱情悲剧、大观园中众女儿的悲剧和贾府衰亡的悲剧,亦即情的悲剧、美的悲剧和命运的悲剧这三重悲剧的描写中,充分表现了盛衰无常、人生如梦、美好事物毁灭破碎的悲剧性主题及作者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和对悲剧人生的深刻体验。
《红楼梦》中的气象描写构成情节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的气象成为不同事件的生发点。如芦雪庭集社吟诗,作者着意描绘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奇丽冬景:
(宝玉)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将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第四十九回)
然作者对冬景的着墨,不是为如此美景发几句赞叹,而是为芦雪庭香娃割腥啖膻渲染气氛,为黛玉、湘云、宝琴等人即景联句提供素材。设想没有这场大雪,就不会有“一夜北风紧,开门尚雪飘”的联诗。也正因这白雪红梅,才引出宝玉冒雪到栊翠庵乞梅,大家称赏妙玉送的梅花和宝玉、岫烟,李纹、宝琴歌咏梅花的情节。再如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从凹晶馆的清池皓月到栊翠庵吃茶续诗,情节是一环扣一环,意境是一层深一层。作者将气象融入人物活动场所的环境,给人物布置一个优美的自然环境,让人物活动其中,不断翻出新场面。气象描写包含在故事情节发展之中,起着启承作用,成为情节这根链条中的一个环节。而且作者往往诗化自然气象,气象描写清雅简净,意境顿生,为故事情节发展增添了生趣和诗情。
气象是自然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定的气象都能提示出人物活动的环境。更进一步,小说作者深细灵妙的笔墨,往往在表现环境的同时写出了人物的思想性格和神情意态。《红楼梦》中气象描写在表现环境与人物的作用方面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1.渲染情境
春光明媚,风吹得“落红成阵”;夏日“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秋霖脉脉,雨滴竹梢;冬雪飘飞,白雪红梅。《红楼梦》中有许多这样富于情韵的气象描写,与特定的生活场景及人物的心理状态,构成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解韬云:“其苦于绛珠魂归离恨天也,亦用‘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八字作结,殆非人境,神乎其技矣。”[2]634、635作者不以伤感语作结,而用“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景象收煞,凄冷的气象表现出“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艺术感染力。正是“盖阅者之感觉已随作者之笔端入于幻境,与书中身受凄惨之局者同一迷惘,并不自觉其悲,忽然精神为景物所提出,方知已置身事外,而回首局内婉转哀凄之人,盖慨然洒泪”[2]635?。
“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作者每一次描绘出来的气象,所营造的氛围,都各不相同。齐进大观园,“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寒冬里的大观园仍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芦雪庭争联即景,暖香坞雅制灯谜”的欢乐热闹;而至开夜宴赏中秋,一变为“风气森森”,“月色淡淡,不似先前明朗”的凄清景象;至月夜警幽魂则愈见凄凉;到最后“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始则繁华极盛,景艳三春,花鸟皆能解语;继则冷落园亭,魂归月夜,鬼魅亦且弄人。不特云散风流,盛衰兴感,而且世态炎凉,门稀车马矣”[1]197,大观园不同时期的不同气象,正昭示出贾府的显赫、兴盛、衰落……
因情写景,由景生情,大观园里女子的悲歌愉泣无不与风声雨意相和。如黛玉在怡红院遭了冷遇,勾起了无尽的哀思,“独立墙角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为了映衬黛玉此时悲苦的心境,作者写了“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的凄冷气象,哀景写哀情。再如第四十五回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凄凉的秋雨夜,万种情丝萦绕于心,剪不断理还乱。处在这种心境下的黛玉对时光、风雨、动静的感受就非常灵敏而深细了。词中出现15次的“秋”,各5次的“风”“雨”,将黛玉此刻孤寂悲愁之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秋天的夜晚,秋天的风雨,还有那凉夜里独自伤心的女子,意境凄凉,愁情满纸。无论“苍苔露冷,花径风寒”,还是秋风秋雨,人物触景生情,起发己心,而景又染上浓厚的感情色彩,环境与人物的思想感情交织成浑融的艺术境界。
2.用意象化的气象映照人物的性格神韵
《红楼梦》作者还往往将自然景物人格化或个性化,使之成为人物性格和命运的真实写照。以意象化的“雨”、“雪”为例。黛玉是个多愁善感、孤高自许且有着诗人气质的女子。由于她寄居贾府,孤苦无依,执意追求爱情又不顺,她的身心涂上一层忧郁悲凉的色彩,并随着处境的越来越艰难和爱情的无望,她的性情、心理不停向清寒凄凉的深处推进。与黛玉的这种性格特征相合,潇湘馆的景物有着同主人一样的清幽孤寂、缠绵悲戚的色彩。沿着黛玉的心路痕迹,我们也就更容易理解“雨”意象以潇湘馆内为多的原由。雨不仅以它多情哀怨的自然气韵应和着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洁净的雨还是上天对孤傲敏慧、逸才仙品的性灵的惺惺相惜。“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窗外上天之泪与窗内伤心人之泪默相应和。
如果说黛玉的世界有那缠绵哀怨的雨,那么晶莹冷凝的雪则应和着宝钗的性格特征。《红楼梦》第5回“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的寓意画和“金簪雪里埋”的题诗,因“雪”与“薛”同音,此处便是直接用雪描写宝钗。金簪再美,埋在雪中也徒然,象征宝钗命运的悲剧性。《终身误》里“山中高士晶莹雪”,宝玉诗有“出浴太真冰作影”的暗喻,宝钗亦有“冰雪招来露彻魂”的自比,暗喻出“冷美人”的冷凝娴静的性格。宝钗居住的蘅芜苑院冷而苍翠,雪洞似的卧室,寒气袭人,正表明宝钗的冷清寡欲,缺少少女应有的烂漫热情。所服用的药丸亦名“冷香丸”,调制所用的四样水:雨水日的雨水,白露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和小雪日的雪。作为自然现象的冷雨、轻露、薄霜及寒冰,它们和雪一样具有晶莹剔透、清冷洁净的外在特征,象征着薛宝钗冷峻高洁的性格。
《红楼梦》中风声雨意、夏日冬雪,形成了一个个诗意空间。在这种人化景也诗化了的空间之中,人物的生存状态、情感方式和命运走向都与自然的动静进行着幽深玄远的交流。作者娴熟地运用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法,对大观园内的四时气象进行舒展自如的描绘,营造与人物活动相契合的情境,同时使气象与人物性格相映,展现出一个奇丽的红楼艺术世界。
[1]一粟 .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4.
[2]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
[3]向锦江等.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
[4][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I206.2
A
1671-5136(2010)02-0137-03
2010-04-25
刘艺琴 (1987-),女,湖南攸县人,中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09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