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春秋意象的偏爱看晏欧词风差异

2010-04-04 09:47张幼良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0年7期
关键词:晏殊悲秋欧阳修

张幼良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从对春秋意象的偏爱看晏欧词风差异

张幼良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晏殊词与欧阳修词虽然总的看来词风相似,但实际上同中有异。两人在词中对秋意象和春意象分别有着不同的偏好,从这种不同的偏好之中我们可以看出两人词风的差异。首先,晏殊词比欧阳修词更具悲凉意蕴;其次,晏殊词比欧阳修词更多文士气质;再次,晏殊词偏于老年感慨,欧阳修词更具少年心态。

晏殊;欧阳修;风格;春意象;秋意象

北宋初期词坛上,晏欧二家“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1]59,可谓其中翘楚。两者同受南唐词人尤其是冯延巳的影响,在风格上具有较大相似性,以至两家词集互有混淆,词史上亦有“江西词派”的说法。的确,就题材内容上来说,晏欧词均未脱传统婉约词樊篱,即伤春悲秋、相思别离。但仔细阅读,我们发现,相同的题材,晏殊、欧阳修却表现出了对春景和秋景大相径庭的偏好:晏殊词中更多秋景之萧瑟,而欧阳公则倾向于春景之柔美。这一点可以从下面两组统计数字中明确地看出来:

晏殊词总数为136首,其中春景词45首,占总数的33%;秋景词62首,占总数的45%。

欧阳修词总数为240首,其中春景词172首,占总数的71%;秋景词42首,占总数的17%。

以上数字统计虽不能说十分精确,但足以看出晏欧词在这方面的明显差别。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2]493伤春悲秋作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传统主题,都是以季节变换为起兴来引发人生感慨,但其中亦有着一些细微的差别,结合晏殊词和欧阳修词的具体情况,我们可以从以下三点来看两者词风的差异:

一、晏殊词比欧阳修词更具悲凉意蕴

“睹物识时迁,顾己知节变”(张载《秋》),从自然时节的更替中去解读时间,从山川草木的变化中去体味生命,是中国古代诗人认知时间、感悟生命的一种基本视点。诗人们往往将客观自然作为观察生命的一面镜子,从物候的变化、季节的更替中观照人的生命年轮。钟嵘《诗品序》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夏雨,冬月祁寒,斯四侯之感诸诗也。”唐人贾至也说:“诗人之兴,常在四时。”(《沔州秋兴亭记》)

不过,在四季之中,春、秋两个季节万物的变化尤其明显,人们对之感受最深。而在春、秋之中,又尤属一年将尽的清秋时节,最能够引发中国诗人的时间警觉,最能唤起人们的生命悲感。宋玉在《九辩》中描写“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通过叶落草枯、山川寂寥的秋景描写,悲感到时光匆匆、生命将尽的惶恐。屈原的《离骚》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把草木的零落与美人的迟暮联系在一起。在“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中,汉武帝发出“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悲叹。杜甫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残秋中,感悟到自我的生命之秋而抒写“艰难苦恨繁霜鬓”的哀伤……秋景,在诗人眼里,已经不仅仅是纯客观的物候现象,而是包含了丰富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被赋予了凝重的生死意味,成为时间将尽、生命临终的表征。在呼号的秋风中,生命万物由盛而衰,绿草枯萎变黄,树叶飘飘落下。烟霏云敛,昼短夜长;山枯水瘦,物色惨淡;寒霜始降,砭人肌骨;蝉声凄楚,蟋蟀悲鸣,原本喧闹的世界变得行将沉寂,就仿佛人的生命,必将走向黑暗的终点。

在晏殊词中,“秋露”、“西风”、“金菊”、“暮蝉”、“梧桐”、“黄叶”等秋天意象比比皆是,由此具有了更加浓厚的悲凉意蕴。如“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撼庭秋》)“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采桑子》)“燕子欲归时节,高楼昨夜西风。”(《破阵子》)“霜华满树,兰凋蕙惨,秋艳如芙蓉。”(《少年游》)“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谒金门》)“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破阵子》)“青蘋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凤衔杯》)“露下风高,井梧宫簟生秋意。”(《点绛唇》)等等。在晏殊词中,秋天固然有秋天的美丽,但这种美丽不是让人投入、沉醉,而是让人深思,因为它后面是一个归于空寂肃杀、万物消亡的凛冽严冬,对于秋天的思索常常会让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表达出对行将灭亡之必然结果的本能恐惧。正如卡西尔说:“对死亡的恐惧无疑是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人类本能之一。”[3]111生命的短暂,生命的必将断灭,生命的仅有一次,都在秋天意象中得到诗意的观照。

与之相比,欧阳修词中的春天意象的运用,则让词中的悲凉意蕴减少了许多。春天虽然同样给人光阴飞逝的惆怅之感,但同时也有着浓厚的喜悦之情。陆机《文赋》中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4]66春天还没有到的时候,人们在严冬中就盼望着春天的到来,每一缕萌发的绿色都会给人带着希望的惊喜,欧阳修的词中常常描写初春,如《阮郎归》:

雪霜林际见依稀。清香已暗期。前村已遍倚南枝。群花犹未知。情似旧,赏休迟。看看陇上吹。便从今日赏芳菲。韶华取次归。

冰雪已经消释,繁花即将开放,词人带着喜悦的心情,踌躇满怀,准备迎接一个喧闹的春天。这首词中完全没有晏殊词中对于死亡刻骨的忧惧,仅仅在“赏休迟”、“取次归”两词语上流露出时光飞逝的淡淡惆怅,但更多的是昂扬的、积极的情感。类似的词句再如:“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蝶恋花》)“花苞柳线春犹浅。帘幕千重方半卷。池冰泮。东风吹水琉璃软。”(《渔家傲》)“腊雪初销梅蕊绽。梅雪相和,喜鹊穿花转。”(《蝶恋花》)初春过后,芳菲次第开放,赏春,游春,人们在其中流连忘返:“洛阳正值芳菲节。浓艳清香相间发。游丝有意苦相迎,垂柳无端争赠别。”(《玉楼春》)“常忆洛阳风景媚。烟暖风和添酒味。莺啼筵席似留人,花出墙头如有意。”(《玉楼春》)虽暮春之景会给人带来伤感,但毕竟接下去的是一个更加繁盛葱茏、热烈奔放的夏天。即使惆怅,也不过是出于对人生圆满的更多追求,希望生命能够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个季节。生命的脚步无法阻挡,春天意象在欢乐之余表达的亦仅是不能够圆满的遗憾,并没有浓厚的悲凉意蕴。

二、晏殊词比欧阳修词更多文士气质

曹丕在《典论·论文》首提“文气”之说,钟惺和沈德潜作了推演,把文气作为作家创作个性及作品艺术生命力产生的源泉。《古诗归》的编撰者钟惺说:“文帝诗便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士气,不及老瞒远矣。然其风雅蕴藉,又非六朝人主所及。”沈德潜的《古诗源》在比较曹丕和曹操诗风异同时亦说:“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由文气而文士气,虽然内涵不尽相同,然而论者都把作家之个性与创作风格之关系一一对应。曹丕与曹操之诗,一为便娟婉约、温润秀洁;一为刚健豪迈、慷慨悲凉。其诗风差异概与两人精神气质和人生经历的差异有关。曹丕诗风的文士气一方面秉自优柔寡断、敏感细密的性格气质,另一方面乃是其相对平静的生活经历和优渥的生存环境使然。

在北宋初期,词虽然主要还是酒宴歌席上由歌伎演唱以佐酒之欢的小道之技,但由于有着学养襟抱的上层儒臣的参与,词在应歌的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文人士大夫主体意识的表现,从迎合娱乐心理的“娱宾”逐渐发展到偏重于以抒发士大夫个人情感意志为主的“遣兴”。晏殊和欧阳修都属于这样的上层儒臣,高贵的身份及深厚的学养,使他们的词作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又由于两人具有各自不同的性格气质和人生经历,从而使其词作呈现出同中有异的风格特色。这种情况的出现不仅表现在不同题材的作品,即使是相同题材的作品也是如此。正如《典论·论文》所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下面我们从诗词创作的最小单位——意象入手,对两人词中春、秋意象的选择进行一番分析比较,看看晏殊词中的文士气质为什么比欧阳修词要更多一些。

从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上看,伤春、悲秋所针对的对象一般具有性别的差异。《毛诗正义》在对《豳风·七月》的传中说:“春则女悲,秋则士悲”。[5]280《淮南子·缪称训》中也有类似的话:“春,女思;秋,士悲”。[6]108均以春配女,秋配男,这并非“互文见义”,而是说明“男女之志同而伤悲之节异也”(《毛诗正义》)。后来,“春女”、“秋士”甚至成了复合词,“春女”指怀春的女子,“秋士”指士之暮年不遇者。据清代张宗橚辑《词林纪事》卷五《林下词谈》记载,苏轼外放惠州时,一年秋天,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侍女朝云演唱他作的《蝶恋花》“花褪残红”词,朝云歌喉婉转,泪满衣襟,苏轼问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苏轼翻然大笑日:“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这个故事也说明女子易伤春而男子易悲秋。

伤春的内容常常是“美人迟暮”,是女子对于爱情无果的失望和容颜易老的担忧,而悲秋的内容往往是“感士不遇”,是男子对于理想不成、功业不就的感慨和对于时间流逝、人生无常的苦闷。“悲秋”的始祖宋玉在其《九辩》当中,表达的正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这种典型的文士怀才不遇的贬谪之感以及“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的伤逝意识,表达了对人生终极命运的思索和忧惧。在晏殊词的悲秋意象中,贬谪和悲悯之意不多。因为晏殊从小聪明好学,五岁能诗,有神童之称。十四岁即被以神童的身份荐入朝廷,赐同进士出身,深为皇帝欣赏和信赖。其学识渊博,办事干练,真宗每遇疑难事,常以方寸小纸细书向其咨询。晏殊也将自己的答奏慎密封呈,多获真宗采纳,被倚为股肱。纵观晏殊一生仕途顺畅,无大起伏,可以说富贵娴雅、平步青云,“富贵优优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欧阳修语)。尽管在他的生命旅程中不免有一些小波折,但在词中鲜少体现(除一首《山亭柳·赠歌者》之外)。他词中的悲秋之意几乎完全脱离自身和当下,更多地指向了对于人生命运的关注和人生处境的思索。这种关注和思索,正是文士气很浓的士大夫文人对于人的终极命运和价值的哲理性思考。

而对伤春中“美人迟暮”的表达,由于中国诗词的作者多为男性,便有了“男子而作闺音”的现象,这在词中更加典型。“男子而作闺音”,是由于词体在初起时主要写作目的是为了实际的演唱,即所谓的应歌而作。为了适应勾栏瓦肆中的市场需要,歌者大多为年轻貌美的女性,而由于时代的限制,能够写作词章的又是接受了一定文化教育的男性,自然造成了模拟女性声口的写作方式。在古代女性简单的生活中,爱情几乎是其生命的轴心和寄托,“伤春”自然而然表达着青春女子对于爱情的渴望和失落。“男子而作闺音”的写作方式,与作为文人的男性直接抒发自己的感情不同。直接抒发自我的感情,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总是以坦白、真诚的居多,以抒发真实的生命感慨居多;“男子而作闺音”,则需要想象,需要虚构,需要模拟,有着较多的逢场作戏的可能。即便是在其中寄予自身的感慨,也只能依凭读者的阐释呈现若隐若现的状态,远不如以自己做主人公来得真实和深刻。

作为一代文宗和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欧阳修有明显的诗文和小词不同的写作观念和要求,在欧阳修的诗文中,经国大事与明道致用为主题,慷慨陈辞与平易畅达相结合,表现了一位蔼蔼儒士之风。而欧阳修的小词却与狭斜为伍,大部分是代言的产物,欧公在公事之余不妨放下架子,于花前月下来一番浅斟低唱,与歌儿舞女作一次亲密接触。于是欧公的很多小词均带有“逢场作戏”的味道,未必渗入作者真实的人格,以致于有些论者甚至怀疑起一些明显为欧公所作的小词的著作权来,如曾慥在《乐府雅词》序中就提出质疑:“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其实,欧阳修大部分词作就是“艳曲”,曾慥不必惊怪。在这些“艳曲”中,作者掩盖起原来的一本正经面目,其文士气、儒士气暂时退却,“修齐治平”暂时忘却,激昂慷慨暂时平复,言情与骚动顿生,柔情与缠绵渐起。诚然欧阳修词中亦有许多描写女子迟暮之慨的非常真挚的作品,也有很多以自身为主人公伤春惜春、感叹时间流逝的作品,但其逢场作戏的艳词显然比晏殊要多得多。在这些艳词当中,春景意象的占了绝大部分。这些意象,除了表达女主人公对时光流逝、情爱不美满的伤怀之外,还有很多不过是对女子美艳之姿、慵懒之态、矫饰之情的烘托,并无多大深意。在这些词作当中,作为士大夫文人特有的生命意识、感伤意识、忧患意识荡然无存,即便是爱情意识也远不如晏殊词表达得更真切和真诚。

三、晏殊词偏于老年感慨,欧阳修词更具少年心态

词中春景意象和秋景意象描写的多寡,对于抒情主人公来说,不但有着性别上的差异,而且有着年龄段的不同。《文选》卷二十四晋人潘尼《赠陆机出为吴王郎中令》说:“予涉素秋,子登青春。”李善注:“素秋,喻老;青春,喻少也。”同卷陆机《赠冯文罴迁斥丘令》云:“及子春华,后尔秋晖。”李善注:“春华,喻少年;秋晖,喻老成也。”“春”与“少”、“秋”与“老”有着天然的联系,所以,年轻人易伤春,老年人则易悲秋。从这一点上来看,晏殊词中的人生感慨多是中年甚至老年式的,而欧阳修词中则多表现出词人的少年心态。

悲秋者多为老年人。秋天的零落极易让人想到人的衰老,甚至原指草木凋谢的“零落”一词,也常常被用来指人的衰老死亡,如陆机《门有车马客行》中有“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古代诗歌常以“黄叶树”和“白头人”的意象并置,以起到映衬的作用,如白居易《途中感秋》中云:“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中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卢肇《题清远峡观音院二首》其一中有“秋尽更无黄叶树,夜阑谁对白头僧。”树之“黄叶”,人之“白头”,都昭示着衰老。老年人的一生已经定型,其功成名就也罢,怀才不遇也罢,重新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已经不大,而仅有一次的生命无法重来,能够做的,也易于做的只有对生命的回顾和感慨了。

晏殊词中正是充满着这种老年人总结性的感慨,如《谒金门》:

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词人在霜露初零的清秋时节,回想自己大半生的往事,转眼百年,如在梦中。自然界的秋风秋月年年相似,而人的年华却一去不返,衰老的容颜注定不可重返青春。浓厚的忧郁和哀伤如何缓解?似乎唯有终夕醉倒方能永远忘却。类似的词句再如“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酒泉子》)“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酒泉子》)

另外很值得一提的是,在晏殊词中祝寿词有40首之多,宛敏灏认为这些寿词“内容大致相同,盖颂君恩必祝圣寿,祝圣寿又必歌颂生平,均有连带关系也。此类词在当时或系应需要而作,然而在文学史上毫无价值。”[7]168实际上并非如此,除少数几首之外,其余寿词很可能是为词人自己祝寿而作,因为这些词的意象背景大多是在秋天,除了词人本身,不见得其祝福的对象的寿辰都在这一个季节。即便不是为了自己的寿辰而作,也极有可能是秋天格外容易引起他对于年寿有限的敏感,因此写下这些寿词聊以自慰。在这些词中,词人非常直白、不厌其烦地表现出对于长命百岁的渴望:“宜春耐夏,多福庄严,富贵长年。”(《诉衷情》)“泛浓香。为寿百千长。”(《望仙门》)“龟鹤命长松寿远。阳春一曲千万。”(《蝶恋花》)“千官心在玉炉香,圣寿祝天长”(《喜迁莺》)“金炉暖。龙香远。共祝尧龄万万。”(《喜迁莺》)“人人如意祝炉香,为寿百千长。”(《喜迁莺》)在这些词中,气氛欢乐祥和,我们似乎并未直接感受到作者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这种恐惧感隐然存在),感受到的只是词人对于现世生命的重视和期望延续肉体生命的渴求,这种重视和渴求一方面是由于死亡的日趋逼近所致,另一方面是词人珍视生命、执着现世心理的折射。晏殊的寿词更多地表现了老年人在经历人生风雨到了生命的“冬季”后特有的淡定与从容。

而与之相比,人们常常用“青春”比喻人生中最充满活力的青少年时期。刘长卿在《戏赠题二小男》一诗中说:“欲并老容羞白发,每看儿戏忆青春。”“老容”、“白发”与“儿戏”、“青春”对比,含义十分明显。既然自然界的春天与人的青春年华有这种异质同构的关系,伤春者也就多为少年人。南朝乐府《东飞伯劳歌》:“儿女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唐人刘希夷诗《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宋人秦观的《江城子》:“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从中可以看出,伤心者皆为少年、少妇,而所凭籍者乃是“青春”、“韶华”,这是伤春类作品的基本模式。

欧阳修虽然四十多岁便自称“醉翁”,在其《醉翁亭记》中自谓“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但实际上,词人心中却充满了少年人的游乐心态。他津津有味地书写绮丽的爱情,满怀兴奋地欣赏美好的春光,并且对于自己的衰老有着非常平和从容的态度。如《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春水,画船,绿杨,秋千,在颍州西湖美丽的春景之中,欧阳修虽然头发花白,却簪花饮酒,从容自乐,并未有太多人生衰老的意识,更无丝毫忧惧之情。

总之,晏欧词虽共同继承了南唐婉约词的传统,也共同推进了词体的文人化、士大夫化,但从其对春意象和秋意象的不同偏爱中,我们依然可以窥见两位词人在个性心理和词作风格内涵上的差异。特别是他们在词作风格上的差异,对后世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如欧阳修词,除了清代冯煦在《宋六十家词选例言》中所说的“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以外,其大量艳词与俗词实际上还与当时在市井间广为流传的柳永词相互呼应。而晏殊词的独特风格在后世却少有继承。叶嘉莹分析说:“这大概由于晏殊之顺利贵显之身世,在一般词人的遭际中极为少见的缘故。”[7]72欧阳修的性格禀赋和人生经历与晏殊相比有着许多不同,从某个特定视角切入其中,探寻二人词风的同中之异以及他们不同的传承仍然是今后需要深入的极有意义的话题。

[1]冯煦.蒿庵论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2]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4]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6]刘安.淮南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宛敏灏.二晏及其词[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8]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Different Styles of Song Poetry between Yan Shu and
Ouyang Xiu Due to Different Preferences to Spring and Autumn Images

ZHANG You-l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China)

Generally speaking,the poetical styles of Yan Shu and Ouyang Xiu have a lot in common,but a closer look at their different preferences to spring and autumn images will help us find some different styles.Firstly,poems by Yan Shu contain stronger dismal implications than those by Ouyang Xiu.Secondly,Yan Shu's poems have more scholar temperament than Ouyang Xiu's.Thirdly,Yan Shu's poems are filled with regretful feelings of middle-aged people,while Ouyang Xiu's poems express more the mentality of young people.

Yan Shu;Ouyang Xiu;style;spring image;autumn image

I207.23

A

1008-2794(2010)07-0056-05

2010-05-14

江苏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唐宋诗词意象的文化阐释”(07SJB750002)

张幼良(1963—),男,江苏无锡人,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和诗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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