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红
(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在刘再复三十几年的散文创作中,“故乡”一直是其散文书写的重要对象和寄托情感的重要载体。本文在勾勒其不同阶段散文特点基础上,通过对不同时期故乡意象内涵的分析,对其在散文中体现的心路历程做简单梳理。
发表于1970年代末的《雨丝集》是刘再复的第一部散文诗集。这本小册子带着浓厚的时代特点,“时代话语”远多于个人话语,民族语境、阶级语境远远大于个人生命语境。这个时期的作者不仅站在读者之上对他们进行真理的告诫,甚至站在真实自我之上的,充当人民代言的角色。作者模糊感觉心中有话要说,但还未找到自己的话语,摆脱不了文革话语、思维的影响,拖着沉重的时代尾巴:“读书,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也不是为了猎奇和刺激,而是去寻求真理的血液,那些可以哺育我们崇高精神的清新的氧气,可以作为雕塑伟大祖国美丽形象的宝石,……”[1]43这本散文诗集子,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考:“酷热和干旱,创造着自然界的沙漠;封建和专制,创造这精神的沙漠。”[1]64但这样的篇目占少数。这是一个不习惯用自己的视角看世界的时期,也是一个用宏大叙事压倒自我抒怀的时期,与个体情感相联的故乡不出现在这一时期的散文诗中也实属平常。
与《雨丝集》相比,1980年代初期的散文诗集《告别》、《深海的追寻》、《太阳·土地·人》等,作者努力“告别”代言角色,用自己的声音表达对“崭新时代”到来的喜悦。这一时期散文诗大多有或隐或显的文革背景,但并没有流于控诉,而是在当下和过去的对比中,对新生活进行激情讴歌:“那种迫使我倾吐的力量,正是爱的力量。是的,我太热爱了。太热爱我们的生活,太热爱我们的太阳,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民。这种爱恋,就是我的散文诗的原动力,我的散文诗的血肉与灵魂。”[2]190在这几部集子里很多散文诗直接以“我爱”开头:“我爱我生活着的祖国土地,被长江与黄河甘美的乳汁润泽得更加温柔的土地。这里有过洪水,但也有过制服洪水疏通河道的大禹;这里有过专制的王冠,但也有踏着蒺藜去捣毁王冠的英雄豪杰;这里有过鸦片,但也有烧毁鸦片的气壮山河的大火;这里有过吃人的筵席,但也有推翻这筵席的、不惜用鲜血浸染红旗的大群的猛士。”[3]36直抒胸臆、饱含真情,是由衷的热爱和喜悦。
这个时期散文诗中,无论是抽象的概念:国家、人民,还是自然界具体的物象:太阳、星空、山河、大地、花草树木,都成为作者激情洋溢内宇宙的载体。气势磅礴,气吞山河的“大海”意象尤其符合作者当时的情感表达:“别了,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今天,我在你身上体验到自由,体验到力,体验到丰富与渊深。也体验到我的愚昧,我的贫乏,我的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力量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更新我的灵魂。”[2]29这个时期作家处于告别过去迎接崭新时代的喜悦之中,带着对全新、美好未来的单纯向往,个体生命中洋溢的乐观激情,使得散文诗充满生命的朝气,进入作者视线的一切因激情的充盈都呈现出晴朗的光芒,少有1980年代后期创作中由于意义叩问带来的苦闷、孤独感。
故乡是这一时期创作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故乡的一草一木,以及生长在故乡土地上的善良的人甚至夜空中飞舞的萤火虫,都成为作者所吟咏、追忆的对象。这一时期故乡的含义是自明的。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多指称的是作者的出生地——福建南山。情感意义上的故乡与温柔、温暖以及勤劳、朴实相连,是生命的源头,是与童年关联的一段生命体验:“洁白的灯心草,照明我故乡之夜的星星火,燃烧在小油灯盏上,也燃烧在我心上的星星火。我童年时代所有的夜晚,都是她陪我度过的。”[3]27与对国家、人民、自然物象的激情讴歌相比较,这个时期对与故乡有关的一切的书写与善、爱、真、美相联系,是温柔的抒情,对故乡的理解是浪漫化、诗意化的,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与情感意义上的故乡呈混沌的完整状态,没有意义化诉求与俗世生存落差带来的张力。
1980年代后期的散文诗集《寻找的悲歌》在刘再复的散文诗创作中具有特别意义。首先,《寻找的悲歌》打破了传统散文诗短小精悍的抒情表达,在长达5万字的篇幅中将浓烈的抒情与隐性的叙事完美结合。散文诗中的抒情主体,空间以故土为起点,时间上以生命源头为起点,在寻求意义化生存的道路上,不断开拓生命维度,表达对理想精神乐土的向往。其次,从这本集子开始刘再复实现了散文诗写作的“向内转”,不仅关注外宇宙的变化更关注内宇宙(自我灵魂)的焦灼。1980年代初期的散文诗总体来说是一种“外向”型情感呈现,对外在物象的讴歌多于对个体自我灵魂的关注,即使有《读沧海》、《爱因斯坦礼赞》等足以应对浓烈激情的抒情对象,很多篇目也难免出现情有余而力不足的弊端。而在这部集子中刘再复将散文诗这片田地变成自我灵魂的家园,但又超越了对个人小伤感小喜悦的细微捕捉,将思维的触角向现实、历史纵深处延伸,用一己之心灵勇敢承受意义叩问带来的焦灼与痛楚:“煮过的心,唱着悲歌,去寻觅失落的一切,去呼唤远去的一切。回来吧,回来吧,煮过的心象啼血的杜鹃,煮过的心象大地的使者”。[4]22另外,《寻找的悲歌》具有“启下”的意义,在这部集子里确立的“寻找故乡”主题渗透在刘再复出国后二十年的散文(诗)创作中,“身躯的跋涉连着灵魂的跋涉,眼睛的漂泊连着心灵的漂泊”[4]107,这与其说是巧合,不如看作以这部散文集为标志刘再复已经对他的散文理念有了明晰的认定——“我的散文诗,是我灵魂的家园”[5]1。
这一时期的散文诗中,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被淡化,故乡被赋予更多抽象意义。它是象征生命起源的母亲温暖的子宫,是祖母慈祥的目光,是单纯无畏的童年时光,是拥有良知、会忏悔、有大爱的、温柔的、卓越的心灵……。这一阶段的故乡书写,不仅将故乡作为温暖回忆的对象,而且作为寄予自由、平等、光明、安宁永恒精神家园的载体,对这一精神乐土的寻求过程,是永不止步追寻意义化生存的过程。因为对意义的叩问,故乡不再是那个触手可及的地域,也不仅仅是一段可以触摸的情感,那么遥不可及,“寻找了,又寻找。永远找不到归宿,找不到永恒的爱的故乡,找不到永恒的精神热土”,[4]109理想的故乡如此美好,却也注定踏上这条寻乡路的人们一路坎坷,但寻找者却依然踏上寻找的征程。“寻找下去。当难以再寻找下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寻找下去。当白雪封住大路与小路;当浓雾模糊了寻找的眼睛;当失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大地上蔓延;当火热的情感纷纷冷却,所有的眼睛都布满了绝望;当群鸟的双翼沉重得难以飞翔,年青的世界飘满了白发;当上帝宣告寻找就是罪恶,地上的寻找者一个个被钉上十字架。我对自己说:寻找下去。高擎着微弱的希望寻找下去。希望支撑过昨天,希望还拥有明天。即使前边就是坟,就是鬼的乐园,就是前人用血祭奠过的荒坛,也要寻找下去。那怕寻找到虚无,也从虚无中感悟到实有。……”[4]63-64因为对意义的叩问,因为创作与灵魂相系,这一时期散文诗创作,越来越走向内心,将创作变成服从内心绝对道德律——良知呼唤的写作,变成对历史、自我的拷问。
关于理想故乡的寻找,有无数种可能,但站在异域的土地上寻找应该是刘再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可能。对于有着深重土地情结的刘再复来说,在地域故乡之外为情感故乡寻找一个落脚点确实不易。正如刘剑梅女士所言:“我常常觉得,上帝好像故意跟我父亲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把向来有着很深‘恋母情结’的他突然抛到了一个陌生的土地上。……既无法完全割舍对故国的情感,又不能完全认同新的文化规范,于是他的‘投胎变成了投荒,生命就在两个母体之间的荒野地里存活。’”[6]300
这一次的寻找故乡之旅注定是一次苦旅。出国之前的寻找虽有普世情怀的大关怀,但更多毕竟与民族、国家、地域相联系,具有目标性、指向性,所以,虽然有迷惘、有痛苦,但那是有根的迷惘;而当国家、民族、地域都变成记忆时,作家首先要直面“我是谁”这一大难题,这使得这一次的寻找故乡变得更加迫切、艰巨。
如果说刘再复1990年代之前的创作是抒发情感的需要,是在形而下生活中寻找形而上更丰富精神生活的需要,那这次跨出国门的九十年代的散文创作对有着浓厚故土情结的刘再复来说,是活着的需要。散文写作的意义,被提到了生存的高度。刘再复奋笔疾书,从第一卷《漂流手记》到第十卷《大观心得》,记录了刘再复寻找故乡的苍茫之旅,这一卷卷寻乡路上的心灵实录,既记录跋涉之苦,也记录找到安生立命精神家园的喜悦与豁达。
这是一次被加速的寻找,当跋涉的双脚踉跄行走在异邦土地上,在万里之外的异国睁开寻找的双眸时,茫然无助的寂寞感弥漫在作者笔下:
两年前,我开始在异国漂流的生活,好像不是生活在陆地上,而是生活在深海里,时时都有一种窒息感。这种感觉无边无际,仿佛就要把我淹死。我知道产生这种感觉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失落了故乡。[7]1
去年我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孤独。这是在异乡的孤独。这次孤独,特别沉重。尽管被真诚的朋友包围着,尽管妻子就在身边,但总是感到孤独。[7]12
这两年,我常感到一种生命的空缺。空缺像个巨洞。这是内心谁也看不见的巨洞,但我感觉到它,知道这是很深的巨洞。[7]14
从这些文字里,可以看出在刚到美国的两年里,刘再复对于时间是异常的敏感;而“异国”、“异乡”、“异域”这些词语表现他对新环境的排斥与难以融入的疏离感。远离故国带来的孤独,远比一般意义上的乡愁更难摆脱。对于一个有着浓重恋土情结的人来说,突然之间故乡一别千里外,开始了不知归期的异乡生活,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孤独感带来生命空缺,像巨大的黑洞。如果没有反抗孤独的勇气与毅力的话,就很可能被黑洞吞噬而从此沉寂。刘再复选择了直面孤独,用文字对抗如大海般无边的孤独。值得一提的是,在对抗孤独的过程中,他并没有把文学带入偏狭:既没有陷入自怨自艾的受难文学,也没有遁入指摘时弊的讽刺文学,也非无所归依的漂泊文学,而是敞开心灵不断开拓故乡丰富内涵的“游思文学”,不断跋涉,不断思考,不断更新,使得散文和理论的书写始终保持活泼的状态。
在远离故土的日子里,刘再复一方面反抗孤独,一方面占有孤独,在对文学、人性、自我的冷静审视中,深化对三者的认识,寻找故乡的过程变成自我丰富、提升的过程。
1.在寻找故乡过程中,刘再复卸下文学之重,突出文学的个体主体性。出国之前,刘再复关于主体文学观的言说,是希望通过立“文学之人”为现实“大写的人”的回归寻找理由,表面上是主体文学观,实际上还是主体人学观,指向现实,文学是手段不是目的。出国之后,刘再复认为,文学与自由的心灵相关,“文学是充分个人化的活动,它追求异数,而大众需要的是平均数。何况,启蒙者自我,本身就是一个未知数,往往混沌一团……,能自知、自明、自救就不错,还能启蒙大众、拯救世界吗?很可疑。”[8]174-175基于此,刘再复的散文写作,与出国之前有了显著的变化:少了着眼于家国天下的宏观激情,多了属于个人的生命体验。“那时最能反映我心境的意象恐怕是‘山顶’,不管山顶上有什么,就是要攀登,这种生命激情虽然至今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更能代表我此时心境的意象则是‘谷底’。……谷底不能象山顶那样吸引人们的目光,但有益于安静地表达内心深处那些自由而真实的声音。”[9]51不希冀高处挥手应者云集的启蒙效应而只关注内心深处真实声音的自由表达,这意味着刘再复在1980年代想实现但却更多是以复数形式表达的文学意义上的个体主体性在他1990年代的散文写作中最终得以体现。
内容上,出国后的散文,依然有关怀,依然有使命意识,但内容更加丰富,表现在“形而下”的日常生活进入作者的视线,与作者生命、生活相关的亲人、友人时常见诸笔端,这使得他出国之后的散文充满生活气息,这正是出国之前的散文(诗)缺乏的。在出国后的散文中我们可以读到有了学英语、学开车甚至看《狮子王》闲情雅致的刘再复,远离“文人相轻”对亦师亦友钱钟书、聂绀弩、郑朝宗、高行健、李泽厚等激赏有加的刘再复,为女儿成长进步欣喜骄傲感叹生命精彩的刘再复。在这几种不同的身份中,作为父亲身份的书写有一种特别感人的力量。在《共悟人间——父女两地书》中,刘再复以父亲和朋友的立场,与女儿谈人生、谈文学,虽是一份家书,但恰如《傅雷家书》一样,因兼具家书的温情和对文艺、对人生的深沉思索使得这份家书成为独特存在。
形式上,出国之后,刘再复因为追求并实践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写作,在自由思考、自由书写的过程中,不但从内容上打破国家、民族、历史语境,而且在形式上放逐体系、概念、术语,不受文体、语言的束缚,用自由灵活的“感悟体”,抒发心灵的火花。与《漫步高原》中收录的发表在报纸专栏上、可能要照顾读者阅读的文章相比,以感悟体记录下的文字,虽不成体系,但里面跳跃的灵感火花却可以给人惊喜。以对王维山林诗的理解为例:“禅诗难写。即使是王维的山林诗,虽有些禅意,终究让人觉得是表面吟哦。禅确认世界的本体是空无,因此,真正的禅性是在人的内心深处,并不在山林深处。在山林里悟到的空,是浅层的空寂,在繁华的尘世闹市中和人们攀登的宫廷台阁中悟到的空,才是深层的大空无,也才是禅的深功夫。王维在山林里还可撑住禅的门面,一回到宫廷尘世,禅心就顷刻瓦解。细读他晚年的诗,就知道他的内心塞满不得志的烦恼与焦虑,一点也不空。”[10]249刘再复将禅性落实在内心深处,而非身体意义上空间的疏离,从而读出王维诗中浅层的禅意、深层的入世情结,这般深刻的见地与他创作中打破语言、形式藩篱不无关系,形式的解放带来内容的广度和思想的深度。另外,通过感悟体这一形式,刘再复进一步确立文学情感本体这一理念,用“体悟”而不是“分析”的方式进入文学,确认文学始终与情感相关、与心灵相关,观念不能算是新颖,但当文学阅读变成解构主义手术刀之下的碎片时,当文学被一层又一层术语范畴包裹不能呼吸时,强调并实践文学的情感本体这条回归传统的意义也被凸显出来。
2.对人性由乐观走向冷静审视。1980年代的刘再复虽然用性格说阐释人性的复杂,但目的并不仅是为了将人性中不同的两极加以呈现,而是对文革以阶级之名将人简约化处理的反拨,承认人的复杂性最终是为“大写的人”寻找依据。所以无论是性格说对人性复杂的展示、主体性对人的能动性的张扬,还是把触角伸向历史对国民整体灵魂痼疾的揭示,刘再复对人、对人性都抱着乐观态度。就根本来说,刘再复虽经历了文革,耳闻目睹了人性之恶,但毕竟与自我隔着一层,因性格论、主体论而招致的批评也大致限定在学术范围之内。但人生的落差,使得80年代那个曾为“大写的人”摇旗呐喊的启蒙者开始怀疑,“对人性已经不如从前那么乐观了。”[7]205一个有着浓重忧患意识的重人,竟然用“幽默”的笔调写出了杂文集《人论二十五种》,刘再复写作生涯中的例外何尝不是对人性失望的表现。但如果将《人论二十五种》与《性格组合论》对照来看,对人性的失望其实是作者对人性复杂性冷静而全面的认识。承认人的复杂性,放弃对“大写的人”的纯情呼吁,其实表明刘再复对人性持更宽容的态度:“尊重人性,包括必须尊重人的弱点和确认人的弱点的合理性。……做人最难的并不在于正视社会的真相,而在于正视自身灵魂的真相。”[10]104这是在不同文化维度中用“他审”和“自审”视角看待人、人性所带来的宽容和豁达,对人性的认识更符合人性的真实。
3.与对文学、人性态度变化相比较,刘再复出国后散文中显示出来的最大的变化,是对自我态度的转变。出国后,寻找故乡的过程是不断寻找自己的过程,是对“我是谁”这个命题不断定义的过程,是将自己从地域、民族、政党、头衔、职业、主义等“我执”中走出的过程,也是从重人到思想者不断蜕变的过程。
刘再复认为他出国之后的漂泊无依感源于他的“重人”心态,“时时处处都想到国家社稷,一举手一投足都和国家大事紧紧相连”。[11]64类似这样知识分子的自觉定位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更是1980年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共识。1990年代初“冷清”学界由学术与思想、人文精神引起的讨论其实还可看做知识分子在边缘化的现实中对知识分子“使命”的自觉承担。1990年代,当国内的知识精英们为是否及如何承重而苦恼时,远离故国处于“失重”漂泊状态的刘再复却在东西文化中以隙缝人的身份苦苦挣扎。然,无论是漂泊状态还是隙缝状态,前者的失重感、后者的局促感,都缺少写作所需要的一种豁达和淡然。刘再复没有安于这种漂浮与局促状态,一路寻找,不做重人、不做轻人、不做隙缝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定位:一个不断思索、叩问生存意义的精神上的吉普赛人——思想游牧者。确认自己思想游牧者身份,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放下”,放下地域、种族、政治,让心灵向过去、当下和未来敞开。一个思想游牧者不属于固定的时空,在不断寻找过程中进行意义的叩问是他们永恒的使命。从重人到思想游牧者,这是一次打破狭隘时空观念的自我升华,是内在自我的完满长成。这个自我不再有“我是谁”的无助彷徨,而用无比开阔的胸襟拥抱一切,将故乡背负在身上、记在心里、蘸在笔尖、写在纸上,获得精神大自在:“刚到海外总是彷徨,彷徨之后如今不再彷徨了,因为终于意识到:文化就在自己身上,家园就在自己的笔下。无论走到哪里,笔也带到哪里。笔下就是我的根,笔下就是永恒的故土。与回到家中就感到温暖与安宁一样,一回到笔下,就像踩到田园与乡野,就像见到亲人与故人,就像见到从女娲精卫到贾宝玉林黛玉这些家园中的兄弟姐妹。寻找各种意义的故乡,发现最具体的故乡是自由抒写的笔下。”[10]11
与1980年代对故乡单纯化、浪漫化、理想化的理解相比,在1990年代的散文创作中,故乡的含义随着作者不同阶段自我身份的认同而不断被定义。如果说,出国之初关于故乡的地理、情感、文化区分有一种填补远离故土漂泊感的策略,有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那么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从求诸于外到求诸于内,从寻找故乡到发现故乡就在自己身上的历练后,故乡的内涵则从从地理、情感、文化的分裂状态又复归于同一:故乡既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黄土地,也是承载着爱与哀愁的情感寓所,更是凝聚着人类精神之花的文字符号,是拥有童心,正直、善良的美好心灵。这个故乡不存在于地球上任何一个具体的地方,而存在于寻找者的心里,人到哪里故乡就跟着到哪里。刘再复用一颗赤子之心,用大观的眼睛,在找寻故乡的过程中找到了本真的自我。“背负着祖国,我从东方的天涯走向西方的天涯,走得愈远,就回归得愈深。走到后来,自我、祖国、故乡、婴儿、自由之神,全汇合成一处,那正是我生命的大同世界。”[12]17
[1]刘再复.雨丝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2]刘再复.太阳·土地·人[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
[3]刘再复.深海的追寻[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4]刘再复.寻找的悲歌[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
[5]刘再复.人间·慈母·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6]刘再复,刘剑梅.共悟人间——父女两地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7]刘再复.漂流手记——域外散文集[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2:1.
[8]刘再复.大观心得[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
[9]刘再复.沧桑百感[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4.
[10]刘再复.面壁沉思录[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4.
[11]刘再复.人论二十五种[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
[12]刘再复.阅读美国[M].香港:明报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