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常州诗人徐锡我《声中诗》考略

2010-04-04 04:23黄斌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4期
关键词:寒士盛世诗作

黄斌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徐锡我,清代康熙年间常州诗人,生于康熙三年(1664年),卒年应在雍正三年(1725年)之后。其著有大型诗歌选评著作《我侬说诗》,诗集《声中诗》。由于《我侬说诗》一直以钞本形式流传,而《声中诗》一直藏于皇家宗室的藏书楼,故而知之者甚少。正如蒋寅所指出的:“康熙朝诗学是清代诗学正式展开的起点,也是清代诗学建构的理论基础,属于清代诗学的专门问题和独特视角都在康熙诗学中发生和确立,清代诗学的面目也由此形成。”①生活在这样一个重要的诗学时代,应该是徐锡我的幸运。但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勤于撰述的他却因文献流传之限而几乎被湮灭,这又不得不说是他的不幸。为此,我们有必要对他的撰述文献进行整理钩沉,以便拨开榛芜,发现其价值,还原历史的本原。《我侬说诗》情况较为复杂,留待他文再论,于此专就《声中诗》展开讨论。

关于《声中诗》的基本情况,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有较为详细的著录。文曰:

《声中诗》十四卷,徐锡我撰。锡我字我纯,自署晋陵籍,即江苏武进人。所撰《声中诗》十四卷。康熙间刻本,首都图书馆藏。前后无序跋。卷首钤白文长印“明华堂珍藏书画印记”、阳文长印“安乐堂藏书印”。诗分体,凡诗四百二十首。诗多文献史料:一为自记家世。《宿虎丘山房》云:“岁辛酉,家严携余来虎丘,今二十一年矣。辛巳孟夏,三韩友人王铨曹介侯南游殁此。六月望日,余同汉池李子豫青弟哭临其丧,而家严先介侯五月而殁。”一为广记交游。唱和往来者有博问亭将军、郎与贤司马、王京兆康侯及王中翰齐庵、沈申侯、孙牟山、沈懋初等。博问亭即博尔都,辅国公拔都海子,康熙间封辅国将军。郎与贤即郎廷谟,浙江仁和人。王康侯即王元晋,直隶宁晋人,顺治十二年(1655年)进士。所交多皇亲贵戚,皆康熙时人。集中记事称“皇帝三十有五年”、“丁丑元日”、“戊寅”、“戊午”,知为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三十六年,三十七年,及四十一年。一为多记康熙事迹。《壬午仲夏藩府告成》(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序称,“圣制受田之佑四字榜敕天殿下,殿下谨记长句示臣锡”,作者当时似任顺天府丞。又有《蒙赐雨后观桐》等,皆载康熙时事。一为诗涉北京名胜。《碧云寺》、《魏珰墓》、《裕亲王园中寓目》、《晚下玉泉山》等皆记京都胜迹。《清代毗陵书目》等皆称此集已佚,知为稀见之物。此书刻印精美,又一漏网之善本也。道光《武阳合志》卷三十三载,著有评诗之书《我侬说诗》二十卷,未见有书传世。②

柯氏介绍,较为充分,但依然有缺漏之处,故而补充于下:《声中诗》一函一册,书签残余上半。全集收诗所记之事,系年可考者最晚为康熙四十一年,据此推断,此书当刻于康熙四十二年后。此书卷首有阳文长印“安乐堂藏书印”。此乃清宗室允祥的藏书印记,安乐堂是其藏书之地。允祥,康熙第十三子,生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卒于雍正八年(1780年),号青山、朝阳居士,室名为安乐堂、交辉园。雍正时封为怡亲王,领户部,卒谥贤。著述有《交辉园遗稿》(雍正辑,附录于《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之后)、《交辉园遗稿续刊》。徐锡我所结交的朋友中,以宗室博尔都、赫奕(闲园,博尔都内兄)、五贝勒胤祺、八贝勒胤禩地位最高,最有可能与十三贝勒允祥接近。由此推断,《声中诗》当刻行于北京,且最有可能是通过以上诸人中某一人之关系而流入允祥手中,为其所藏。此外,《声中诗》内叶正文另钤白文长印“明善堂览书画印记”。此印为允祥第七子弘晓的藏书印。弘晓,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生,乾隆四十三年(1788年)卒,字秀亭,号冰玉道人,积学好古,能文,能诗,善书,今存《明善堂诗集》(又题《冰玉山庄诗集》)。清代震钧《天咫偶闻》卷三记载怡亲王府允祥、弘晓父子二人所经营的藏书情况云:

怡亲王府藏书之所曰:乐善堂。大楼九楹,积书皆满。绛云楼未火以前,其宋元精本大半为毛子晋、钱遵王所得。毛、钱两家散出,半归徐健庵、季沧苇。徐、季之书由何义门介绍,归于怡府。乾隆中,四库馆开,天下藏书家皆进呈,惟怡府之书未进。其中为世所罕见者甚多,如施注苏诗全本有二,此外可知。③

据此推断,《声中诗》未被四库录存或与未曾进书有关。同卷震钧又云:

怡亲王旧邸在头条胡同,同治初,载垣死磬室,爵归宁王后人袭,此邸赐孚郡王居之。载垣后人迁居二条胡同,其一世收藏俱携出卖之,三十年始尽,书画悉有明善堂印。④

据此推断,《声中诗》或许于此时流出怡亲王府。此外,此书卷首另钤有“北平孔德学校之章”,可知《声中诗》流出怡亲王府后,辗转至民国时期,为北平孔德学校所藏。建国后,首都图书馆成立,政府曾七次较大规模调拨图书入藏,孔德学校藏书即是其中的一批,故而现归首都图书馆藏。

另外,关于柯氏的推考,尚有两处需要纠正。首先,关于“《我侬说诗》二十卷,未见有书传世”云云,显然有误。此书为钞本,二十二卷附《说原》三卷,厘分为十四册,现藏于上海图书馆。其次,其据《壬午仲夏藩府告成》而推断徐锡我时任顺天府丞之事欠妥。经查,《顺天府志》未有徐锡我任顺天府丞之著录。结合《我侬说诗》卷十四所云,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徐锡我移榻永定门之佑圣蓭,尚且为来年文战而备考,故而科举并未及第的他于康熙四十一年壬午出任顺天府丞的可能性并不大。结合此诗所述之内容,乃是徐锡我所结交的贝勒王府落成,徐锡我以诗为贺,故此诗是一首应制诗。

徐锡我身负振起家声之厚望,在受到耿精忠之乱的冲击后,依然寒窗苦读十年而不辍,自谓学有小成,进京正是为功名经济。但另一方面,个性气质的迂讷使得他拙于结纳名公达宦作沽名阶级。尤其是入京之初,徐锡我的交游、干谒一直未能取得有效的突破。这一落差不可避免地带来痛苦。因此,《声中诗》最为主要的情感是功名经济的渴望、失意偃蹇的哀叹、羁旅乡思乡愁,最为重要的主题是出处抉择的艰难与矛盾,尤其在失意之时,他屡屡抒发归隐乡居之思。正所谓苦难出诗人,表达此种情感主题的诗作,在《声中诗》中成就最高。走出乡邦,经历挫折之后,徐锡我对生活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个性与诗作也相应地有所变化。在个性上,变得更为疏狂而好酒,既学诗又学剑。他所景仰、颂扬的先贤为范蠡、鲁仲连,所爱读之著作为《庄子》与《史记》。这两部书对徐锡我影响较大,因此在《我侬说诗》说解诗作时,时有援引。幸运的是,他毕竟生活在盛世初显的康熙朝,时代环境还是给他提供了机会。入京中后期,徐锡我终于能上达宗室与皇子,故而情感转向平和,主题转向应制。由于《声中诗》与《我侬说诗》之间有十年左右的空白,我们无法详知这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徐锡我究竟具体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但从《我侬说诗》强调“诗道性情”为选诗第一标准,评诗时强调诗歌的忠厚情感与劝讽意义,与《声中诗》后期诗作的情感主题有承袭与发展的连贯性,故而可推知这十年中,徐锡我生活的主旋律、诗作的内容与主题,是互相衔接的。也就是说,交游范围取得有效突破之后,徐锡我接触到了统治阶层的上层,思想也由年轻时的疏狂,渐渐转向强调忠恕,适应了康熙盛世一统的需要。总之,年少的徐锡我积极努力而又充满自信,年轻的徐锡我体会到了外面的世界精彩而又无奈,中年的徐锡我变得平和与成熟,晚年的徐锡我出京则意味着他放弃了“立功”之路,而选择了“立言”之道。此外,交游唱和题材的诗作也是《声中诗》中较为重要的内容,但成就不甚高,不赘述。

总体诗风上,《声中诗》明显受唐诗风貌的影响。具体而言,不同阶段的诗作在风貌上也不同。前期诗作受年龄、阅历、社会时代等方面的影响,相对而言,就显得韵律比较流转,情感较为昂扬,风格较为圆融。结合徐锡我所处的时代特征,以及其诗歌风貌,可以与初唐四杰稍作比较。徐锡我入京之时是康熙三十五年,当时南方各种抗清势力已经肃清,而西征葛尔丹的平乱之战已经接近尾声,这预示着盛世即将到来。恰巧徐锡我刚入京,即遇到了康熙亲征葛尔丹回京,因此其进京后的第一首诗《休兵》就表现出了这一盛世到来的气象。正是基于这一最根本的认识,虽然长年不遂功名之志,但其诗总体上依然是哀而不伤,愁而不苦。另外,徐锡我亦喜欢乐府歌行,对歌行音律也较为重视,故而其歌行体有较强的音韵感。这些因素与“四杰”大类。然而,唐代盛世毕竟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巅峰,故而开元、天宝盛世更具少年昂扬气质。而清代盛世已是封建社会的末期,其康乾盛世在个性气质上更多地体现为集大成式的老成。这一时代特质也决定了四杰与徐锡我在表达失意情绪时迥然有别。“四杰”的失意不乏明丽与灵动之姿,有瑰奇与绚烂之态。而徐锡我之失意,则更多风尘之苦与倦惫之叹。中期,涉世未深的徐锡我入京之后,发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也”,转变则有类于李白,疏狂之下依然不忘经济,愁苦之中依然眷恋功名,诗风更为郁勃。后期,“上达天子”之后,则思想转向忠恕,有类于杜甫,故而诗风是在平和之中寓讽谏。这与其晚年所编写的《我侬说诗》推崇杜甫,并且强调杜诗的“忠恕”精神,是互为印证的。中期的“疏狂期”相对较为短暂,收录诗作不多。而后期诗作,则因《声中诗》成书较早,收录亦不多。徐锡我诗歌的创作成就远远不及“四杰”与李、杜,之所以如此对比,意在借徐锡我所推崇之唐人与唐诗,勾勒出徐锡我诗歌风貌的发展历程。徐锡我在《我侬说诗》中指出唐人之诗是学诗入门之径,毫无疑问地表明了他在创作上学唐的积极主动性。相应地,不同创作阶段的他,自然会选择相应的诗人进行模仿与学习,这也就为上述比照提供了充分的可行性与必要性。

徐锡我诗歌创作的艺术成就虽然并不突出,但作为盛世来临之际的一个失意者,于有清一代,具有时代文化上的比照意义。熙熙盛世之下,一样有哀鸣与悲吟。唐代元结《箧中集》所收沈千运等人之诗作,反映了大唐盛世下的穷苦哀吟。唐代如此,清代也不例外。除了徐锡我外,最具代表性者乃黄景仁。黄景仁一生中,一穷、二贫、三病,故而在“十全王朝”的鼎隆盛世的中期,“好作幽苦语”。基于此,严迪昌发现了他在特殊时代下的独特心迹,进而又结合黄仲则好友汪中之生平与诗文,将二人从清代诗歌史中拈出,总结二人身后的独特审美价值与文化意义。朱则杰《清诗史》在其严氏贤师的基础上,又拈出了主要活动于雍正与乾隆朝前期的胡天游与黄任,将盛世下的寒士悲鸣的探究又推进一步。严、朱师徒二人之两部《清诗史》是目前最有影响力的清代诗歌的全景史,对此问题的探究意义不言而喻。然而有清一代之盛乃康、雍、乾三个连续的时段,此二《史》注目于雍、乾,唯独缺略了康熙一朝,则不得不说是清代盛世之下寒士悲吟研究序列中的一大遗憾。徐锡我与黄仲则同为常州武进人,除去黄氏诗歌成就更高、声名更著、评说者更盛、惋惜者更多等诸点不论,徐锡我与黄仲则都是盛世下寒士心绪的充分表现者。二者最大的不同乃在于徐锡我反映的是盛世来临之际偃蹇不遇的寒士心态,而黄仲则更多的反映了盛世即将走向衰歇之世愤懑不平的寒士心态,二者一首一尾,正好呼应。若加上雍、乾之际的胡天游与黄任的张扬放狂,那么正好将康、雍、乾三朝构成前、中、后三期盛世下的寒士悲鸣全景图。故而,从这个层面上,拈举康熙朝的徐锡我,对比探析其心迹,就不是无足轻重的了。

当然,三者境遇虽皆为寒士,但具体诱因时代面貌各异,导致其“寒”之形态特征又各自相异。若简而概之,乾隆朝之黄仲则“寒”中更多凸显“野”之个性,此点已为严迪昌所详论;雍乾之际的胡天游“寒”中则更多带有“怪”之面貌,此点朱则杰业已明言;而康熙朝徐锡我之“寒”最无特色,居然是“平”。黄仲则有才无命,更多的与李广“数奇”命运相类,故而盛名虽著,却才命两相妨,明显属于命运之悲剧。胡天游与黄任虽然并未飞黄腾达,但科考仕途亦非一无所获,他们的悲剧更多的源于狂放个性中所蕴含的自视甚高的自我期许与沉沦下僚的既定秩序之间的冲突,明显带有性格悲剧的特征。那么徐锡我呢?他既无黄仲则那天才式的诗学成就,亦不像黄、胡二人那样个性鲜明。他的“寒”既与科场未捷有关,也与其个人才学仅具中人之资有关,更与其不善交游的迂笨个性有关。如此看来,其“寒”之命运是情理之中、理所当然的,这只能视为不是悲剧的悲剧。天才的厄逝与英雄的陨落总是能赢得更多的同情与关注,而类似徐锡我之类平常之辈那种看似司空见惯的悲剧却常常为我们所忽略。然而掩卷深思,历史中类似黄景仁、汪中这样的天才式的悲剧有几?从数量而言,大多数士人(诗人)的悲剧都是徐锡我这类“平”得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悲剧。从这一点而言,徐锡我这类“平”的寒士悲剧是无法回避的。不管如何,此三朝、三期、三类悲剧分别从“平”、“怪”、“野”三个层面为盛世下的寒士悲吟形象作了充分的注解,并且使之更具层次性、立体性,更显得血肉丰满。这就是一部艺术成就并不突出,在诗史上默默无闻的诗集所给与我们的启示。

注释:

①蒋寅:《王渔洋与康熙诗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4页。

②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上册),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38页。

③④(清)震钧:《天咫偶闻》,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0页,第63页。

猜你喜欢
寒士盛世诗作
상경란과 서영수합의 시작(诗作)비교 연구
盛世盛开盛唐花
兰铁成红楼诗作手稿
致杜甫
天资聪颖,幼年诗作得赞许
简论梅尧臣写实诗作的晚唐情结
盛世国庆
寒士文学作家左思壮而不悲的范型特征
“治世”与“盛世”辨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