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霞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底层写作是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一股创作热潮,引发了众多评论。2002年,底层写作零星出现,有代表性的作品如刘庆邦的《神木》。2004年,《天涯》在文学界率先发起了“关于底层的表述”的讨论,吸引了众多作家、批评家参与。此后,对底层和底层写作的讨论又延伸到其他刊物。《上海文学》在2005年第11期刊载了南帆、郑国庆、练暑生、刘小新等人的对话专题《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如何成为可能?》。另外,《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等文学刊物和《文学评论》、《文艺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文艺争鸣》等理论刊物也不断地关注这个话题,并参与到其中。
底层文学的出现,首先与中国社会的现实变化紧密相关。新时期以来,我国在社会领域尤其是经济领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随着改革的深入,中国进入利益重新分配的时期,社会矛盾不断增加或显现。
中国社会科学院陆学艺主编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以下简称《报告》)于2002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报告》对当前社会阶层变化作了总体分析,提出了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作为划分社会阶层的标准,把当今中国的社会群体划分为十大类社会阶层,并对每个阶层的地位、特征和数量作了界定。这十大类社会阶层又被分为五个社会等级分层:社会上层、中上层、中中层、中下层、底层。此报告分析的底层指生活处于贫困状态并缺乏就业保障的工人,农民和无业、失业、半失业人员,他们基本不占有三种资源。笔者认为文学中描绘的底层也涉及《报告》中的中下层的一部分,即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农业劳动者阶层,他们拥有少部分文化资源或基本没有三种资源。值得注意的是,《报告》指出,“经济改革以来,产业工人阶层的社会经济地位明显下降”,“特别是在1997年以后……这个阶层(农民劳动者阶层)利益受损的状况表现得更为明显”。《报告》分析的底层,“一方面,无业、失业、半失业人群数量比较庞大;另一方面,这些人具有类似的社会经济背景,比如大多是原国有、集体企业工人及其子女,以及无法依靠农业维持生计的中青年农民”。
正如“打工文学”作家张伟明在《打工者创造的文化品牌——关于〈打工世界〉的评说》中所言:“打工文学的出现不存在呼唤不呼唤承认不承认的问题,就像锤子敲在石头上你不必担心不会发出响声。”关于底层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社会现实危机在文学上的投射。
底层写作也是文学观念、实践自身发展的合理走向。下文将着重分析底层写作出场的文学语境,也就是底层写作与新文学尤其是新时期以来文学的内在联系。
随着新时期结束“文革”灾难,中国在经济上、政治上进行变革,文学也打破了政治一元化的封闭模式,吸收西方现代文艺观念,寻求文学的现代发展道路。在这个大背景下,20世纪80年代,文学发生了重要的“向内转”现象。有两个发展方向较引人注意:一是用“文学是人学”的旗帜来反拨政治、美学意识形态对文学的压制和干涉,提倡“文学主体性”;二是打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的旗帜,从重视文学的外在关系的研究转向重视文学内在特性、文学自身种种问题的研究。先锋小说家马原首次把叙述置于故事之上,在他的小说中,故事分解重组,时空关系不断跳跃,背景氛围有意抽空,用叙述人视点的变化来展示作品真实与虚构的转换,突出小说的叙述功能。还有新历史主义的作家们,他们在意的不再是历史是什么,而是历史怎么写。苏童在《1934年的逃亡》中说:“黑砖楼是否存在并无意义,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了一种沉默的象征,伴随着祖母蒋氏出现,或者说黑砖楼只是祖母蒋氏给我的一块布景,诱发我瑰丽的想象力。”所展现的是一种对历史的个人化、寓言化、心灵化的叙述。其时,女性主义作家则致力于摆脱男性话语的压制,从男权的遮蔽中找到自我。女性绕开了男性写作的历史、文化、政治、道德等宏大话语,走向了身体化、个人化的写作。
新时期文学从反叛“工具论”摆脱“为政治服务”的束缚开始,越来越重视文学自身的审美特性,文学观念倾向纯文学的语言、形式实验和新历史主义的叙事策略,许多作家的创作有意无意地疏远社会,淡化现实,导致对现实社会问题的冷漠,创作脱离了当下正在进行的人的生活。因此,批评界也在反思“纯文学”,希望在注重艺术性的同时,文学能够重新建立起与现实世界的联系。陈传才在《20世纪后20年文学思潮》中指出,人本主义哲学对文学社会性的拒斥,新潮文学对人文主题的疏离是其走向迷遁的重要原因。1989~1991年前后,是“新写实小说”的高潮期,这些小说基本上都指向了为获得生存而挣扎的小人物的卑微的状态,一种新现实主义回到人们的视界。“哈姆雷特的悲哀在中国有几个人有?我的悲哀,我那邻居孤老太婆的悲哀,我的许多熟人朋友同学同事的悲哀却遍及全中国。”①于是,“新写实”转向日常生活,柴米油盐、工资、住房、奖金、孩子……现实日常生活常被感知为“烦恼人生”和“一地鸡毛”。90年代中期以后,“现实主义冲击波”又成为当时文坛的热点,主要表现国有企业的艰难图景。当今底层文学则继续这一思考,并将目光从国企及其工人扩展到整个底层。
有人曾将底层写作分为底层人写和写底层,这是两种不同的主体,一种是身处底层并书写底层,另一种则是知识分子书写底层,由此出现“代言”问题。今天,在关于底层写作的争论中,许多与论者质疑知识分子代言底层的合法性。如国家玮分析了构成底层的真正文学生活的三个系统,并得出“‘底层’从来不需要‘代言’,他们有自己的文学生活并在其中自得其乐”②的结论。南帆则提问:“知识分子如何赢得代言的资格?代言与被代言之间是否存在真正的默契?知识分子如何可能跨越文化鸿沟,揭示底层的渴求?知识分子的底层是否为真实的底层?”③他认为,劳苦大众和知识分子无法真正理解对方,文学和底层相脱节的原因则是“文学成为一种独立的社会身份”。有些学者甚至怀疑底层研究成为了一场学术资源争夺战,认为“底层”可能仅仅是“为了建立新的学术生长点而开辟的新资源”④。
可以说,知识分子在这场讨论中所热心的话题,基本上还是专注于知识分子本身。在笔者看来,“代言”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乃是作家/知识分子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即作家/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地位是什么,他的责任权限是什么。 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心理基调也与此相关。随着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的深刻变革,作家与社会政治、经济的关系也发生了相应调整。首先,出于对新中国成立以后对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思想上收编的反抗,新时期以来知识分子要求恢复个体独立性,并萌生脱离社会政治的倾向,如80年代中后期的“纯文学”思潮,核心是文学艺术的自主性,反对文学的社会功利性,认定文学的本体是语言形式。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作家被认为不宜与社会政治过于密切,那种文艺为谁服务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作家们警惕并反感非文学因素(包括政治、商业)对文学的侵占,警惕文学再变成什么观念或利益的传声筒。因此,作家与社会的疏离便有了一个祛政治统治之魅的合法意义。其次,市场经济改变着人文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角色地位。中国知识分子历来以“启蒙者”和先觉者的身份自居,他们担负着改良社会、开启民智的历史使命。当商品意识取代了启蒙意识后,人文知识分子普遍有了失落感,自觉被“边缘化”,人文知识分子自信与自我认同感的衰落,导致了对“代言”其他阶层的信心、热情度下降。再次,随着社会大众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知识分子对知识的垄断地位受到挑战。网络普及下的草根阶层的自我言说以及消费文化的大行其道,都对精英文化及其社会责任感、对传统伦理道德作出了有效的消解。在整个问题的讨论中,人文知识分子出于自我定位的焦虑,将再一次厘清自我的社会权限。
底层是社会转型期的失败者和被损害者。描写底层,他们的经济状况决定了这不可能是一个令人轻松愉悦的过程。“当下底层叙事作品主要表现了中国社会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和社会转型期,底层人民为了摆脱困境、寻求公正中所经历的在物质上、精神上的苦难生活和所承受的历史性悲剧。”⑤描写苦难,似乎成了通向底层的必经之路。但是有一些学者对此提出了批评,洪治纲认为底层写作“普遍地陷入到一种对苦难的迷恋性怪圈中,尤其是一些作品对苦难的放纵式叙述,甚至让我对创作主体的价值立场都产生了怀疑”⑥。
笔者认为,第一,过度叙述的倾向在底层文学之前已经出现。对暴力的迷恋叙述是余华的鲜明特点,作者在《现实一种》中对山岗、山峰一家无理性的殴戮进行了不温不火、沉着精细的叙述。《一九八六年》中,中学历史教师的自戕则极大地挑战着读者的心理和生理承受力。第二,“苦难焦虑症”与某些底层写作者的主观意图有关,为了刺痛读者,有些作家提出了明确的主张:“小说一定要强烈,对现代麻痹的读者要造成强烈的刺激。……要真实,令人感动,还要让人疼痛!”⑦“我当时的想法是写疼为止。”⑧在这种明确意识的指导下,作品会呈现出惨烈效果及读者会产生震惊式体验便不足为奇了。
有人说,仿佛描写了苦难,表达了同情,作家便在道德上有了优越感,仿佛比写别的内容要高尚些。相似的论调在批评“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的时候就曾出现过。面对国企的困境及工人的生存维艰,经济学家处理起来怕也捉襟见肘,文学对此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立场?“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采取了“分享艰难”的叙事策略,被讥讽为“道德语式”、“煽情主义”,这与它“种种矫饰的感情,空泛的形象以及简单粗糙的叙述语言”⑨有莫大关系。这种对道德、同情入文的反感的心理基调,与上文讨论过的时代变迁对人文知识分子心态产生的影响有关。尤其是90年代以来,人文知识分子对道德问题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人文知识分子普遍“渴望堕落”⑩起来,王蒙从那个“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王朔身上看到了“躲避崇高”的意义,这些都说明了知识分子走下道德神坛的趋向(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怜悯,是人类最可珍贵的情感之一。但文学不是单为了怜悯。作家应如何处理个人情感与作品的关系,是“零度情感”,还是同情义愤?在这里,笔者认为沈从文的《丈夫》可以作为一个典范。《丈夫》既写出了在生活重压下对女人当妓女讨生活的男人的麻木,又写出这麻木之下并未完全沉睡的的疼痛。沈从文并未详述女人如何卖身,也不写丈夫如何感到痛苦,而是以文末男子莫名其妙的哭泣向我们揭开了丈夫心灵的一隅。文章含蓄蕴藉,同时不乏力量,思想内涵和艺术手法兼重,所谓“文质彬彬”是也。
注释:
①池莉:《我写烦恼人生》,《小说选刊》,1998年第2期,第124页。
②④国家玮:《底层文学:“代言”的困境及其出路》,《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第114页,第112页。
③南帆:《底层:表述与被表述》,《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4页。
⑤程波、廖慧:《“底层叙事”的意识形态与审美》,《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3期,第49页。
⑥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第40页。
⑦周新民、陈应松:《灵魂的守望与救赎——陈应松访谈录》,《小说评论》,2007年第5期,第47页。
⑧陈应松、李云雷:《“底层叙事”中的艺术问题》,《上海文学》,2007年第11期,第193页。
⑨许志英、丁帆:《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568页。
⑩祁述裕:《市场经济下的中国文学艺术》,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