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祯巴渝诗文论略

2010-04-03 08:29段庸生

段庸生

(重庆工商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0067)

一、王士祯生平简述

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人,自称济南人。王士祯出生世宦家庭。幼慧,即能诗,年十八中举人。顺治十二年(1655)中进士。授江南扬州推官。康熙三年(1664),总督郎廷佐、巡抚张尚贤、河督朱之锡交章论荐,擢礼部主事,累迁户部郎中。十一年,典四川乡试,母忧归,服阕,起故官。

康熙留意文学,召士祯入对懋勤殿,赋诗称旨,改翰林院侍讲,迁侍读,入直南书房。汉臣自部曹改词臣,自士祯始。寻迁国子监祭酒,整条教,屏馈遗,奖拔皆知名士。康熙二十三年(1684),迁少詹事。命祭告南海,父忧归。二十九年(1690),起原官,再迁兵部督捕侍郎。三十一年(1692),调户部。命祭告西岳西镇江渎。三十七年(1698),迁左都御史。累迁刑部尚书。

士祯以诗受知康熙,被眷遇甚隆。康熙四十年(1701),乞假迁墓,予假五月,事毕还朝。四十三年(1704),坐王五、吴谦狱罢官。王五故工部匠役,捐纳通判;吴谦太医院官,坐索债殴毙负债者。下刑部,拟王五流徙,吴谦免议,士祯谓轻重悬殊,改王五但夺官。复下三法司严鞫,王五及吴谦并论死,又发现吴谦嘱讬刑部主事马世泰状,士祯以瞻徇夺官。四十九年(1710),康熙眷念诸旧臣,诏复职。五十年,卒。

士祯初名士禛,卒后,以避世宗讳,追改士正。乾隆三十年(1765),高宗与沈德潜论诗,论及士正,谕曰:“士正绩学工诗,在本朝诸家中,流派较正,宜示褒,为稽古者劝。”因追谥文简。三十九年,复谕曰:“士正名以避庙讳致改,字与原名不相近,流传日久,后世几不复知为何人。今改为士祯,庶与弟兄行派不致淆乱。各馆书籍记载,一体照改。”

王士祯有较好的家学渊源,早读《史记》、《诗经》等传统典籍,为其文学成就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取试后文名渐著,23岁游历济南,文坛名士集会于大明湖,王士祯即景赋秋柳诗四首,此诗传开,大江南北一时和作者甚多,当时被文坛称为“秋柳诗社”,从此闻名天下。

“明季文敝,诸言诗者,习袁宗道兄弟,则失之俚俗;宗钟惺、谭友夏,则失之纤仄;学陈子龙、李雯,轨辙正矣,则又失之肤廓。士祯姿禀既高,学问极博,与兄士禄、士祜并致力于诗,独以神韵为宗。取司空图所谓‘味在酸咸外’、严羽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标示指趣,自号渔洋山人。主持风雅数十年。……终不失为正宗也”。(《清史稿》“本传”)

其生平事迹见《清史稿》卷266、《清史列传》卷9、《国朝名家诗钞小传》、《渔洋山人自撰年谱》、金荣《渔洋山人年谱》。

王士祯诗、词、文皆工,主要成就在诗。一生创作诗歌3000余首,分别见于其所编《渔洋诗集》、《渔洋续集》、《南海集》、《蚕尾集》、《蜀道集》、《雍益集》、《蚕尾后集》、《渔洋文略》诸书中。有诗论《渔洋诗话》,笔记有《香祖笔记》、《居易录》、《池北偶谈》、《古夫于亭集》。编撰有《唐贤三昧集》、《唐人万首绝句选》等。在逝世的前一年,即康熙四十九年(1710),将一生诗文合编,名《带经堂集》,共92卷。在此之前,在门人盛符升、曹禾和林吉人的帮助下,仿宋人黄庭坚《山谷精华录》,将其一生的代表作编为《渔洋山人精华录》,共10卷,1694首。今人李毓芙先生等整理有《渔洋山人精华录集释》。

二、王士祯巴渝诗文的思想

考察王士祯的游历,除了在家乡山东的游历外,有四次重要的宦游经历:其一为扬州推官;其次为奉命典试四川;再者为奉命祭告南海;以及奉命祭告五岳、四渎等地。蜀地漫游,两次踏足。康熙十一年六月,王士祯39岁,奉命典四川乡试来到蜀地。康熙三十五年,王士祯63岁,奉命祭告西岳、四渎,来到川陕一带。两次蜀地漫游,留下许多诗文日记。《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记载了两次旅蜀经历和创作情况:“康熙十一年壬子,三十九岁,在户部”,“六月,奉命典四川乡试,得杨兆龙等四十二人。……是役也,得诗三百五十篇有奇,为《蜀道集》。所过名山如井陉、霍山、姑射、中条、雷首、太华、少华、终南、太白、云栈、嶓冢、锦屏、天柱、岷山、青城、……涂山、……瞿唐三峡、巫山十二峰、隆中、岘首、苏门、百泉诸胜,舟车遄发,或至或不至,凡登望皆有诗”。“康熙三十五年丙子,六十三岁。奉命祭告西岳、西镇、江渎”,“九月,复命京师。是役,有诗百余篇,为《雍益集》”。

其中关涉巴渝风物人情的作品主要是第一次旅蜀所作。康熙十一年六月,王士祯以户部郎中奉典四川乡试,九月十五日,典试毕,自成都出发,经峨嵋、嘉定,由叙州顺江而下,十月八日抵达重庆,十日东下,经三峡,十一月返回故里。这条游历路线所作诗文多为巴渝诗文。

就王士祯巴渝诗文的思想内容而论,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描写巴渝自然形胜的写景之作;一是怀古感时的抒怀之作。

(一)描绘巴渝自然形胜

蜀地山川险峻,巴渝峡江奇绝,与游历江宁、常州、苏州等地所见江南风光的柔美及岭南所见地形的特出隽秀自是不同。

甫抵重庆,即为众山拥蔽,巨峡为门,渝城孤峙江中的地形地貌所惊异;更惊叹依山就势,重屋累居的市肆民居,鳞次栉比;龙门浩的如练瀑布,海棠溪的如粉清泉,涂山绝顶下视群山,累累如蚁垤;缙云山石磴高危,俯视千仞……诸般景致,无不令诗人流连盘桓。其《蜀道驿程记》云:

抵重庆府巴县治,江中遥望渝城,因山为垒,邈在天际,女墙阛阓,缭绕山巅,下被水面,山号金碧。濒江人家编竹为屋,架木为砦,以防暴涨。《水经注》谓江州地势险侧,皆重屋累居,数有火害。结舫水居者五百余家,夏水增盛,颠没无算。今渝城岁有火灾,盖地势使然也。

《水经·江水》:“又东北,至巴郡江州县东,强水、涪水、汉水、白水、宕渠水合流,左注之。”庚仲雍谓:“江州县对二水口:右侧涪内水,左则蜀外水,即是水也。”盖岷江自叙、沪西南来,涪江自绵、梓、遂诸州西北来,嘉陵江自阆、果诸州,巴江自蓬、渠诸州东北来,至合州同会涪江,南下至渝州东北朝天门与岷江会,故曰郡承三江之会,实四水也。三江灌输,众山拥蔽,巨峡为之门户,信巴蜀一大阻。

昔为川湖总督驻节,市肆民居,鳞次栉比,虽更献贼姚黄之乱,尚郁然一都会。郡在宋曰恭州。《吴船录》云:“恭为州,乃在一大磬石上,山水皆有瘴。”非实录也。

林生来谒,读其尊人位旃君集所作《三忠传》始末甚详,三忠者,故明巡抚都御史陈公士奇、重庆太守王公行俭、巴县令王公锡也,逆献之变,同日骂贼死,甚烈。

泊朝天门,候后舟不至,闻郡有元文宗御书“万里归程”四字,至今称御书楼。

初九日,饭后游涂山,林生从。常氏谓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而去,即江州涂山是也。有禹祠及涂后祠,郦氏辩之,以为禹娶在寿春当涂,非此。《倦游录》云:禹庙后殿一毡裘像,侍卫皆彝人,云是禹妇翁也。

操小舟由龙门登岸。龙门者,江滨积石中断如门,俗谓龙门浩,巴人谓小港为浩,今戎州亦有金箱浩也。浩之上,瀑布如练,数折入江。右即粉水,亦曰清水穴,穴右即海棠溪。

溯瀑而上,石濑泓然,茆屋十余,架阁以居,略彴通往来。山半时有稻畦。凡八里,屡折,益峻,东倚奔峭,西俯绝涧,至一天门。更上二里许,度回龙桥,抵真武观。遵西麓而上,登铁桅峰,即涂山绝顶。下视群山,累累如蚁垤,三江合流,曲折正如“巴”字。渝城孤峙江中,宛如龟之曳尾。记称渝城有门十七,九开八闭,以象九宫八卦云。

西北为缙云山,山有迦叶尊者手迹,上有相思寺,生相思竹,形如桃钗。遵东麓而下,石磴高危,俯视千仞,令两奴子夹持以行。下山,复登小舟,顺流至朝天门,林生别去。

嘉陵江于重庆朝天门汇合,滚滚东去,长江飞瀑,群山拱卫,实为天堑要冲。其《涂山绝顶眺望》云:“飞瀑落长虹,登临见禹功。山围巴子国,苔没夏王宫。峒俗乌蛮近,畲耕白帝同。渝州天堑地,感慨大江东。” 其《渝州夜泊》云“涂山斜月落,巴国曙鸡鸣。乱艇烟初合,三月夜潮生。霜寒催晓角,石气肃高城。不寐闻猿啸,迢迢入峡声。”写涂山渝城一昼一夜,并磅礴壮伟。

举舟东进,孤帆点点,江涛声声,两岸绝壁,雷霆万壑。沿途峡江风光,感发为诗,成为绚丽的画卷。《舟出巴峡》描绘:

曲折成真字,沧波十月天。云开见江树,峡断望人烟。

新月数声笛,巴歌何处船。今宵羁客泪,流落竹枝前。

又如《泊木洞驿》:

灯火宿江皋,孤峰戴驿高。云开看斗柄,峡静响峰涛。

树密猿争挂,人多虎不骄。丛祠无路到,何处荐溪毛。

其他如《涪江》“晚晴见涪水,清绝抱南楼”,《晓渡平羌江步上凌云绝顶》“九峰向日吟江叶,三水通潮抱郡楼”,等等。这些诗文,记录了巴渝独特的历史文化、风俗民情与自然风光,是巴渝文化的赞歌,是研究巴渝文化的珍贵史料。

(二)怀古感时

巴山蜀水也是中华文明重要的发祥地,是秦、汉、隋、唐王朝兴起建国和繁荣昌盛之地,但在宋代以后衰落,地瘠民穷,阶级矛盾尖锐,是明末农民起义首先爆发的地区和明末清初战祸影响最大的地域。历经战乱,民生凋敝,触目惊心。历史的辉煌与现实的严酷,给诗人的心灵造成了强有力的冲击,使得诗人即景感怀,吊古伤今。故王士祯巴渝诗文在描绘巴渝自然、人文风物时,又充满了浓厚的历史感和深沉的忧患意识。

“经献贼之乱,城郭为墟。”(《蜀道驿城记》)“三户遗民少,萧条见废城。”(《宁羌州》)“路逗苍溪县,荒凉破驿存。漉金稀见艇,畏虎早关门。”(《虎跳驿》)饱经战火,经济凋敝,民生多艰,给京城来的王士祯以强烈的震撼。爱国的屈原,救民水火的昭烈皇帝,风云际会的诸葛亮,忧民的杜甫等历史人物自然进入到王士祯的题咏感叹之中。

枳县秋风怆客魂,金川遗事忍重论。谁从鱼腹悲宗国,唯有乌朝恋旧恩。

叶下沅湘愁北渚,芜生鄢郢哭东门。至今松柏滩头水,呜咽寒潮吊屈原。(《长寿县吊雪庵和尚》)

雪庵和尚,相传为明成化年间监察御史叶希贤。(明)杨仪《明良记》云,时巴县有老僧结庐野外,人莫知其何方而来。好吟咏,语多哀怨。常携《离骚》诵之,诵一页则投之水中,悲歌痛哭。临终,告其徒为处州松阳县九郡人,终不言其姓名。正德末,有贾琦至松阳访之。当地人谓靖难时有叶希贤失其所在。《明通鉴》谓靖难后,叶希贤从建文帝为僧,自号雪庵和尚,云游滇蜀间。事属推测,王士祯取其说咏之,赞叹雪庵的忠贞气节与屈原被逐而哀郢的精神一脉相承。

其它咏古诗,如《登白帝城》:“跃马雄图余垒迹,卧龙遗庙枕潮声。飞楼直上闻哀角,落日涛头气不平。”《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鱼龙夜偃三巴路,蛇鸟秋悬八阵图。搔首桓公凭吊处,猿声落日满夔巫。”此类怀古之作,既是对汉唐盛世的向往,更是对战乱之后盛世到来的期待,也是诗人渴望像诸葛亮那样建功立业的自我激励。

江山留胜迹,名人复登临。王士祯巴渝诗即景感怀,吊古伤今,哀民生之多艰,期盼与民生息,期盼国泰民安,忧民情怀直追杜甫。他在“实录”沿途见闻时,深切体会到了“渝歌声太苦”:

鳛部蛮荒水,东南裂地来。江临巴子阔,山倚少岷开。

故国音书绝,天涯老鬓催。渝歌声太苦,中夜起徘徊。 (《合江县》)

诗以客途的艰辛,抒发流宕此地旅人的心酸。故国音讯遥远,彷佛就要终老此生,心怀耿耿,情何以堪!所以“渝歌”听来充满苦味,中夜徘徊无法成眠。而“渝歌”苦味的背后,是满目疮痍的社会现状,自然引发作者的江山感慨和归途之思了。“淅淅风欺枕,明明月入船。三巴空有泪,独夜不成眠。流宕鱼凫国,凄其鸿雁天。故国梅信早,归去逼残年。”(《昭化夜泊》)客旅思归,实则表达出诗人面对现实的无奈。

不过,王士祯怀古感时的抒怀之作与遗民诗人的抚今追昔自然不同。遗民诗人以感叹或缅怀故国江山来砥砺自己推翻“当朝”,或者表达对“当朝”的格格不入。而王士祯则以“当朝”眼光,来忧患现实,渴望盛事,体现了“清初当朝诗人”的特质。《登白帝城》、《长寿县吊雪庵和尚》等都是这样的思想。

三、王士祯巴渝诗文的艺术

王士祯乃一代诗宗,群流景仰,领袖文坛数十年。吸取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韵味”说和南宋严羽《沧浪诗话》“兴趣”说的理论,加以充实发挥,创立“神韵说”,推崇盛唐王、孟。论诗崇尚风雅,强调作诗 “兴到神会,得意忘言”,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天然不可凑泊”为诗歌的最高境界。其诗文创作,大多体现“神韵”理论。

王士祯诗歌总体的艺术风格特色是含蓄清远,兴寄神趣,讲“味在酸咸之外”。境界缥缈淡远,意味空灵含蓄,朦胧淡远,具有弦外之音、味外之旨的内涵。

但是,王士祯使蜀,蜀道沿线的创作,其艺术风格则有别于“神韵”旨趣。从清人至今,已多有共识。钱谦益《渔洋诗集序》云:“贻上之诗,文繁理富,衔华佩实,感时之作,侧怆于杜陵;缘情之什,缠绵于义山。”钱谦益发现了王士祯感时之作接近杜甫诗风,杨际昌《国朝诗话》云:“王新城诗,一代宗匠,总是风骚绝世。论魄力,《蜀道集》最胜……此等格调,皆不愧少陵夔州作也。”指出王士祯《蜀道集》诗歌的总体风貌是苍劲雄浑,与杜甫相似。张维屏在《国朝诗人征略听松庐诗话》认为王士祯“入蜀后诗骨愈老,诗境愈熟,濡染大笔,积健为雄,直同‘香象渡河’,岂独‘羚羊挂角’。识曲听真,要当分别观之。” 游国恩《中国文学史》指出王士祯“大抵以神韵风致见长。当然,他的诗歌的艺术风格还是有发展的,特别是入蜀以后,近体如《晚登夔府城楼望八阵图》、《瀼西谒少陵先生祠》、《三闾大夫庙》……,沉雄俊爽,风格接近杜韩”。袁行霈《中国文学史》也认为“康熙十一年(1672)典试四川和二十四年(1685)祭告南海所作《蜀道集》、《南海集》,如施闰章所说:‘往日篇章如清水,年来才力重如山’(《学馀诗集》、《施愚山全集》卷三十九)意境开阔,气概不凡,风格苍劲雄放。如《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定军山诸葛公墓下作》、《南阳》、《荥泽渡河二首》等,即景感怀,吊古伤今,格调激越,气韵沉健”,“凭吊历史古迹,刻画名城形胜,抒发兴亡感慨,声情悲壮,风格接近杜甫”。

具体言其区别如下:

其一,巴渝既荒茫险峻,又山川壮美。尤其是奇崛的三峡风光,两岸壁立千仞,峡急浪高。这些景观为其平生未见,自然触动诗人豪迈宏大的情怀。因而,王士祯巴渝诗作气魄宏伟,苍劲有力,显示出豪情奔放的一面。《蜀道集》中如《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登白帝城》、《涂山绝顶眺望》等作品都有这样的艺术特点:

永安宫殿莽榛芜,炎汉存亡六尺孤。城上风云犹护蜀,江间波浪失吞吴。

鱼龙夜偃三巴路,蛇鸟秋悬八阵图。搔首桓公凭吊处,猿声落日满夔巫。

(《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

雄奇险峻的山川震慑了诗人,或虚拟,或夸饰,或想象,描绘大自然令人叹为观止的险峻与神妙。护蜀的风云,吞吴的波浪,鱼龙、蛇鸟、猿声、夔巫皆进入诗人的丰富联想。其他如丹青绝壁、千江一线的惊险,万里孤帆的苍凉(《登白帝城》),壁立千仞的两岸青山,奔腾入峡的汹涌水势,飞瀑流湍的雷霆气势,在诗人笔下,无不变幻莫测,想落天外。

其二,王士祯在饱览巴渝独特的风俗民情与自然风光时,又目睹巴渝历经战乱兵祸的民生状态,其沿途创作常常即景感怀,吊古伤今。关心时局,同情民生,人文情怀与景物描写相互投射,具有较强的现实主义色彩。其风格在豪壮苍劲之中,又气韵雄健,悲壮沉郁。与杜甫的沉郁顿挫近似。如《杜工部祠》(其三):

浩劫遗祠在,依然白帝城。岸连巫峡影,门对蜀江声。

太息隆中业,平生庚信情。艰难诗万首,夔府至今名。

诗人面对“浩劫”后的“遗祠”,联想到杜甫对诸葛亮隆中对策的感叹,杜甫“诗史”描绘时局的“艰难诗万首”正是现实民生艰难的写照,历史与现实交错,咏古与感怀重叠,气韵雄健,风格沉郁。

对于王士祯的艺术风格,有人把与“神韵”一致的创作称为“正声”,而把蜀道一类创作称为“别调”,说明王士祯创作“不尽是冲淡清远一路”(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考察其中原因,一是得江山之助。不同的人文自然景观,自然带来诗歌意象和审美的内涵不同,蜀中山川的雄奇,巴渝风光的惊险促成了诗人风格的宏伟苍劲与雄奇豪放。与冲淡清远,含蓄空灵显出区别。其二,社会生活内容的变化也促成了王士祯风格的变化。王士祯奉命典试来到蜀中,有机会接触到真实的社会现实,在巴渝沿途,目睹了“流宕鱼凫国,凄其鸿雁天”的社会现实,亲历感受到了“渝歌声太苦”(《合江县》),于是“三巴空有泪,独夜不成眠”(《昭化夜泊》),历史陈迹与社会现状造成诗人心灵的感应与震撼,故其风格又有苍茫沉郁的一面。

《四库全书总目》作如此评价:士祯谈诗,大抵源出严羽,以神韵为宗。其在扬州作《论诗绝句》三十首,前二十八首品藻古人,末二首为世祯自述,其一曰:“曾听巴渝里社祠,三闾哀怨此中遗。诗情合在空棱峡,冷雁哀猿和竹枝。”平生大指,具在是矣。

王士祯旅蜀,寻幽探胜,写文纪事。用清爽的文字记录了巴渝自然风光人文名胜,如《蜀道驿程记》、《等渝州涂山记》、《登忠州屏风山记》、《登涪州北岩记》、《游万县岑公洞记》、《登白帝城谒昭烈庙记》等。这些游记散文文字简练,而蕴涵丰富,用语质朴,而意兴生动。与柳宗元游记相胜。今录《登忠州屏风山记》,可见一斑:

忠州,汉《地理志》之临江,南宋升咸淳府。《水经》:江水又东迳临江县南是也。城堞冠山,略如巴涪,列肆民居颇辐辏。程生来谒,同游屏风山。山在岷江之北,山麓二石表:一西南向者,曰大禹庙;一南向者,曰唐陆宣公神道。东上数十步,即禹祠,榱桷陋甚,旧有少陵诗碣。自祠东北盘旋而上二里许,石级甚峻,夹道修竹,岩下石洞即宣公集方书处。洞左微迳达峰顶,为唐玉虚冠旧址。一碑大书:唐忠州别驾赠兵部尚书陆宣公墓。盖宣公初藁葬于此,有内江赵文肃公撰碑。东偏有故祠址,数碑或立或仆。道茀不可行,州守刘君踵至,为伐山开道,拂拭出之,乃明嘉靖锦衣陆炳二碑。炳自诡宣公后也。聊城傅伯俊光宅诗碣云:祠前古墓千峰绕,祠下春江万里流。自是知臣惟圣主,纵为别驾亦忠州。展拜毕,刘守邀往龙兴寺,寺即少陵所尝寓居者,今改名治平寺。迫于解维,不及往。白太傅祠旧在州西巴台寺侧,台为巴蔓子所登以望楚兵者。东坡相传在州侧,亦芜没不得其处矣。山谷云,乐天在忠州,东楼以宴宾佐,西楼以瞰鸣玉溪,登隆昌寺以望江南山,张乐巴子台以会竹枝歌女,东坡种花,东涧种柳,其风流好事如此。今惟巴台尚存仿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