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阳,余双玲
(1、2.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传统意义上的诗歌声音美往往指诗歌的格律,即通过句式、平仄、对仗以及押韵达到的一种韵律美。中国古诗词曲十分讲究这种韵律美,并且形成了固定的格式,如绝句、律诗等等数十种体诗。这种讲究外表“朗朗上口”的观点忽视了另一种美——文字本身的文化意义及所要表达的内容来实现的内涵美。
美国诗学教授Laurence Perrine曾说过:“诗与音乐不同,其特殊作用不是传递声音,而是通过声音传达意义或经验”。他肯定了声音来自内涵意义的美。如何用译语将中国诗歌中的声音美展现出来对于译者来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在中国古诗词曲的园地里,善于绘声的名篇有很多,从最早的《诗经》到以后的唐诗宋词,出现了大量的音响描写,鸟鸣声则是大自然跳动的声音乐符中最有灵气的,它们蕴含丰富的文化,与诗词要表达的感情水乳交融。笔者将从乐和愁两个感情基调来探讨如何用译语展现古诗词曲中鸟类声音所携带的文化内涵美。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诗往往表达的是诗人怡情娱乐、清新淡远的情愫,即总有某种乐的基调。而鸟、兽、鱼、虫是山水诗中的常见的意象,他们与诗歌意境妙合无垠,生动地表达了诗人寄情山水、乐而忘返的志向。在表达欢乐的鸟类诗歌中,鸟类声音通常以拟声词的形式出现,模仿大自然最原始、最本真的声音,直接而生动。如黄莺“呖呖”,喜鹊“叫喳喳”,斑鸠“咕咕”等等。鸟语悦人,古人常以“声”言志,用鸟类的歌唱代替他们内心的喜悦,因而声音含有丰富的文化意义。为了更好地表现出诗歌的声音美,除了用与汉语对应的拟声词外,译者还要根据意境,发挥“译语优势”以译之。
在古诗词曲里,鸟类的声音总是寓含某种情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雌雄二鸟互对互应的鸣叫是它们传递爱意的最好方法;“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言正义的力量势不可挡;“雄鸡一声天下白”,意指凌云壮志让人豁然开朗;“莺啼燕语报新年”,莺歌燕舞同庆春的来临。这些鸟类声音的翻译是翻译诗歌时比较难处理的,因为对于中国读者,这些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甚至有些已成为常识,含有丰富的文化意义。若直译,对于另一国读者就成为不负载任何文化内涵的大白话,翻译时要给这些大白话增添含义就需要匠心独运了。著名学者王佐良先生就曾指出:“翻译里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呢?就是两种文化的不同。在一种文化里头有一些不言而喻的东西,在另一种文化里头却花费很大力气加以解释。”因此,在翻译这些声音时,译者需注意用词技巧,将相关鸟类声音携带的文化信息、内涵意思表达出来。请看王维的《秋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时处雨季,湿气浸润。树木“阴阴”,此言树林深也,幽也,令人想起王维《鹿柴》“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时,林子那儿传来几声黄鹂甜蜜动人的啭鸣声,它们在近处?在远处?在高处?还是在低处。这与朱淑贞《眼儿媚》“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不同的是,这儿莺声唤喜,那儿莺声唤愁。这是一幅恬静优美的田园风光图,诗人在幽静中,“止观双修”——俾物“住心于内”,经观“发见本心”,参朝开暮落之木槿花,悟人生之须臾。在松林下——已远离尘埃之地,他还采露水浸泡过的绿葵作清斋,以清饥肠之腻,可见他已清心寡欲,断绝俗念,这是他自身写照。三幅画合成一体,融成一片——物我合一。他随遇而安,与村民无隔阂,劝大家不要猜忌他。“海鸥”含三义——鸟、村民、议论其“机心未去”者。翻译“海鸥何事更相疑”时,我们还要保留鸟形象,保留含蓄手法——我们既要译出心理猜忌,还要译出实际距离。译文如下:
Smoke is curling in the rain——soaked forest, meals being delayed;
Cooked vegetable and millet to the reclaimed land is conveyed.
Over the brand watery fields the white——feathered egrets fly;
In the shadowy summer woods yellow orioles warble high.
I oft watch the shrubby althaea blow on hillside quiet,
And dine under a pine tree with dew——freshed mallow as diet.
A rustic old man I’ve now merged myself with the folks around;
Why should birds be suspicious of me and not come to the ground?
译者将“阴阴夏木啭黄鹂”译为In the shadowy summer woods yellow orioles warble high.(在树木成荫的林子里,黄莺高声地鸣叫着),增加了high一词,表示黄莺是高声地鸣叫着。这高声将这幅图画描绘得“有声有色”——读者看见浓密的树林,苍翠欲滴,还看见颜色鲜艳的黄莺,在其间飞来飞去,无比快活;读者听到黄莺从这深林中发出的鸣叫声,它声音很高,让人不禁受感染,心情一起愉悦起来,给画面增加了灵气。
人在愉快的时候,常常会唱起歌,跳起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鸟与人,同也。他们高兴时,也常常唱歌与跳跃,特别是那些生性好动、天生好嗓音的鸟儿,像黄莺、喜鹊、麻雀等。有时候,诗人既描写动像,又绘出声像,如刘克庄在《莺梭》中那样:“掷柳迁乔太有情,交交时作弄机声。”对于这种情形,我们既要译出动像,又要译出声像。有时候,诗人只写动像,而未写声像。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有两种不同的做法:如声像进入诗人听觉范围,则补译声像,如晁冲之《春日》中那样:“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诗人近距离观察鹅与鸭,他们“鹅鹅鹅”与“鸭鸭鸭”的愉快的叫声清晰可闻,我们当然应补译声像;如声像未进入诗人听觉范围,则不补译声像,如徐俯《春游湖》中那样:“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燕子的叫声轻,野外通常听不到,只有在室内,才能听到梁上“燕子呢喃”,因此我们不必补译声像。译者应该根据以下原则行事,即视声像与动像是否进入诗人听觉距离和视野来定。请看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早春时节,诗人漫步于孤山小径之中。十数只黄莺飞到树木向阳的一侧,唱着跳着,晒着太阳,理着羽毛。一对燕子在地上啄起湿土,轻快地飞走——他们要在谁家的梁上做窝?诗人虽只看到“几处”、“黄莺”、“谁家燕子”,但是读者想象到处处鸣黄莺、家家飞燕子的景象。此“一枝红杏出墙来”也,墙内有数百枝红杏。诗人写出了生机盎然的西湖春景——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动感。他通过描写多种景物,特别是鸟儿,生动地展现了自我形象——激动愉快、乐而忘返的形象。我们在翻译“几处早莺争暖树”时,既要译出鸟儿的动像,也要译出鸟儿的声像。译文如下:
West of Pavilion Jia and north of Lonely Hill,
Water brims level with the bank and clouds hang low.
Disputing for sunny trees, early orioles trill;
Pecking vernal mud in, young swallows come and go.
A riot of blooms begin to dazzle the eye;
Amid short grass the horse hoofs can barely be seen.
I love the best the east of the lake under the sky:
The bank paved with white sand is shaded by willows green.
译者将“几处早莺争暖树”译为Disputing for sunny trees, early orioles trill(几只早起身的黄莺边啼鸣边愉快地争着飞向朝阳的树枝)。“争”字内含较丰富,包含动态和声态,但字面动态感不强,难以引起译语读者联想。译者补译trill(颤音歌唱),强烈地刺激译语读者的听觉器官,在通感作用下,它引起视觉器官的兴奋,其后相互作用,在译语读者面前浮现出一幅黄莺激动快乐的有声有色的图画。读者从他们轻快的不断的劳动中,也许依稀听到愉快的声态——叽叽声——人类的歌不就是在劳动中产生的吗?
鸟类的鸣叫属于春天、属于大自然。可是,春天一旦悄然离去,则会引起诗人无限的愁绪,这在鸟声中也有所反映:“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此乃鸟声表达的第一层忧愁——伤春惜春。第二层忧愁是离愁别绪,如柳永听到“寒蝉凄切”,于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还有一层忧愁则是思人思归——“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追随大雁南归的叫声和影子,诗人感叹“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诗词中这些声音的悲唤含有丰富的文化含义和美,等待译者和读者去发现。通常采用以下方法展现这些声音美。
渲染最初是绘画用语,属辅助性用笔,以水墨或淡彩涂染画面,以烘染物像,突出形象,增强艺术效果之用。而在古诗词曲中,渲染常被用来突出某个形象,某个事件或者是某种感情。如表现江南劳动人民采莲时唱的歌《江南可采莲》:“江南可采莲,荷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作者用了“东”、“西”、“南”、“北”四句来具体描绘嬉戏的情状,情趣大增。可见,渲染类似《诗经》中的“赋”,即“铺陈其事”,通过这种尽力铺陈和极力描摹,收到突出形象,感染读者的效果。要译出一首饱满的诗,需保留原诗的渲染手段,甚至可以夸大、强化原诗的渲染部分,在“雅”上超过原诗。请看韦庄《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的古址在今南京市玄武湖附近、鸡鸣山南,它经历了一个从盛到衰的过程。“六朝如梦鸟空啼”,从东吴到陈,三百多年间,六个短促的王朝一个接一个地衰败覆亡,一切如一场梦一般,梦里有花花世界,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再漂亮的鸟儿、再动听的啼鸣在这里都是白搭。鸟的叫声常常用来渲染环境,在欢快的环境里,鸟的叫声如杜甫《绝句》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那么动听;在悲伤的环境里,鸟的叫声如张继《枫桥夜泊》里“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那么忧伤。可是有时候鸟的叫声被视为“空啼”——白叫了。原因各不相同,如“隔叶黄鹂空好音”的原因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春山一路鸟空啼”的原因是“芳树无人花自落”,而在此句“鸟空啼”的原因是“六朝如梦”,原因在同一句里说明了。亡国的不祥预感,在写这首诗时是萦绕在诗人心头的。在翻译时我们应怎样处理这句呢?诗人认为鸟的鸣叫在这里是空啼,这渲染了气氛的悲凉。翻译时不妨强化这个渲染作用,请看译文:
Into the river and on the slender grass a drizzle falls;
birds cry in vain; the Six Dynasties passed like a dream.
Most heartless are the willows lined at the inner walls;
Along the long misty dyke, they still wave o’er the stream.
译者将“六朝如梦鸟空啼”译为birds cry in vain; the Six Dynasties passed like a dream,强化了鸟的渲染作用。鸟啼草绿,春色常在,而曾经在台城追欢逐乐的六朝统治者却早已成为历史上来去匆匆的过客,豪华壮丽的台城也成了供人凭吊的历史遗迹。鸟的啼鸣这个动象大大渲染了蒙蒙细雨中死灰般静寂的台城,译者将birds cry in vain独立出来,并且放到the Six Dynasties passed like a dream的前面,一开始就给人悲凉的感觉,大大强化了这个渲染的作用。
鸟类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喜怒哀乐,寓之于声。各种鸟类也有不同的叫声,布谷鸟是“不入归去,不如归去”,表达“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啼血情怀;喜鹊则叫喳喳,“喜声吐瑞迎门至,鹊叫呈祥绕屋梁”;“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月光皎洁,万籁俱寂,鸟儿栖息在池边的树上,一位僧人披一身月色,深夜来访,敲响了这座庭院的门,好一幅宁静的图画。有些诗词则带有忧伤味道的,“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悲伤的鸟,被人遗忘的古林,自然很伤感;“芳草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娇媚的花儿没人欣赏,自开自落,悠扬的鸟叫声也没有去聆听;“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即使有明媚的阳光和美丽的黄莺,心头的孤独仍挥之不去。鸟类有不同的叫声,而这叫声又是诗人不同情感的载体,在翻译时要特别注意这种联系,请看皇甫冉的《春思》:
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
家住层城临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
黄莺“恰恰”的啼鸣,燕子的呢喃。新年伊始,春意盎然,可是一对相爱的人却不得想见,让大好的时光白白浪费。居住秦地的思妇因此触景生情,终日思念远在燕地卫戍的夫君,盼望他早日归来。颔联写少妇和征人所在之地,一个在汉,一个在胡,相隔千里,“日日思君不见君”。家住在与汉室宫苑比邻的京城,可我的心却随着明月,飞到了夫君与胡人征战的万里边关。虽然见不着面,爱慕的心随明月来到你的身旁。诗中充满思远之情和孤独凄清的感慨。对“莺啼燕语”、“楼上花枝”等春天景物的描述与渲染,反衬和烘托了思妇相见心情之切。翻译时,应将黄莺、燕子这些鸟叫声准确地传达给译语读者,将春和景明的热闹与思妇心底的凄冷形成对比,从而使烘托反衬作用显而易见、使整首译诗浑然一体。《春思》译文如下:
Trills and chirps out of orioles and swallows
Tell that a new spring has come again, at this while
I think the two towns, Mayi and Lungdui,
On the border, I want to know how many a mile
Apart. My home is on the top of the capital,
The garden of the royal palace is nigh,
And my heart that longs for my husband
Does follow the moonlight to the foemen’s sky.
译者将“莺啼燕语”译为Trills and chirps out of orioles and swallows(黄莺和燕子的呖呖和喳喳),运用分类组合的手法,巧妙地烘托了春意盎然、一片热闹的景象。原句“莺啼燕语”这四个字高度凝练地描写了黄莺的啼鸣和燕子的轻语,是将二种鸟的鸣叫分开来的,这种表达方法正好符合中国诗歌的格律美,如直译为orioles trill and swallows chirp(黄莺呖呖,燕子喳喳),变成了一般的陈述语气,缺少这种音律美了。我们不妨稍稍改动下,将这两种鸟与其叫声分开来,然后把鸟名和两种叫声分别放在一起,即Trills and chirps out of orioles and swallows(黄莺和燕子的呖呖和喳喳),这样阵势更大,内容更饱满,一方面容易被译语读者接受,另一方面也更传神地表达了原诗两种气氛的对比。
以上笔者主要从字面声音和字外声音两个角度探讨了如何展现鸟类声音美的翻译方法,旨在以小见大,进而有助于译出中国古诗词曲的声音美。翻译,绝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它是审美主体(译者)通过审美中介(译者的审美意识)将审美客体(原文)转换为另一审美客体(译文)的一种审美活动。不管是字面的拟声,还是字外的声趣,只要我们仔细倾听,带着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就能在诗词天地中寻幽探胜,乐而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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