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诗歌意象探析

2010-04-03 05:41颜建华王茹辉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颜建华,王茹辉

(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黄仲则(1749-1783),字汉镛,名景仁,自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纵观黄仲则的一生,其经历比较简单,大致是:求学、游幕、应试、游历、作诗。游幕和四库全书馆校书生活,只是以笔札供菽水,情非得已,而仕途的不顺,命运的多舛,常使诗人磊落多气,郁愤难平,发而为诗,悲悲切切,感慨莫名。正如挚友洪亮吉所言:“黄二尹景仁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①现代作家郁达夫曾说过:“要想在乾嘉两代的诗人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心酸的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人,自然非黄仲则莫属了。”①黄仲则的诗歌能给人以这种感受,正是通过其诗歌中的各种悲剧物象传递出来的,仲则擅于运用这些独特鲜明的意象寄寓自身的情感。

“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②诗人习惯在美好的山水风光中寻求心灵的慰藉,并将个人的主观情感倾注到自然物象当中,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自然景物环境和人的主观情志融合形成的审美意象,由于有作家人格和精神的灌注,从而具有感染力,引起共鸣。黄仲则的一生,正如止水在《黄仲则诗选·前言》中所揭示的“他的一生,就像一篇用血和泪写成的长诗”,由于总是处于困顿潦倒、贫病交加的境地,黄仲则的内心世界始终是黑色的抑郁的,他诗中的客体和意象也常常蒙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他通过这些意象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悲、羁旅之苦和思乡之情,下面想就其诗歌中的意象群体中自然意象、动植物意象和人生意象展开分析,来探究黄仲则内在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

一、自然意象

古往今来,自然成为诗人笔下永远的内容和吟诵的主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人在仰望星空,对月抒怀时往往会产生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的感触,宇宙无始无终,无休无止,而人生奄忽,无法把握。大自然在成为人们审美对象的同时也成为人们精神和灵魂的托所。黄仲则是本质意义上的诗人,生活理想化,求学、科举、游历、作诗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然而仕途不顺,经历坎坷,黄仲则将他的目光焦距在了游历和创作上,他时常感受到生活的痛苦,他的心境是抑郁的,很自然地将人生体验都赋予到了诗人眼中的自然物象当中,他笔下自然物象打上了情感的烙印。黄仲则常常选用的自然物象有星、月意象,风、霜露意象,水意象等,通过意象来抒发自身的身世之悲、伤逝之感。

(一)星、月意象

星、月等天体离我们遥远,却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对象,星空闪烁,月圆月缺,与人生异质同构,自然容易勾起诗人情怀,更何况黄仲则是敏感而情感细腻的诗人,四处漂泊,生活常常陷入困顿。星、月多次出现在黄仲则诗作中,成为诗人传达情感的媒介,其中“星”多是“孤星”,“月”多是“残月”,与其心境切合。如《癸巳除夕偶成》: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这首诗是名作,现代选家都很重视,在清代诗文选本中出现频率很高。这首诗作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除夕之夜,在这样一个万家团聚的欢喜日子,诗人却掩藏不住满腔的忧愁。孤独的诗人悄然站立在繁华的市桥,仰望星空,黯然神伤,无语。“悄立”字眼传神,一是暗示时间,夜已经很深,二是作者在他乡为异客,无人识无人问,体验深刻的孤独。“一星如月看多时”平常语寓意深刻,除夕之夜,花好月圆,此处充满欢声笑语,却与诗人无缘、无关,只有仰天凝望,月色已然褪去了,天际残留一点星光,与其说是慰藉,不如说是对诗人的摧折。

万态深秋去不穷,客程常背伯劳东。

残星水冷鱼龙夜,独雁天高阊阖风。

瘦马羸童行得得,高原古木听空空。

欲知道路看人意,五度清霜压断蓬。

这首《道中秋分》里,“残星”与“得得”的马蹄声和古木“空空”的声组合在一起,萧瑟凋敝,阵阵寒意袭来。

我们再来看黄仲则诗歌中的月意象,多用“孤”、“残”、“凉”、“霜”来修饰,残月、孤月其实是诗人心境的表达,含有这样词汇的句子在其作品中很多,诸如“残月缺半规,窈然碧虚色”(《残月》);“缺月黝将尽,远挂寒林色。照此五夜心,凄凉亦云极”(《夜起》);“凄然对江水,霜月不胜凉”(《夜泊闻雁》);“开帘延螟色,凉月已如钩。顿使碧天远,平含万古愁”(《新月》),等等,月“凉”,月“缺”,月“残”,视觉上、触觉上引起的是悲伤,是痛苦,哪里是“霜月不胜凉”,实际上诗人已不能忍受过多的痛苦与忧伤。

(二)风和霜、露意象

风、霜、露都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在诗人笔下,往往成为其歌咏的物象和传情达意的媒介。在黄仲则这里,风是秋冬的风,有时与霜、露同时出现,展现诗人的内心与情感世界。在黄仲则诗中,经常出现“凄风”、“秋风”、“西风”、“寒风”等词汇,“秋风”、“西风”、“寒风”、“凄风”浸透着传递着诗人内心的苦闷,郁闷。如乾隆三十六年,由于生活所迫,黄仲则欲赴安徽作幕,作诗《别内》诗云:“几回契阔喜生还,人老凄风苦雨间。今夜别君无一语,但看堂上有衰颜。”诗中的“凄风”将生活的艰辛,离别的痛楚渲染得淋漓尽致。再比如《重九夜偶成》:

悲秋容易到重阳,节物相催黯自伤。

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风不雨倍凄凉。

依依水郭人如雁,恋恋寒衣月似霜。

差喜衰亲话真切,一灯滋味异他乡。

这首诗作于乾隆三十五年,黄仲则从湖南归,七月偕洪亮吉参加江宁乡试,二人均落第,此时的黄仲则兴味索然,心灰意冷。“不风不雨倍凄凉”,虽无寒风萧瑟,诗人却感到分外凄凉。黄仲则多用哀笔写乐景,抒发身世之悲,前面《癸巳除夕偶成》我们已经感到了,这里也是。这一点黄仲则同时代人已经指出,朱珪《念奴娇·题黄仲则词后》叹云:“为甚逢乐生悲,言欢长叹,对景情呜咽。侩父伧才都不解,更有阿谁堪说?”诗人心中常含悲苦,这种悲苦又移入他眼中的自然物象中,这些寒冷的风、萧瑟的风、凄凉的风,诉说人世的悲苦、凄惨。

霜、露具有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特性,霜、露给人的感觉是寒凉,往往伴随肃杀与凋零。在诗人的笔下,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我们先来看“霜”,乾隆三十四年十一月,黄仲则舟发杭州,经江西赴湖南长沙,途中作《夜泊闻雁》、《舟发西安至东岩夜泊》、《湘江夜泊》,这些诗中出现“霜”,表达了旅途之苦,更是表达了诗人漂泊在外,无所归依的痛楚。再来看“露”,自然界里,“露”晶莹剔透,正如诗人的心灵一样,单纯无杂质。可是“露“的短暂易逝,又象征着生命的短暂,人生的无常,如《秋夕》:

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

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

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

这首诗作于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七日,当时的诗人在杭州读书,整首诗苦味浓重,首联两句抒写孤独、相思之苦。颔联中诗人羡慕牛郎织女一年一度能够相逢,虽有长相离之苦,却有相见之期,而自己在风露中立多时,这段相思却是遥遥无期。颈联和尾联抒发了诗人感觉感情有缘无分的无奈与无望。尤其是那一句“为谁风露立多时”将诗人内心的执着和孤独相互交织的心理表达出来,黄仲则这里借助“露”营造出痛苦的情境。再如黄仲则早年至徽州访王祖肃时作《楼夜》:“凉露滴滴风澌澌,一湖白烟高下飞。市人行尽野人去,月落远山空所思。”如一幅白描画,滴滴的凉露便将冬日的寒冷与诗人内心的寂寥表现了出来。

(三)水意象

水是生命之源,更是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原型,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水成为人格的象征和美学特性的代名词。黄仲则笔下“水”意象丰富,形态万殊。如《观潮行》中:“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瀴溟万万夙未届,对此茫茫八埏隘。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写出了海水的剧烈动荡感,其实也是诗人内心的不平静在水意象中的再现。《雨后湖泛》:“风起水参差,舟轻去转迟。一湖新雨后,万树欲烟时。有客倚兰楫,何人唱《竹枝》?莲娃归去尽,极浦剩相思。”这是一首清丽的小诗,“参差”形容水波不齐,展现的是诗人内心的不平静,纵使是这种小诗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诗人内心的动荡与不安。我们再来看《后观潮行》: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

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

欧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

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

江流不合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

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

星驰电激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

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

潮头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潮来处。

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

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

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

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

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

这首诗作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秋天,诗人应江宁乡试未售,值常州知府潘恂升任浙江观察使,他被邀赴杭州,居观察署中,在钱塘观潮时即兴之作。整首诗描写了观潮时的场景,潮来之前,江岸万人翘首以待,海风将所有落叶扫尽,汹涌澎湃的海水毫无防备的自天边涌到跟前,顷刻间,山川为之动容。诗人将潮水来袭时的场面描写得惊心动魄,大有排山倒海之势。“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当黄仲则面对如此汹涌澎湃的潮水时,除了壮观,也有几分的恐惧,他不知海浪从何处来,来得又是如此的毫无防备,会何时来袭,一切都是未知的,再加之诗人自身的不幸人生,触景生情,他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仕途的失意、命运的多舛让他难以释怀,无任的恐惧与无助。这里,与其说是观潮,不如说是烛照内心。

二、 动、植物意象

除天体、自然现象和水外,还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共同演绎一个生生不息的世界。花草树木春生夏长,禽鸟兽类繁衍生息,与人类同呼吸,同始终,彼此靠近,乃至贯通,共有家园。有些植物和动物甚至成为先民顶礼膜拜的对象,成为部落图腾,而在文学中动植物意象也俯拾即是,有些演化为原型意象。黄仲则诗歌中植物、动物意象数量种类很多,但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有选择的,与他的个性、气质和情感相交感。

(一) 植物意象

黄仲则诗歌中的花草、树木,与其它意象一样,染上忧郁的色泽,透出悲伤情愫,映入我们眼帘的竹木是孤竹、斑竹、落木、枯木、枯树、垂杨、衰柳”,花草是落叶、落花、枯草。“孤”、“枯”、“衰”、“落”与其说是客观的描写,不如说是对生命的叹息与抚摸。黄仲则二十岁时为了养家糊口开始四处游幕,诗人孤高自许,且体弱多病,年幼便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一生浪游天涯,奔走寄食,备尝人间苦难与悲伤。他不擅交际,斯人独憔悴,常常把这种孤独感倾注到了他笔下的景物当中。这种痛苦感受,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就已经有表现,如《山房夜雨》:

山鬼带雨啼,饥鼯背灯立。

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

静听千岩松,风声苦于泣。

这首诗作于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诗人当时只有二十岁,应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他却愁苦缠身。这里,“推窗见孤竹”,“孤竹”是作家的自我的写照。“孤竹”有多重意蕴和含义:“孤竹”一方面写出作家“孤傲”的心境,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陈子昂的那首诗“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慷慨悲歌,诉说悲天悯人的情怀;另一方面与松、山鬼、饥鼯组合成复杂意象群,构筑一轴冷夜凄雨图,表达诗人孤苦无依的生活情状。但黄仲则没有陈子昂阔达的胸襟和大气磅礴的境界,所能有的只是“静听千岩松,风声苦于泣”,向隅而泣,顾影自怜,悲不自胜。

还有一点是值得我们注意,前面我们已经提到,黄仲则惯用以乐景写哀的手法,这里亦反复出现。春天应该是万物复苏,生气蓬勃的,然而在黄仲则的笔下,春天的景物呈现秋的凉意,如《春暮》:

江南三月雨,零此千色花。

啼鹃劝人归,啼莺复留客。

归既不得归,留亦安可留?

闲云及江水,浩荡相与愁。

春风吹百草,草深没行落。

草青客南州,草枯在何处?

人生尽如寄,不如沙上禽。

更听隔溪管,能伤日暮心。

三月的江南,烟雨迷离,草木葱茏,鹃啼鹰啭,应该是和谐欢快,令人神往。而黄仲则笔下三月的江南,却是一幅衰败凋敝的景色。这里,怒放的花朵没有因为春雨的浇灌更加娇艳转而片片凋谢,引发的是“草青客南州,草枯在何处”和“更听隔溪管,能伤日暮心”伤感,这难道不是黄仲则的凄苦的心境描摹?黄仲则的纪游诗中像以上这种描写大自然植物衰败景象的诗句很多,如:

枯草摇天黄,白杨醉霜紫。(《秋风怨》)

枯草踏成路,下与清溪通。(《歩从云溪归偶成》)

落叶天边一雁秋,无端嚄喈此登楼。(《醉中登楼》)

微鸟辞故翼,落叶堕深池。(《拟古寄左敬修》)

(二)动物意象

与植物一样,动物是文人笔下吟咏不辍的题材和内容,传达他们内心的体验与情感,比如飞鸟象征自由,龙凤象征祥和。黄仲则作品中的动物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我们读黄仲则作品,出现频率比较高的是鹤、鸦、鹃、蝉、马、猿之类,但鸟儿冠上“独”、“寒”、“啼”、“饥”、“愁”等修饰语,而马、猿非病则哀,“虫”则是“秋虫”,黄仲则作品中的动物意象充满着悲伤与颓唐的情绪和色彩。比如乾隆三十四年,黄仲则有湖湘之游,曾作《独鹤行简赵味辛兼示洪对岩》:

独鹤独鹤,神清骨臞,翮短力薄,不能声闻天,反为病投幕。昔傍野宾子,来直商山君。蒙君赐拂拭,谓是烟霞群。一朝秋风起林末,顾影徘徊忽相失。朝飞暮飞不得停,独向关山唳明月。独鹤汝不见支公爱汝铩汝翮,三年轩翥飞不得。胡为忽有凌宵云,惊风露兮向寂灭。汝亦莫羡丁令威,千秋归去城郭非。青田双老更堪念,留巢拔氅良可悲。人事类如此,得主亦已矣。终当复飞还,伴君白云里。白云杳杳波粼粼,哀音激羽君当闻。昔时伴侣可无恙,更为一问袁参军。

整首诗幽冷奇崛,诗中的独鹤是黄仲则的化身。尤其是那句“反为病投幕”,可以说是黄仲则夫子自道。黄仲则自幼聪颖过人,九岁便能作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的佳句。十六岁时应童子试,于三千人中脱颖而出,夺其冠,然而造化弄人,诗人不得不依人作幕过活,诗人对这种遭遇是不满的,并借独鹤意象来表达。早一年,黄仲则的恩师邵齐焘逝世,而两人情逾父子,邵齐焘的去世,对他沉重的打击,欲借山水来疗伤。但带着这种心情去游历,痛苦没有释解,转而倍增悲凄。再如《寒鸦》中的“寒鸦”,《旅夜》中的“冷蝉”、《啼乌》中“啼乌”、《闻子规》中的“子规”,均图形写貌,借物抒怀,表面上是悲悼哀怜所咏之物,实际上是诗人自语。另外,黄仲则诗歌中还多出现“秋虫”这一意象,在中国古代诗歌中,“秋虫”一词即蛩,通俗的说是蟋蟀。经过历代文人的演绎,蟋蟀俨然成了寒士的化身。“秋虫”意象在黄仲则的眼中,亦多次出现。如:

送凉孤月皎,得气早虫秋。(《初九夜》)

何意号寒虫,转作流离鸟,一贫能驱人,环顾忧心悄。(《车中杂诗》其二)

霜虫频诉夜寒壁,邻树忽飘风过墙。(《重九夜坐偶成》)

这里,“秋”与“虫”构成词汇 “秋虫”,其意蕴丰富,具有多重象征意义:一是以时令,即自然意义上的秋来暗示人生之秋,寓意迟暮之感;二是秋为刑官,主杀,于乐为商声③,与黄仲则坎凛飘零身世适相符称,自寓身世之悲。

三、人生意象

黄仲则诗歌中还有一类意象,比如“舟船”和“坟墓”,我们定义为“人生意象”,与纯粹自然的无机物世界和此消彼长的生物世界相对。通过对“人生意象”深入的探究,我们发现这里有黄仲则对人生的哲学思辨,有着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考量与追问。

(一)舟车意象

中国古典诗歌中表现漂泊感的意象很多,诸如浮萍、飞蓬、孤雁,而舟车则是表达这种情感最为常见的意象。一叶扁舟,山高水远,越发显出人的渺小与无力,而人在旅途,容易触发乡关之思和人生短暂、人生无常的悲叹。黄仲则时常乘船出游,“舟”、“船”意象也是时常出现在其纪游诗当中,而且舟车中总是冠上带有情感色彩的词汇,诸如“孤舟”、“扁舟”、“一舟”、“片帆”等等,传递诗人旅途中的孤独、落寞与无奈。这样的诗句有“扁舟风雪兴谁乘”(《渡钱唐怀蔡芝山剡中》)、“回沙刚得一舟停”(《江行避潮戏成》)“来往各如梦,孤帆又月明”(《舟夜》),“片帆天际好,惜别首重回”(《和劳思木赠》),“出门独立望湖水,适有一叶渔舟开”(《重过席氏别业》),“槲叶阴中水雾腥,鹧鸪啼处一舟停”(《三江口阻风》),“片帆昨日下吴头,破浪来看建业秋”(《舟中望金陵》)。这些诗歌多作于黄仲则湖湘之游的旅途中,是诗人将心境与行旅见闻糅合,通过“孤舟”、“扁舟”、“一舟”、“片帆”一系列的凄美意象,把人生如寄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如《秀江夜泊》:

夜气一何悄,扁舟击古杉。

潭空孤月印,峰黑一灯嵌。

薄雾侵残蜡,清霜恋故衫。

徘徊难久立,惧有老蛟馋。

这首诗作于黄仲则游湖湘之时,“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而楚俗信鬼而好巫,“扁舟”与“古杉”、“空潭”、“孤月”、“黑峰”、“一灯”、“薄雾”、“残蜡”、“清霜” 、“老蛟”等一系列物象构成一幅阴森恐怖的画面,隐喻诗人内心的狂躁与不安。

(二)坟墓意象

假如说“舟车”意象渲染的是人在旅途、人在他乡的漂泊感,那么,其作品中的“坟墓”意象则表达作者对人生的幻灭与绝望,凝结着浓浓的死亡意识。死亡是生命的终结,而非生命意义和终结。正由于这种意识,我们才发现自身,感受到强烈的主体意识,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生命意义的丰富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④,在黄仲则这里,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执着与抗争。如《耒阳杜子美墓》:

得饱死何憾,孤坟尚水滨。

埋才当乱世,并力作诗人。

遗骨风尘外,空江杜若春。

由来骚怨地,只合伴灵均。

这首诗作于乾隆三十五年春,黄仲则至耒阳凭吊杜甫墓,借对杜甫、屈原的凭吊抒写胸臆,愤怨之情溢于言表。黄仲则借写杜甫的“乱世埋才”寄托自身“盛世寒士”的悲愤,“遗骨风尘外,空江杜若春。”杜甫虽死,而精神不死,江上杜若犹然散发着芬香。再如《邓家坟写望》:

登山胃曛黑,半山谁家坟?

聊复倚枯木,怅眺延斜曛。

华表卧草间,辟邪绣苔纹。

不知何公卿,料已无子孙。

俯视极千里,大野连秋旻。

秋阴匝地来,浩浩风沙昏。

残绿扫未尽,惨湛霾浮云。

寿阳瓦一垤,淮水围长闉。

美哉江河间,有此形势存。

孙曹始作俑,战守何纷纷。

天心倦离合,地力疲吐吞。

……

这首诗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写邓家坟的景象,日暮天黑,行至半山腰的诗人看到不知谁家的坟墓,墓前的石柱已经倒在了杂草间,辟邪石像早已爬满青苔,并无人来扫墓的痕迹,高官生前的繁华已成幻象。这与曹雪芹笔下《好了歌》“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何其相似。这样的例子还很多,诸如《都门秋思》、《姜贞毅墓》、《英布墓》、《长沙定王台》、《西陵》中出现北邙、坟墓、荒台等物象,诗人凭吊展拜的对象,有定王、英布、姜贞毅等历史风云人物,有熟悉的诗友如邵齐焘,也有无名的小人物,荒冢残碑,生者与逝者对话,体证生命,寻求意义与价值。

四、黄仲则诗歌意象的悲剧意蕴

上面我们把黄仲则诗歌意象分为自然意象、动植物意象、人生意象三个意象群组进行分析,探寻其复杂丰富的情感世界与多元的艺术世界。三个意象群组恰好构成三个层面:一是自然意象层面,它通过星、月天体意象,风、霜、露自然现象和水的描绘,这些物象无不染上诗人主观情感的印记,透出孤独、苦涩、颤栗、忧郁、悲伤等情绪与情感,中间更有诗人对宇宙与人生终极意义的思索:天地寥廓而人类渺小,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人生无常;二是植物、动物意象层面,本来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构成多姿多彩的世界,这个世界应该充满生气与魅力,但在黄仲则笔下,描摹的大多是秋冬景色,色彩单调,衰草垂杨,枯窘凋敝,了无生趣与意趣,其实正是落寞寒士心境的呈现;三是人生意象层面,舟车意象所呈现人在旅途,人在他乡,以至欲归无所的迷惘,而坟墓意象的反复出现暗示诗人近乎绝望崩溃的心境,一切归于沉寂与虚无。这三组意象群有意识地叠合在一起,由远及近,由外而内,逐渐凸显诗人心灵世界和自我形象。正因为这里有诗人强烈的主体意识与生命感悟,所以在物象的选择上,在情境的设造上无不刻上诗人情感的印记,散发出浓厚的悲剧色彩。通过对黄仲则诗歌意象进行综合分析后我们不难发现,他的诗歌意象其实是其生存状态和主体意识的呈现,描绘的是悲剧的人生境界,因而古典诗歌中的“悲秋”情结或者说原型意象⑤在这里复现,这里有人与自然的对立,人与社会的冲突,人与自我的纠结,格调凄美,文情呜咽。黄仲则的诗歌意象之所以呈现悲剧意识与凄美特色,其原因是复杂的:有客观方面的原因,诸如仕途的失意,人生的坎坷,亲人的友朋的离去,社会的黑暗,不幸与悲伤的事件连续不断。但更多的是主观方面的,黄仲则诗歌“盛世悲音”,其实更多的是理想主义者梦想破灭或者无梦的浅斟低唱,这里自然有着对生命的执着,悲剧意识和情感黑色元素越强烈,越发凸显诗人生命意识与主体精神,难以捉摸的星、月,转瞬即逝的霜露,无影无踪的风,凋零的植物世界,动荡不安的动物世界,是自然物象,更是心灵镜像。而悲情的诗人与命运抗争,积极入世,但性格的柔弱,太多的敏感与理想化,无数次失望与徘徊,积淀的是苦难与痛苦,层层包裹诗人孤独的内心,凝固成坚硬的外壳,无法超越,无法逃脱,人生意象中的舟车和坟墓做了形象的注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黄仲则人生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当然,在乾嘉盛世歌唱悲情,颂扬人的主题意识,张扬个性与追求心灵的自由,这本身就是对时代的反讽,昭示叛逆与抗争精神,从这一点上来说,黄仲则诗歌是积极的,有社会价值和深沉的历史感,是有价值的,值得我们认真研读与思考。

[注释]

①黄葆树,陈弼,章谷.黄仲则研究资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07。

②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 1986年:235。

③参阅欧阳修《秋声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242~243。

④参阅《悲剧的诞生》第七节,第十七节,北京:三联书店,1986,28,71。

⑤关于中国古典诗歌原型意象可以参看黄维梁《春的悦豫与秋的阴沉》一文,载《比较文学讲演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33~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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