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军
(长春大学 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试论严歌苓小说《小姨多鹤》的道德睿智与人性关怀
潘海军
(长春大学 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严歌苓的小说《小姨多鹤》在大环境之中描摹小人生,在社会大悲剧下雕刻普通生命的日常遭际,展示了作者对于人性与道德的深沉凝思。在对其艺术精神和人性意识论析后认为,该部小说表现出的人性情感和道德状态具有丰富的蕴含,集中表现了作者对于基本人性的严肃关怀和道德伦理上的卓越见识。
严歌苓;道德睿智;人性关怀;多鹤;朱小环
严歌苓的《小姨多鹤》这部小说以思想主题的多元以及人性意蕴的丰厚获得了众多学者的好评,展现了作者很好的艺术视野和应有的精神高度。从小说的跨度来看,写了30多年的中国历史,从抗战即将结束一直写到“文革”及中日邦交正常化,把战争叙事、政治隐喻以及家庭伦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通过日本女孩竹内多鹤在中国的遭遇,叙写了一曲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
严歌苓善于描写小人物,追求的是一种精神等值或者人格平等。她很少审视或者挖掘人性的丑恶面,而是给予人性以更多的理解。她关注人性中“善”的因子,给普通的生命以同情与关爱,表现出了超越文化冲突的坚韧诗意。“可以说作者透过人性深处的凝视,对于生活中的弱者、失败者的人道关怀,对于文化冲突下人的生存状态的审视,使其作品消解了文化差异上的隔阂。”[1]正是这种对于生活的智性感受,使她笔下的人物熠熠生辉,充满了个性特色。接下来笔者将重点探讨其艺术审美中所蕴含的“道德”价值和人性潜能。
在《伟大的传统》一书中,利维斯高度推崇亨利·詹姆斯的创作,他说:“我自己称它为‘诗人小说家’的时候,是意在传达这样一层意思,即存在于他的艺术里而起决定和控制作用的兴味关怀,处理的乃是‘他内心深处的’东西,而且也诉诸我们内心最深处的东西。”[2]167这里的“兴味关怀”指的是“种种深刻的关注——具有个人一己问题的迫切性又让人感觉是道德问题,超出了个人意义的范围。”[2]166笔者以为,在《小姨多鹤》中,其道德指涉或者说“兴味关怀”具有深厚的意蕴,很值得深入思考。
小说的主人公竹内多鹤面临着双重困境。首先是“政治困境”:她是一个留守在五十年代后中国大陆的“日本人”,在政治理性决定一切的年代中,这种身份注定会充满了坎坷与艰难;另一方面是“伦理困境”:是一个不能有正式妻子身份的“生产者”,不能充当自己孩子母亲的“小姨”。小说围绕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以及家庭变故,在巨大的张力中迸发出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我们先通过伦理上的困境,看看作者如何处理同一个屋檐之下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回溯以往的小说叙事,文学审美中一旦涉及到“妻妾”相处的问题,很难超越妒忌、争宠、陷害等逻辑,演绎的是对情欲、财富、地位的猛烈争夺,很难有和平的气氛出来。因此,争宠的双方大多人性丑陋、奸诈邪恶,为了搞垮对方无所不用其极。这种叙事传统既折射了作家对国民性的反思,同时也昭示了“道德”意义上的贫乏。而《小姨多鹤》在处理该问题时极具匠心和智慧,其道德视域呈现出了丰富的蕴含。
朱小环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公,张俭的原配妻子。而多鹤则是“后来者”,一个“生产者”而已。但是在小说中,朱小环不管不顾她在家庭的地位,没有心生嫉妒怀恨之心,而是把多鹤的孩子几乎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对待。在周到的照顾中,无论是姑娘春美还是双胞胎兄弟张铁、张纲,都亲切地把小环当成母亲,彼此之间相处得和美温馨。另外,多鹤和小环的相处没有纷争、吵闹和钩心斗角,更没有敌视、歧视乃至于争风吃醋的表现。特别是多鹤在野外面临生产的时候,是小环及时救助保护了多鹤母子的平安,而这些举动皆折射出了她身上那种可贵的良善品质。亨利·詹姆斯说:“一部艺术作品的‘道德’意义如何,完全看它再现的真实生活多寡而定。这样,问题显然回到了艺术家的基本感受能力的类型和程度上来,这是产生他的主题的土壤。”[3]朱小环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反映了作者对生活的感受能力和体验程度,而且“道德”程度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体现出作者对生命的悲悯和人性的体恤,背后则是可贵的人道主义精神的闪光。
严歌苓说:“我的写作,想的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在非极致的环境中人性的某些东西可能会永远隐藏。我没有写任何‘运动’,我只是关注人性本质的东西,所有的民族都可以理解,容易产生共鸣。”[4]在面对家里的两个女人之时,张俭感情的重心一度在小环身上而难免冷落了多鹤。自尊要强的多鹤可以忍受生活的苦难,但是无法忍受丈夫的轻视。因为一次街上的冷遇,多鹤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他。为了让两个人重新和和美美,作为妻子的小环如此劝诫丈夫张俭:
……想跟多鹤和解,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跟她肌肤之亲去。女人表面上都会推的,说不定还打两拳、踢三脚,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她以为她真在推拒、在出气、在发泄委屈,实际上她已经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么“对不起”、“抱歉”都管事。……
这种对男女两性心理和情感的细腻把握,具有永恒的文学品质,显示出了严歌苓卓越的人性智慧。在小环这个人物身上,我们越发有理由去赞叹她在道德问题上的卓识,赞叹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人性的完美。同时,也反映出了作者具有的包容性智慧,以及至关重要的人性洞察力。这部小说长于具体描摹,尤其在于生动性和直接感染力上。其笔触饱满而细腻,道德关怀正是这位小说家对生活的独特兴趣所在,而读者只有从道德关怀的角度才能领会小说的思想之美。著名的评论家李敬泽认为:“《小姨多鹤》很好看,但是读这部小说却不仅是一次消遣。我们不得不把自己放进去,把我们的记忆和情感放进去,把我们恨的能力和爱的能力放进去,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样的一部小说,它会感动人、触动人,会让我们想——不是置身事外,而是设身处地地想,想的时候或许是矛盾的、困难的,但正是在这矛盾和困难之中,我们免于僵硬和干涸,我们发现出更为充沛的道德想象力。”[5]
艺术的潜能来源于对人性潜能和生活潜能的挖掘。这个形象的塑造超越了惯性审美的逻辑,具有了独特的美学价值,展现了严歌苓式的深刻性和真实性,也反映出严歌苓巨大的吐纳经验的能力以及显著的道德力度。
严歌苓的艺术力量,源于她的想象具有深刻的心理真实性,源于她一以贯之的扩展这种想象。小说写到小彭对多鹤的刻骨铭心的爱恋,把内心中的挣扎和精神痛苦很好地展示了出来。在小彭违背父命离婚后,他得知了多鹤是一位日本人而且还是张俭的妻子,在内心里有了如此的触动:“有时他的温柔源于他对于她磨难生涯的怜悯,对她至今在张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有时他眷恋她,仅仅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他永远不会跟她终成眷属。就算天下人都赞成,他自己也未必赞成。……小彭想,原来自己从婚姻里赎出自己的自由,就为了能和多鹤自由相爱而不结婚。能结婚的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
有一个情节写到武斗夺权之时,多鹤被小彭安排在厂部会议室避难。由于双方的火力很猛,打到天亮才熄火。被困在楼上的多鹤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饿,而是排泄。小说这样描写:“……小彭对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给我闭紧眼睛,脸转过去!’他自己也闭紧眼睛,不过脸没转过去。他蹲在她身后,为她撑开一件工作服。她的脸红透了,脖子也红透了。……”书中的描述全无虚假、廉价或卑俗之嫌,而人性的一些潜能获得了崇高的礼赞。
沈从文曾指出:“一个伟大的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6]钟情于小人物叙事的严歌苓,特别关注性作为原欲的物质性力量。在这个特殊的家庭中,多鹤注定是一个被动的角色。生命的困境也体现在性的困境上,家庭居住条件的狭窄与简陋,加上三个逐渐长大的孩子以及小环和张俭,注定了多鹤更多时间与凄清与冷漠相伴。当丈夫张俭有一天突然意识到竹内多鹤的价值时,他们俩人开始了长达两年时间的疯狂野合。此时的多鹤内心里有了最美的情愫和心灵悸动:“……张俭成了她的秘密情人。他们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八九年,一口锅里吃了千万顿饭,一条炕上做过上百次夫妻,偶然一个回首,对方陌生了,但这是一种多好的陌生,和他们先前的陌生不一回事。这陌生把什么痕迹都洗掉,给他们一个新的开头。没有陌生,哪有今天在黑暗的教室里的艳遇。以后,他们人在家,心和身子却可以天天私奔……”如此真实的心灵流淌,正当、确实而真诚,让读者感觉到这是真正来自于对生活的直接印象和观察所得。王安忆曾说过:“如果写人不写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个严肃的、有深度的作家,性这个问题是无法逃避的。”[7]严歌苓用这种方式刻画了人们的面貌,也写出了人性心理的复杂性和嬗变性。她把理解到的生活经验以及生命情怀通过凡常个体、卑微的生命在真实的生命交会过程中自然流露出来。通读整部小说,我们会体悟到作者用新鲜的感觉去记录生活,没有一处描述褊狭的笔触,没有一点涉及怨恨的暗示,在对人性心理精微细致的鉴别基础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更加深刻的乐趣。
总之,这个小说亮点很多,“中国式伦理文化中的‘恕’与‘亲’,被创作惯性遮蔽了近百年,却被这部作品艺术地激活,并赋予恤暖与柔情的光晕。《小姨多鹤》浑然地带有我们久违了的经典文品:读来多趣、精微、活泼、不失紧凑;思之开阔、雍容、庄重,甚至高深。如此意蕴丰盛迷人、襟怀爽朗阔气的长篇小说,是我们今天对汉语文学持有坚定信心的理由。”[5]作者既拥有和作家萧红相类同的“苦难意识”,又具有许地山笔下宗教般的悲悯维度。小说充溢着作者对底层人物所无法逃脱的生之艰难的哀怜与生命坚韧的讴歌,展现的是作者面对生活的一种极端虔敬之态,一颗深沉严肃之心灵。也许优秀的小说家在表现其基本意图时总能够深刻把握那种恰当与得体。从上述角度钩沉严歌苓的创作,也许更能看到其道德睿智以及美学关怀来。
[1] 金岚.唱响人性之歌:严歌苓小说浅析[J].铜陵学院学报,2004(3).
[2]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M].袁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3] 亨利·詹姆斯.作者序[M]∥一位女士的画像.项星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6.
[4] 张艳艳.国族意识与人性情怀的再书写:关于严歌苓《小姨多鹤》[M].华文文学,2008(5).
[5] 严歌苓.小姨多鹤[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封底.
[6] 沈从文.创作杂谈:给志在写作者[M]∥沈从文文集:第12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7] 王安忆,陈思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J].上海文学,1988(3).
责任编辑:柳 克
Moral wisdom and humanity in“Little Aunt Duo He”from Yan Ge-ling
PAN Hai-jun
(College of Humanities,Changchu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2,China)
“Little Aunt Duo He”from Yan Ge-ling shows great concern on humanity and morality through describing minor life in huge environment,through tracing ordinary people's daily life in a huge social tragedy.After analyzing its artistic spirit and human awareness,we believe human emotions and ethics this work reflects have great implications.Highlighted expressions in the work are the author's basic serious concern on humanity and the excellent moral and ethical insight.
Yan Ge-ling;moral wisdom;humanity;Duo He;Zhu Xiao-huan
I207.425
A
1009-3907(2010)11-0064-03
2010-09-14
潘海军(1973-),男,山西朔州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