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彪,黄荣生
(宁德师范学院 外语系,福建 宁德 352100)
语言是人类对无限宇宙的有限表述。涉及语言与文字的话题,总很难“一言以蔽之”。翻译界的“异化”、“归化”之争也一样,表面上看热闹,其实争论双方都清楚,绝对的“异化”和绝对的“归化”根本行不通。试想,将奥巴马演说中的my wife归化译成“贱荆、贱内”行吗?同样,把“虚火上升”异化译成deficiency fire rising up,恐怕英美人看了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德国翻译理论家Schleiermacher有句名言:“译者要么尽量不打扰原作者而让读者靠近作者,要么尽量不打扰读者而让作者靠近读者。”[1]所谓“让读者靠近作者”,实际上是“异化”译法的通俗表达;反之,“让作者靠近读者”则是“归化”译法的通俗表达。但无论“异化”论者还是“归化”者,看到“Like father,like son”,无不译成“有其父,必有其子”;看到“一国两制”,无不译成“One country,two systems”。这是为什么?其实道理很简单,人类情感是共通的,人类认知与表达的基本思维也是共通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放着直线不走走弯路,除了傻瓜还有谁?这就告诉我们,一般情况下,译者的基本取向是直译(异化),而不是意译(归化),只有当直线走不通时,才会转而寻求变通。
主张“异化”论者大多有两个理由:一是异化翻译更能做到忠实于原文[2],二是翻译的一大社会功能“就是引进差异:语言的差异、文化的差异……”[3]所以,异化策略的初衷是试图通过翻译引进异域的文化与语言方式。这种初衷本身无可厚非,然而实际操作中,却很容易走样。试看下面两句英语谚语:
(1)Homer sometimes nods.
荷马也有打盹时。(《简明英汉成语大词典》,青岛出版社,2006)
(2)An old dog barks not in vain.
老狗不白叫。(《简明英汉成语大词典》,青岛出版社,2006)
仅从字面上看,此译并无不妥,相反,还会让人觉得译文、原文精确对应。可是,普通汉语读者能够从中读出原谚语给予源语读者相同或大致相同的蕴意吗?以句(1)为例,汉语读者知不知道“荷马”是谁?知不知道该谚语中的Homer喻意何在?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译者又怎么能够指望读者不会把“荷马有时也打盹”跟“河马有时也打盹”混为一谈呢?再看句(2),有几个中国人清楚句中的“老狗”本指“老人”?“不白叫”其实跟犬吠不相干?当一句谚语被译得读者百思不得其解时,它即使不算错,大概离错也不远了。请看本文作者的改译:
(1b)伟人也有出错时。
(2b)老人开口多智言。
翻译之大忌莫过于译者硬是把自己通晓双语、熟悉中外两种文化的背景想当然地引渡到译语读者身上,从而拈出自以为是,实则“闭门造车”的译文来。要知道,翻译是将一种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中言语的意义与内涵再现于另一种社会文化背景之中的行为,而生活在两种不同语言文化环境中的人们其民族心理、思维方式、审美追求,以及价值观、语言逻辑观都大不相同,那种一味追求“忠实”,一味引进差异的译文,表面上看原汁原味,实际上南辕北辄,充其量不过是“假相等值”(illusory correspondence)罢了。
任何读者都不是一张白纸,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文化先结构。图式理论告诉我们,读者的脑海中存在着先有先在的认知图式(schema)。人们往往依赖已经形成的图式对新信息进行解码和重新编码。与此同时,输入的信息必须与这些图式相匹配,图式才能被激活。由于生活在不同语言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中的人们所具有的结构性知识和认知心理不同,同样面对“old dog(老狗)”这个词语,汉英两个民族在各自心理屏幕上投射出的文化意象截然不同。在传统中国人的心目中,“狗”不是好东西,“老狗”更不是好东西。把一个睿智老人的批评比作老狗“吠叫”,简直不可思议。然而,同样的字眼、同样的比喻,对于英美人却正好相反。这不禁让人想起语言学家洪堡特的一句话:“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4]
人们之所以对“异化”译法热情不减,一个重要原因是,这种建立在保留源语内容与形式基础上的翻译,极易给人贴近原文、忠实原义的印象。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汉、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文字,两者字面上的对应绝不意味着其内涵也对应。请看下面三个例子:
(3)商场拥挤,注意钱包。
(3a)It's crowded,please pay attention to your wallet.
(4)Alcohol and gasoline don't mix.
(4a)酒精和汽油不能混合。
(5)He is only eighteen and the baby in the club.
(5a)他才18岁,是俱乐部里的婴儿。[5]
所译无一正确,尽管它们表面上“忠实”到家。例(3)的“商场拥挤,注意钱包”,中国人看了自然明白。可是,pay attention to your wallet之于英美读者就费解了——“wallet(钱包)”需要注意,那么手表、项链、手提包呢?例(4)的“酒精”与“汽油”为什么“不能混合”?对此,汉语读者一头雾水——是因为混合了要变质?还是混合了会爆炸?在中国人的语言思维中,“酒精和汽油不能混合”分明是一句陈述实指,而非引申意指。至于例(5)中的“婴儿”,居然已经“18岁”了,怎不叫人莫名其妙?笔者以为,选择“异化”策略,追求“原汁原味”,前提必须让人看得懂。语义晦涩、佶屈聱牙的译文绝对乏善可陈。上述三句的恰当翻译应该是:
(3b)Watch your personal belongings while shopping.
(4b)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5b)他才18岁,在俱乐部里数他年龄最小。
一位著名学者在一次电视讲座中批评“归化”译法,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布什在对恐怖主义发表言论时,说“you may run,but you can never hide”,我的一个在外交部的学生译成“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十分得意,我说,你翻得不好,和尚、庙都是中国文化固有的东西,给中国人听着觉得挺好,但跟美国文化相差太大,这不是一个好翻译。……若干年前有位首长对上海人有个评价,那时上海人不太争气,他说,上海人精明而不聪明。然后他自己翻译了:People of Shanghai are clever but not wise.他译得很好,但还有更好的:People of Shanghai are penny wise but pound foolish.(转引自《名人讲坛》——陆谷孙教授上海教育电视台讲演《英语的学习、翻译与文化修养》)
暂且不论陆谷孙教授对其学生归化译法的评价是否完全正确,他自己在翻译“上海人精明而不聪明”时不也照样用了“归化”译法?“和尚”和“庙”当然是中国固有文化,跟美国文化相差太大;但上海人的“penny wise(便士上聪明)”、“pound foolish(英镑上糊涂)”难道就跟英国文化没有关系?难道就跟中国文化相差不大?作为一个著名教授,在批评“归化”译法的同时竟也情不自禁地使用“归化”手法,它带给我们的启示无疑意味深长。行文至此,我们不禁想起孙致礼教授的一段佳译:
◇ Each of us has his carrot and stick.In my case,the stick is my slackening physical condition,which keeps me from beating opponents at tennis whom I overwhelmed two years ago.My carrot is to win.(C.Tucker:Fear of Dearth)
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压力和动力。就我而言,这压力就是我日趋衰弱的身体状况,两年前还是我手下败将的网球对手,现在却打不过了。我的动力就是想赢球。[6]
此译堪称精绝,然而,让笔者更感兴趣的不是孙教授巧将carrot and stick归化译成“压力和动力”的神来之笔,而是他始终倡导“异化”,却屡屡借用“归化”的自我否定。上述两位学者弃“异”从“归”的翻译实践无疑告诉我们,“异化”、“归化”原本不是水火,无须“老死不相往来”。
近年来,总有些译界中人喜欢厚此薄彼、偏执一端。然而,翻译的实践却在在告诉我们,无论哪一种翻译策略都不是万能的。请看下面例子:
(6)A hot May makes a fat churchyard
原译:五月天气热,教堂油水多。
在信仰基督教的西方,a fat churchyard意味着什么无人不晓,而相同的比喻带给中国读者的语意联想则大相径庭。究其原因,既是语言理解上的偏差,也是文化缺省导致的“意象错位”。原译照瓢画葫芦,易则易矣,只是苦坏了不谙西方宗教文化的中国读者。在这里,改变“意象错位”的最好办法就是从母语中寻找“意象替位”。换言之,放弃“异化”,另寻出路。笔者是这样改译的:五月遇暴暑,百姓死无数。
不妨再来看一则翻译:
(7)And while she's no longer with us,I know my grandmother's watching,along with the family that made me who I am.I miss them tonight.I know that my debt to them is beyond measure。
原译:祖母大人虽已仙逝,料必有灵在天,俯察人寰,想应颔首开颜矣。吾奥巴马氏列祖列宗,亦当如是。今日今时,此情此景,鄙人追思之心,乌鸟之情,曷其有极!唯生死陌路,仙凡有别,虽怀反哺之心,而无答报之门也!
例(7)原文摘自美国总统奥巴马2008年11月在芝加哥发表胜选感言的演说辞,原译则出自一位佚名新加坡译者(载2009年4月29日新浪网“混合达人”博客)。初读原译,即给笔者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壮哉,豪译!可转念一想,这哪是在翻译啊?虽然笔者不太清楚美国黑人的祖宗观念是否也跟中国人一样,“吾奥巴马氏列祖列宗”的说法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司马迁笔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一句。至于“乌鸟之情,曷其有极!唯生死陌路,仙凡有别”,更是让人顿生“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的隔世恍惚。不知道奥巴马总统本人看到这里,是否会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亲切感?说实话,如此恣意归化的译文,与其说是翻译,还不如说是笔下生花的原创!对这段原文,本文作者试译如下:
◇虽然我的祖母已经过世,但我知道她和我的其他亲人此刻也在看着我们,正因为他们,才有我的今天。今晚,我好想念他们,我知道自
己永远都报答不完他们。
“归化”是一个“让作者靠近读者”的翻译策略,一味“靠近读者”,或一味偏离读者,都难免流弊丛生。譬如翻译英语“十四行诗”,将其归化成汉诗的“五绝”或“七律”,行吗?只要你还承认自己是在翻译,你就必须尊重原文并承诺对它的忠诚。否则,跟瞎编有什么两样?
有人说,“翻译是宇宙间最复杂的事情”。这个结论是否科学有待探讨,但它至少告诉我们,翻译绝不是仅凭“异化”、“归化”就可以轻松搞定的玩意儿。下面是一则脍炙人口的英语双关语:
(8)What is the most contradictory sign in a library? ——To speak aloud is not allowed.
几乎所有译者面对该双关语都对它要么避而不译,要么照字直译,要么干脆就以它为例,声言凡属语言文字自身属性差异造成的双关皆不可译。请看笔者的学生们是怎么译的:
图书馆里最自相矛盾的标示语是什么?——不得大声讲话。
撇开英语,仅就这句汉语译文,恐怕没有一个中国人看得出它到底在说什么。然而,这句话又分明译得四平八稳,而且滴水不漏。在这里,有哪一个“异化”论者、“归化”论者能够拿出解决问题的高招呢?事实上,翻译中遇到的许多难题既不是“异化”所能解决,也不是“归化”所能解决。说得明白些,译坛本无定法,能通就行。套一句俗语,“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能开就好。本文作者是这样译的:
◇ 图书馆里最自相矛盾的标示语是什么? ——敬请(尽情)低语![7]
To speak aloud is not allowed的本义是“不得大声说话”,可在这句原文中,作者真正希望凸显的却不是这个字面本义,而是“allowed”与aloud的同音不同义,因为正是这个同音双关才成就了这则绝妙幽默。这句话翻译的成败关键是什么,不是很清楚吗?有意思的是,如何译出这个成败关键却与“异化”、“归化”毫不相干。孤例或许不足为证,请再看例:
(9)“Why don't you go forth and multiply?”asked Noah,a bit angry.
“We cannot,”said the serpents,“we are adders.”
(10)A:At what time of day was Adam born?B:Just before Eve.
这两则幽默双关同样迄今无人译过,它们都属于语言自身属性差异造成的不可译。笔者曾让英语专业本科四年级学生尝试过,结果所得译文大同小异:
(9a)“你们为什么不去繁殖?”诺亚有点生气地问道。
“我们不会繁殖,”蝰蛇答道,“我们是做加法的。”
(10a)A:亚当是哪一刻出生的?B:刚好在夏娃之前。
如此译文,原语双关的诙谐幽默荡然无存。在这里,可以说再雄辩、再高深的翻译理论也无能为力,唯有不拘一格寻求变通才是出路。请看笔者试译:
(9b)诺亚:“你们为什么还不出去孕育后代?”
蝰蛇:“对不起,本蛇姓蝰(性亏),不受孕。”
(10b)A:后羿射日在什么时候?B:前羿射完后。
从传递语义信息的层面讲,改译似乎太离谱。但从再现原文诙谐幽默的交际效果讲,改译显然达到了目的。实际上,有哪一个双关语仅仅被用来传递字面信息?制造言在此、意在彼的修辞效果才是双关语人见人爱的根本原因。根据德国功能学派学者Vermeer的目的论(Skopostheorie),翻译的交际行为所要达到的目的决定翻译行为的过程,也即“目的决定手段”。既然双关语的本质就是营造幽默,博人一笑,那么,再现幽默效果无疑就是双关翻译的关键所在。而要做到这一点,仅凭“异化”、“归化”,行吗?
翻译的“异化”与“归化”原本不是冰碳,同置一炉又有何妨?真正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不是二者之间的孰优孰劣,而是如何驾驭它们,不走极端。鉴于眼下“异化”之风盛行,提防“异化”出现“异味”,似乎更具现实意义。
[1]Schleiermacher A.On the Different Methods of Translating[C]∥Schulte R,Biguenet J.Theories of Translation:An Anthology of Essays from Dryden to Derrida.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42.
[2]郭建中.翻译中的文化因素:异化与归化[J].外国语,1998(2):13.
[3]王东风.解构“忠实”:翻译神话的终结[J].中国翻译,2004(6):8.
[4]姚小平.洪堡特:人文研究和语言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5:138.
[5]张传彪,缪敏.译海淘沙录:汉英英汉互译经典“陷阱”[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166-207.
[6]孙致礼.再谈文学翻译的策略问题[J].中国翻译,2003(1):51.
[7]张传彪,张红深.论双关语翻译之真谛[J].长春大学学报,2009(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