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营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4)
小说家写小说,就是通过讲述一个故事来传达他的人生感悟、理想和追求。对于小说家来说,要把一定的相对完整的人生感悟、理想和追求装进一个故事框架中加以讲述。这个框架就是小说的叙事结构。美国学者浦安迪教授在其《中国叙事学》一书中曾说道:“什么是叙事文学的结构?简而言之,小说家们在写作的时候,一定要在人类经验的大流上套上一个外形(shape),这个外形就是我们所谓的最广义的结构。”他又说:“叙事作品的结构可以藉它们的外在的‘外形’加以区别。所谓外形,指的是任何一个故事、一段话或者一个情节,无论单元大小,都有一个开始和结尾。在开始和结尾之间,由于所表达的人生经验和作者的讲述特征的不同,构成了一个并非任意的‘外形’。换句话说,在某一段特定的叙事文的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形式规则和美学特征,也就是它的特定的‘外形’。”[1,p55]
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叙事结构,在学术界有了一些专门的论述,如上边所引的《中国叙事学》、石昌渝教授的《中国小说源流论》、王平教授的《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等。浦安迪教授认为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结构主要表现为“缀段式”;石昌渝教授认为“中国古代小说的结构,在情节外在的故事方面可分为单体式和联缀式两种,在情节内在的线索方面可分为线性式和网状式两种”,并指出《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等属于联缀式和线性式结构,《三国志演义》、《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红楼梦》等属于单体式和网状式结构;王平教授则认为“如果从结构之道和结构之技的关系入手,中国古代章回小说分为缀段式、单体式和网络式”[2]。
《林兰香》①成书介于《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因此,它的叙事结构的特点,受到《金瓶梅》的深刻影响,也成为其后的《红楼梦》在叙事结构方面的借鉴。
《林兰香》全书64回,每八回为一个叙事单元,串连而下,为叙述方便,将其概括为“八进制”[3]叙事法,这与《金瓶梅》在叙事安排上有相似之处。石昌渝先生说:“一部小说,不论它是短篇、中篇和长篇,只要是由一个故事所构成,那就是单体结构。”[4,p31]所谓“一个故事”,是指在这个大故事中虽然包含许多相对独立的小故事,但这些小故事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因果关系,绝不允许颠倒和错位。《金瓶梅》的主要人物是西门庆,全书讲述的就是西门庆发迹、纵欲、暴死及遭报应的故事。在这个大故事中,虽然发生了许多的小故事,但都从属于这个大故事,各个事件之间具有内在的必然的联系,因此顺序不可以颠倒置换。《金瓶梅》全书共100回。“中国古典小说的定型长度是一百回,并不是个偶然的巧合,……我们一旦看破奇书文体由“十”乘“十”的叙事节奏组成——即小说叙述的连续统一性被有节奏地划分为十个“十回”的单元——全书的整体机构的模型即了然在目了”[1,p62]。“《金瓶梅》每十回一个单元,共分为十个单元。
《林兰香》承袭了《金瓶梅》的这种叙事结构,并且运用更加灵活。《林兰香》这部书的主旨是歌颂妇女的才德,燕梦卿既是书中的主人公,也是作者着意歌颂的对象。她的才德犹如一条红线贯串全书,有时正面描写,有时侧面烘托。由燕梦卿为中心,一方面向内辐射耿朗及耿家上下一干人等,一方面向外辐射耿朗的亲朋好友、朝野官员、医道僧婆等三教九流,从而展示了丰富的人生画卷。小说前半部直接描写她的懿行,后半部则是描写她的遗教、遗物及遗爱。全书共64回,以八回为一个叙事单元,八回八回地往下串接,每回都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而在这个故事中又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或有预示作用的线索置于其中,成为一个转折性的“小收煞”,从而趋向于最后的“大收煞”,这种结构是贯穿全书的核心章法。
第1回到第8回(第一个八回),作者是在预叙故事中,设置下全书的伏线。小说开始讲述的是耿朗荫授兵部观政,正欲与自幼婚聘的燕梦卿完婚,燕父突遭冤狱,拟议边远充军,梦卿上疏“乞将身没为官奴,以代父远窜之罪”,后燕父死后冤狱得以昭雪,梦卿随之得赦。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中间穿插耿朗娶林云屏为妻,又纳任香儿为妾,爱娘题壁,梦卿和诗失簪之事并为耿朗所得之事,其中失簪之事为日后燕、耿矛盾埋下了祸根。
第9回到第16回(第二个八回),作者在日常家事中,再为日后矛盾添加筹码。小说此段写的是燕、宣、平三女同归,梦卿管理家务,“自此耿家,法度一新,诸事就绪,内外肃然”,耿朗也疏远酒朋肉友、市井帮闲。中间穿插茅大刚因淫殒命,诛杀东方巽,任香儿被底谗言,燕梦卿让居别院事。此单元燕、耿新婚燕尔,夫妻恩爱,但香儿的被底谗言也在耿朗心中扎根,耿朗已生“裁抑二三”的“不足之心”。
第17回到第24回(第三个八回),在家族兴旺的表象下,故事的主线矛盾开始显现。小说此段描写的是耿府最兴旺的景象,也是梦卿最得宠之时。耿朗因听众梦卿劝告而远祸,耿府上下人等的关系和谐,出现了“风流事五美同欢”的情节,仇人茅球也获罪下狱。但是第23回中梦卿书扇并赏赐丫鬟,出现“瓜田李下,免不了无限猜疑”,为耿、燕二人反目留下了由头。
第25回到第32回(第四个八回),此段主要写耿朗与梦卿反目,将故事的矛盾推向高潮。由于任香儿的挑拨离间,“二娘待四娘若何?从无换得一个好字,长在爷面前弄些是非”(第29回),“大爷耳根又软”,梦卿对于遭到的猜疑和攻诬“惟自裁自约”,而“若遇耿朗有过……惟有梦卿,事事皆劝,以此耿朗又爱听又怕听,及至后来草木皆兵地动辄疑心她“又要规劝”,便“茶不饮,汤不用,怏怏然走了出去”,自此,则梦卿不复予人事。中间穿插轻轻被逐、童观被黜,采艾、采萧换给梦卿,梦卿断指救病,香儿、彩云日益得宠,最后掌握耿家财政大权。
第33回到第40回(第五个八回),主要是写耿朗出征、梦卿之死及众人对梦卿的怀念之情,展现故事主线矛盾的结局,这是小说的一个重要的小收煞。此八回又从第36回断为两小节,前一小节写两仪山之乱,耿朗、季狸出征,梦卿剪发作甲,梦卿生子及重惊旧梦,到第36回因耿朗一封隐词书信而香消玉殒;后一小节写各色人物对梦卿的思念之情,这种怀念之情至第40回“老司礼祭设一坛,众仆人哭分三奠”发展到极致。此八回的基调是冷清的、凄凉的。
第41回到第48回(第六个八回),此八回主要是写耿家内部,尤其是任香儿和田春畹的尖锐矛盾,在主线矛盾之后,再生波澜。此段中,任香儿采用多种手段陷害春畹,而春畹在任香儿的百般陷害中却一步步由一个婢女升为耿朗妻妾之一(第43回),过继给没有儿女的泗国夫人(第47回),成为新泗国公耿顺的义母,郑夫人的义女,并最终成为耿朗正妻(第48回)。与此同时,耿朗对梦卿的怀疑终于消除(第44回),彩云与任香儿彻底分手(第48回)。
第49回到第56回(第七个八回),写耿家上下人等对梦卿的怀念及香儿、耿朗之死,交代书中部分主要人物的结局。此八回以耿家亲戚族人拜奠梦卿始,以耿朗死终。中间穿插香儿之死(51回)、彩云之死(第56回)、耿家弟兄郎舅、父子夫妻俱受封官晋爵(第56回)。
第57回到第64回(最后一个八回),以耿顺为线索,中间穿插写出云屏、爱娘、春畹等人相继谢世,本回以“祭中元”、“悲重九”、“解梦事”等关键词,表达了全书“人生如梦”的凄凉基调。
1. 前32回与后32回形成一个明显的结构分界
“此回,主收上半部。此书前32回为一开,后32回为一合,看后自知”(第32回回后批);“前32回为开,后32回为合,又是此书大旨”(第56回散人评点)。前半部分写耿朗以祖荫得官,次第娶林、任、燕、宣、平等五妻,家产兴旺,仆役满堂,备极豪奢,耿府兴旺繁华。后半部分从第36回开始,写主人公及书中人物相继谢世,藏有梦卿遗物及象征耿府辉煌的小楼也因一场大火焚烧净尽,耿家故事遂不为世人所知。小说通过这样的安排,表达了作者“人生如梦”的悲剧意识。
小说继承了《金瓶梅》的布局特点。《金瓶梅》以49回西门庆永福寺获春药为标志,全书划为两截。永福寺获药是个转折点,前半截描写西门庆如何发财、做官、纵欲,步步升级,后半截则写西门庆各方面的春风得意加速了他的自毁过程。所以清代小说评论家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读法》中,认为《金瓶梅》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张竹坡在评论中多次用“上半截”和“下半截”来划分西门庆家运的盛衰,认为这是理解全书的关键所在。《林兰香》继承了这种对称分截的结构方法。
2.“散——聚——散”的悲剧式布局结构
按照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人生过程可以简化地表述为“散——聚——散——聚——散……”这样一种循环演进、无有穷尽的图式,是从自然的循环往复演化而来的。一个人对这一循环图式的不同截取方式,则寓意地表达着这个人的人生观和审美观。如果截取“聚—散—聚”,是人生的一种喜剧性体验;如果是“散—聚—散”的截取,则是人生的一种悲剧性体验,人生从散开始,到聚达到人生高潮,但是最后的结局还是散。《林兰香》从第36回梦卿之死为一高潮,前面是耿府的兴旺,耿朗五妻同归,五美同欢,是一种由散向聚的发展,从第36回开始,书中人物或抑郁而亡,或抱病而终、或寿终正寝,是由聚向散的发展。从整体看,《林兰香》这种布局结构,构成了人生过程的“散——聚——散”的悲剧图式。
《林兰香》从始至末,一直笼罩着一种人生如梦的幻灭感。它一改世俗才子佳人小说大团圆式结局的套路,对人物结局的处理表现出深厚的悲剧意识。耿家遗物,为一场大火焚烧净尽,不留一丝痕迹;其轶闻逸事,仅借盲词瞎话、铁板歌喉作有限的传扬而又很快销声匿迹,不为世人所知。这种结局,颇与《红楼梦》中所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样[5]。
3. 回目和事件安排上的对称
《林兰香》在故事情节的设置上擅用对仗。早在先秦文学中,对仗就大量存在。对仗的构成,固然与汉字的特点有重要关系,但归根结底还是由客观事物本身所决定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指出:“造化赋形,老骥伏枥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载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所谓“言对”,只是文辞上的对仗,“事对”则是典故上的对仗,小说中的对仗即是“事对”[6]。《林兰香》中大量的运用对仗,已经成为作者的一种自觉和精心安排。
在结构类型上,《林兰香》以八回为单元串接,“散——聚——散”的布局是纵的结构,横向上由耿府和泗国府向外拓展,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生活网。它以丰富的生活画面、细致的情节故事和众多的人物形象,组成了网状的艺术结构。石昌渝先生认为,网状结构“是指小说情节由两对以上的矛盾的冲突过程所构成,矛盾一方的欲望和行动不仅受到矛盾另一方的阻碍,而且要受到同时交错存在的其他矛盾的制约,而冲突的结果是矛盾的任何一方都没有料到的局面”,并认为“这种结构切近生活的实际情形,是小说结构的高级形态”[4,p31]。以往的长篇小说常见的结构方式有两种:一类是组合式结构,即把同一历史背景下相对独立的众多人物和事件,大抵依照时间的推移,在时间链条上比例成总体结构,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及其他历史小说;一类是单线式结构,即以一个或几个人物为中心线索,依照他们的活动次第展开情节,如《西游记》等。自《金瓶梅》始,以家庭生活、人情世态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家庭小说,开始在结构上突破传统的样式,把组合式和单线式结构结合起来,形成网状叙事结构。“网状结构”就是指小说的结构仿佛一张大网,其中有拎起全篇的主线,又有纵横其中的支线,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情节,都像是一根根网绳,经作者针密线细、巧夺天工地编织进去,成为整个一张大网的有机组成部分。抽掉或割断其中的任何一根,整张网就会破裂以至散开。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光作一回读,乃知其起尽处”,意即无论小说分多少回,但就其结构,就其内部联系而言,却是一个整体,断然不可分割。割裂其中的任何一个部分,就会损害相关的甚或看似无关、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内在伏脉的人物或故事的逻辑性与合理性。
《林兰香》即借鉴了这种结构方式。全书以燕梦卿贯穿全书,同时主要安排耿府和泗府这两个叙事空间,又有耿朗及其妻妾等主要人物,各种矛盾相互交叉,每个情节向前直线推进时,常常打断时间顺序,插入一个横向的拓展,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状结构。《林兰香》所要表现的是耿府的多种多样的矛盾,有主仆之间、嫡庶之间、派系之间、奴仆之间……以及耿府与外部社会的种种矛盾。书中写到的人物达三百二十人之多。还要广泛地涉猎到诗词、音乐、绘画、建筑、医学等多方面的专门知识。既然如此,它就要去正面描述一些规模宏大的大事件、大场面,要去描写许许多多琐细而又平凡的日常生活。而这种日常生活中间又存在着多种多样的联系,大多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才能从它们的由于交错发展而显得断断续续的过程中,看出一点脉络及其一定的情节性。因此,它就不可能对每一个人物都采取有头有尾的性格发展史的写法,必须对故事情节作非常精确的选择和提炼,并且作出匠心独运的适当安排[7]。
书名《林兰香》,全书开宗明义,指出了书中三位主要女性命名的含义所在。她们的名字排列,暗示了书中的主要矛盾和燕梦卿的悲剧命运。
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籛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如云屏之于梦卿,所谓掩蔽也。如香儿之于梦卿,所谓混夺也。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此真事之无可如何者也。
正是林云屏、燕梦卿、任香儿之间矛盾的发展构成了整部小说发生、发展和结局的完整的叙事结构。其次,从整体看,小说以燕梦卿为中心人物,以她的才德为中心线索,描绘了耿府大大小小的事情。以梦卿为中心,一方面辐射耿朗及耿家上下人等,另一方面向外辐射亲朋好友、朝野官员、医道僧婆等三教九流,从而展示一个丰富多彩的社会图景。
《林兰香》的故事虽然以八回为一单元,分成几个片断,但是故事中套故事,前后脉络勾连、交互回环地推进。《林兰香》的这种叙事结构很大程度上借鉴了《金瓶梅》的叙事方式。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在《金瓶梅札记》中将这一特点生动地比喻为“搓草绳”方式,也就是新情节的深入,就像搓草绳一样,一边搓一边续,而且不时续了些不同质不同色的进去,旧的情节引进新的情节,旧的人物引进新的人物,但是旧的人物情节还在发展,所以就构成了一个严密的生活大网。如第一回到第十回,主要情节是燕玉获罪,梦卿上疏代父罪并获赦之事,但是在这个情节推进过程中,小说横向穿插了许多既与主干相关而又可以独立于外的人物和事件。如耿朗娶林云屏、茅球滥行冤狱、宣节气病而死、任自立布店失火获罪、耿朗娶任香儿、伊士义误诊致使梦卿落下水泻病根、宣爱娘上坟题壁、梦卿和诗失簪等等,各色人物和故事相互交叉,互为因果,构成纵横交错、前后连环的情节,既千头万绪又意脉相连,恰好和大千世界的现实生活状况密切相关,就像生活一样自然、逼真、丰富多彩。小说虽然有大致的八回八回的片断,但是哪个片断都不能切开来相对独立,这种结构的细密性、完整性也深深地影响了在它之后的《红楼梦》。
[注释]
① 本文所引原作均出:随缘下士.林兰香[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