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臣中庸首章经筵解读

2010-03-22 15:10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章句世宗训诂

廖 峰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102)

经筵日讲是将经典大义、圣学心法以明白易晓的语言教授给帝王的过程。嘉靖初期,明世宗因藩王入继大统,对经筵讲学格外关注。顾鼎臣作为世宗继位十余年荣宠不衰的经筵讲官,他的讲筵内容得到了世宗的大加赞赏。

嘉靖八年(1529),明世宗特别命顾鼎臣、翟銮等辅臣敷陈经义、关切于君德治道者上陈,为此,顾鼎臣作《中庸首章讲义》进呈,得到了世宗的嘉许。此篇讲义以义理阐发为主,称得上经典的时代性诠释极佳案例之一,为现代语境下经典的重读提供了良好的典范。

一、《中庸首章讲义》思想传承

自元以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被列为官学,成为科举考试的范本。明代士人对于《中庸》大体采用朱熹的解释。顾鼎臣的《中庸首章讲义》对《中庸》的阐释,同样可以明显看出对朱熹的传承。《中庸首章讲义》依次由字词训诂、大意疏通、义理阐释三方面组成。顾鼎臣首先进行字词的训释:

命犹令,率是循,修,品节之也。理畀于有生之初而具于心曰性,理行于事而为人物所共繇,曰道。圣人因人物所当行而裁制之,以垂训作则,曰教。须臾是少顷。戒慎、恐惧是敬畏不敢放肆骄惰的意思。隐,暗处。微,细事。独者,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地也。致是推而极之,位者,安其所,育者,遂其生也。

其中,对“命”、“率”、“修”、“隐”、“微”、“独”、“致”、“位”、“育”等字的解释,直接引用朱熹《中庸章句》的原文:

命,犹令也。

率,循也。

修,品节之也。

隐,暗处也。

微,细事也。

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

致,推而极之也。

位者,安其所也。

育者,遂其生也。

而“性”、“道”、“教”三字,《中庸章句》训为“性,即理也。”“道,犹路也。”“教”字无。但由于仅从字面解释过于简单,无法形成连贯性的理解,因此《中庸章句》又有进一步的阐释:

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

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

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

对比顾鼎臣的《中庸首章讲义》,可以看出,他对朱熹简单的字面解释弃而不论,以进一步阐释为基准,提炼出简洁易懂的观点,从而帮助世宗进一步明了经典释义。

在《中庸首章讲义》第二部分,顾鼎臣对于《中庸》进行了大意疏通。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其释为:

子思之意,说道天以阴阳五行之气化生万物,而健顺五常之德,亦随以赋焉。古今圣愚均禀而弗违,如命令一般,是之谓性。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而于日用事物之间,各行其所当行,是之谓道。圣人继天立极,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后世,是之谓教。

在《中庸章句》的基础上,顾鼎臣又增加了“古今圣愚均禀而弗违,如命令一般”概念,此出自《四书章句集注》的“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可知,顾鼎臣对于《中庸》的阐释仍没有跳出朱熹《四书章句》范畴。而对于第二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顾鼎臣则沿用了“道乃性之德而具于心”、“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等概念,加上了“行诸应事接物之间,非自外至”、“然幽暗得肆之中,似乎隐矣。乃大著见而不可掩,事几方萌之始,似乎隐矣。”等进一步的阐释,使之语义更加通俗明白,更加符合当时世宗的理解力。

由上述分析可知,顾鼎臣对于《中庸》的解释,本乎朱熹《中庸章句》,而遵循通晓易懂的原则,某些古语改为浅显易懂的现代口语;也对朱熹释义较为简略之处加以补充,务要世宗达到疏通经典字句之意。

二、经典的目的性导读

《中庸首章讲义》第三部分,主要为顾鼎臣对经典义理性发挥,无论从篇幅还是语气来看,此部分都为讲义的重点。其中,顾鼎臣还针对讲述对象,对经典进行了有目的性的导读。

在第三部分开首,这一特点即明显体现出来。首先,他叙述了《中庸》产生的过程和子思述《中庸》的意义:

精一执中,尧舜三圣,心传口授,开万世道学之源,自时厥后。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传之孔子,孔子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虽圣不常有,而代产英贤,识其大者。君臣父子师弟之间,更相授受,统纪甚明。时经春秋战国,世道日降,去圣愈远,异端起而大义乖,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是以远宗尧舜之旨,近述父师之言,以作中庸提携纲维,开示蕴奥,其继往圣开来学之功,足以方驾六经。

事实上,这是顾鼎臣对朱熹的提炼,在《中庸章句》中,同样有类似描述:

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

这两段话看似相似,实则侧重点不同。在《中庸章句》中,强调的是“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而在《中庸首章讲义》中,则强调了“虽圣不常有,而代产英贤,识其大者”。另外,在“继往圣,开来学”的认定上,也颇值得回味,朱熹认为,孔子将道统由君臣之道传之于后学,即是“继往圣,开来学”的含义;而顾鼎臣则回避了此点,模糊地将子思述《中庸》,远宗尧舜之旨,近述父师之言,开示蕴奥,称之为“继往圣,开来学”。

此为关节点之一,由此看出,朱熹的《中庸章句》,其侧重点在“学”上,而顾鼎臣之侧重点,则在于“道”上。在之后对“正心”的不同释义中,此点将有更深刻之体现。

在《中庸章句》中,曾指出“正心”的重要性:

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

同样,顾鼎臣也十分看重“正心”,他认为:

故人君之体在用人,用人之道在修身,修身之要在正心,心既正而天下可运之掌矣。

心正则身无不修,身修则贤臣可得,繇是政善而民安,化行而俗美。

两相对比,则差异立现,同样是“正心”,朱熹的目的是为了达成“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而顾鼎臣的目的则是为了教导年轻的皇帝如何“得贤臣”、“运天下于掌中”。他认为圣人为生而知之者,而对《中庸》这样的经典研读和体贴,则是为了“致中和”:

圣人生知安行,下学上达,故能穷神知化,尽性至命以极夫参赞位育之功,其功夫次第则戒惧谨独,以致中和,是即所谓惟精唯一,允执厥中者也。

人君所要做的,则是此“次第功夫”,不是为做“圣人”,而是为成“明君”。事实上,此篇经筵讲稿,恰是世宗要求其“敷陈经义,关切于君德治道者以献”。对于一个君主,与其期望其成为“圣贤”,不如期望其成为“明主”,这样更有现实意义。

三、经典的时代性发挥

此部分中,还包含了较多顾鼎臣对时事的评述及思考。

在疏通了经典大义后,顾鼎臣做了一个设问:为何一个具备圣人之德、圣人之资的君主,却无法将国家治理好?顾鼎臣随后进行了解答,即是因为没有“致中和”。事实上,这是顾鼎臣以讲经之机,对世宗进行的劝诫:

然而教化未尽孚,灾殄未尽息,百官未尽承式,兆民未尽敏德,群生之物未尽得所者,何哉!意者求道于外,而或遗其内,徒博焉而未约于要之故与。抑大臣庶职不能同心戮力,而昧于承弼赞襄之过也。

何谓正心?致中和是也。何谓致中?自其性之本体而不汨于外物。外物非必声色货利,凡有所执著皆是也。何谓致和?谨其情之所发,而不涉于私意。私意非必比昵阿狥,凡有所激抗皆是也。二者言之甚易,而至之寔甚难。

有所“执著”皆是“外物”,有所“激抗”皆是“私意”,无疑是顾鼎臣对于经典的创造性解读,结合当时的背景,则能明白其语义所指。嘉靖三年,世宗宣诏为父母更定尊号,为反对这一决定,引发了规模浩大的左顺门伏哭事件。世宗对此事件的处理相当严厉,共有一百八十余官员被廷杖,十七人杖死,二百二十余人被逮捕。之后,世宗对翰林院的官员也进行一番清洗。嘉靖六年十月,世宗借由汪佃讲读事件命“内阁选择翰林诸臣称职者留用,不称者量材除他官”,罢免外调的官员多达22人。

如此多的官员受到牵连,大大削弱了明王朝的行政力量,将明王朝置于潜在的危险之中,顾鼎臣正是为此向明世宗进行劝诫。他尖锐地点出世宗对“大礼议”的“执著”,以及因此执著而酝酿而成的“激抗”,都是不合王道的。进而顾鼎臣希望世宗能体会“子思之旨”,以“致中和”要求自己,成为“明君”。

四、结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顾鼎臣对于经典的解读,训诂仅为其中一义,其主要目的,则在于义理的阐释。这个阐释的过程,实际上是在对于经典的传统把握和对当下前见所形成的视域融合过程中实现的。伽达默尔曾说:“现在视域就是在不断形成的过程中被把握的。这种检验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与过去的接触,以及对我们由之而来的那种传统的理解。”事实上,此中庸讲义的文本,既是从传统理解的角度出发,又融合了顾鼎臣对于当下历史理解所形成的新诠释。这样的一个融合经典与历史处境的解读过程,也就是经典创造性理解的过程。

王念孙谓:“训诂声音明而小学明,小学明而经学明。”从现存最早的注释书《毛诗故训传》起,经典的训诂学著作往往是兼顾名物考据和义理阐发的,只是二者比例因人因书不同而已。由于乾嘉考据的勃兴,名物训诂在清代一枝独大,义理训诂于是衰微,训诂学几乎成了名物训诂之学。当清末官方废除经学、教育全盘西化时,以字词名物考据主干的训诂学,以其与西方语言学的类似特征,被重新界定为语言学的分支。面对义理训诂在古籍中普遍存在的事实,许嘉璐先生认为:“语文的训诂学的原理和成果是哲学的解释学的基础,但它必须深入到历史的叙事中去才有生命力,才能不断丰富和发展。”今人在研究传世的训诂材料时,如果用考据和义理相结合的视角,反可把古人的意思理解透彻,从而有助于学术的传承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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