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建安时期骚体赋的特征

2010-03-22 15:10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建安曹丕寡妇

王 双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骚体赋是以“兮”字句为作品主体形态且不能入乐歌唱的一种文学样式。据欧阳询《艺文类聚》、徐坚《初学记》、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文献所录,建安时期骚体赋共有曹丕、曹植、王粲、应瑒、缪袭等 5人的 30余篇作品。这些作品在建安时期独有的社会人文诸因素影响下,无论是文体功能、体式特征,还是抒情视角、情感基调都呈现出新的时代特征。

一、文体功能增强

从原初的楚骚体来看,言志抒情是其最重要的属性。朱熹《楚辞集注·九章序》说屈原作品“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亦云:“骚,览之须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复之,涕泪俱下,情事欲绝。”汉代初年,贾谊首开以骚体哀吊屈原,并抒己遭谗遇贬的忧愤,之后长于抒情的骚体赋便承载起汉代文人抒情言志的功能。他们或以此来抒写不遇之悲、玄远之思,或将对时事政治的不满寄托期间,使以抒写悲怨之情为主体的楚骚抒情传统得以承继发扬。时至建安,在特殊的时代环境和文化背景影响下,咏物、征戍、纪游等题材内容纷纷进入骚体赋的表现领域。

(一)咏物

两汉时期,以骚体咏物的赋作唯东汉马融的《围棋赋》。它“拟军政以为本,引兵家以为喻”[1,p2074],将围棋博弈的神妙尽展无余。而至建安,随着文的自觉与人生命意识的觉醒,奇香异宝、灵河垂柳、飞禽良骥等自然物均成为骚赋作家吟咏的对象。他们或以审美的视角、华美的笔触摹写遐方之珍草迷迭和希世之伟宝玛瑙,或以敏锐的生活感受、细腻的人生体验愍良骥、怜繳雁、嗟素鸟、哀鸣蝉、赞灵河、感斯柳,将个人的情思、意志,甚至灵魂、生命融化进对这些自然物的关照之中。

(二)征戍

汉末建安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动荡的年代,面临战乱的环境,曹丕、曹植的骚体赋作中也加入了征战的内容。但由于这些作品均写于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后,因此,它们中不见“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曹操《苦寒行》)和“风飘无止期,百里不见人”(王粲《七哀诗》)的艰辛与哀凉,而更多的是对军威的颂扬和夸饰:“浮飞舟之万艘兮,建干将之銛戈”(曹丕《浮淮赋》);“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曹植《东征赋》)。但它们与汉大赋铺陈渲染汉帝国无可比拟的气魄与声威的颂美之辞不同,作者建功立业的抱负和统一天下的远大理想是其中最深沉的蕴含。

(三)纪游

建安十年曹操破邺城,十三年破荆州后,随着邺下文人集团的形成和邺下文化的繁荣,连舆游宴,登临游观成了邺下文人生活和写作的重要内容。建安十七年,曹植从明后登铜雀台,用骚体写下了《登台赋》。十八年,曹丕从上拜坟,经东园,临涡水,驻马书鞭,为临涡之赋。而曹植《娱宾赋》中“文人骋其妙说兮,飞轻翰而成章。谈在昔之清风兮,总贤圣之纪纲”的描述更形象地再现了建安文人“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2]的生活场景。

此外,藉田、校猎等内容也在骚体赋中出现。由此可见,建安时期骚体赋的功能已从传统的抒情言志向咏物、征戍、纪游等领域拓展。这既丰富了建安骚体赋的创作内容,也显示出骚赋文体功能的新变。

二、体式特征弱化

与建安骚体赋文体表现功能增强相对应的是其体式特征的弱化,这主要表现在形式上的散体化倾向和内容上与诗歌及非骚赋体的迭合。

建安骚体赋作中纯用骚体的有曹丕《临涡赋》、《感离赋》、《迷迭赋》,曹植《秋思赋》、《娱宾赋》、《登台赋》,王粲《寡妇赋》,应瑒《愍骥赋》,缪袭《藉田赋》等18篇,占本阶段骚赋总数约60%。而其余以骚体为主的赋作或省略“兮”字,或用“以”、“而”、“之”等词做“兮”字的替代。另外,在骚体向散体过渡时,“于是”、“乃”成为衔接的连接词。这些表现都显示出建安时期骚体赋的散体化倾向。

随着题材的拓展,表现功能的增强,建安时期骚赋与诗歌在题材选择上的共同倾向也越来越明显。如曹植既有《离友诗》、《离别诗》,曹丕、王粲亦有骚体《感离赋》、《思友赋》;应瑒有描绘“开馆延群士,置酒于斯堂。辨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的《公宴诗》,曹丕在其《于玄武陂作诗》中记述了“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的忘忧与欢畅,而同样的情怀在曹植的《娱宾赋》中亦有很好的表现。这种诗歌与骚赋交叉的情况在曹丕的《寡妇诗》和其与王粲的《寡妇赋》上更是达到了高度的迭合。这三篇作品均用骚体,长度分别为7、8、9句,基本接近。其中除曹丕的赋作依次以夏秋冬三季来叙写寡妇的凄苦与哀伤,略显赋的特征外,王粲的《寡妇赋》与曹丕的《寡妇诗》在形式、情思、风格等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另外,由于建安文人同题共作风尚的流行,像《迷迭赋》、《登台赋》、《愁思赋》、《校猎赋》、《出妇赋》、《寡妇赋》、《愁霖赋》、《柳赋》等均有骚体与非骚体的赋作。如曹丕作骚体《柳赋》,蘩钦、王粲、陈琳亦有同题非骚赋。王粲写作骚体《出妇赋》,曹丕、曹植亦以非骚赋体为之。

这种骚赋与诗体和非骚赋体在题材上的相合和体式上的跳转,在丰富建安文学创作,促进建安文学繁荣的同时,也弱化了骚赋的体式特征。

三、抒情视角下移

由于具有极强的家族血缘意识和宗国情感,屈原在以《离骚》为代表的骚体作品中,始终弥散着浓郁的家国情怀和强烈的爱国情感。这既奠定了屈原精神的崇高性,也将骚体作品的抒情格调在一开始就定在了与家国相连的高度。汉以后随着新的皇权政治的建立,文人士大夫与国君之间没有了宗族血缘,而是变成一种依附关系。这种封建集权制官僚政治下文人的生存状态使他们的一系列拟骚作品虽有骚体的外在形态,却缺乏《离骚》的深厚情韵和悲剧力量,所述之情也难免给人一种“词气平缓,意不深切”[3]之感。而汉人独立创作的那些骚体赋虽能打破代屈原立言的窠臼,而且在以司马相如《哀二世赋》、东汉蔡邕《述行赋》为代表的一些作品中也透露出作者对时事政治的不满和对帝王的讽谏规劝之意,具有较为强烈的社会使命感和愤世嫉俗的传统精神。但更多的作品如贾谊《吊屈原赋》、董仲舒《士不遇赋》、崔篆《慰志赋》等抒发的是个人生不逢时与怀才不遇之情。这种抒情视角的变化使其与原初的楚骚抒情精神相较,气格下降了许多。时至建安,随着东汉王朝的衰落,官方钦定的儒学失去了往日的思想统治功能,这就使人的价值、人的情感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而连年的战乱,亦使个人的生命以及友情、亲情受到更为真实而普遍的关注。在这样的社会、思想环境下,建安骚体赋的抒情视角下移至乡情、亲情、友情这些最本色的生命情怀。

王粲的《登楼赋》是建安骚体赋的名篇。它抒发了一位乱离人因久客他乡,才能不得施展而产生的怀乡思归之情和怀才不遇之忧。但赋中怀才不遇之情的表达既没有贾谊《吊屈原赋》“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的直陈,也没有司马迁《悲士不遇赋》中“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的浩叹,而是将之化在反复渲染的思乡之情中:“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这种对旧乡的深情怀恋,不仅淡化了王粲的不遇之忧和“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的理想,也使“王粲登楼”成为后人表达故国乡土之思的代名词。

对亲情、友情的眷恋与关注也是建安骚赋中新的抒情视角。曹丕因没能随父西征,而老母从弟又皆从,独守之时,居常不快,故作《离思赋》以达不胜思慕之情;王粲偶登城隅,目游观林中,睹旧人故场,想友人身既没而余迹存,心生感慨而作《思友赋》;陈留阮瑀薄命早亡,感念其妻子寡居的悲苦,曹丕与王粲又作同题《寡妇赋》。作品虽是代叙悲苦之情,但第一人称的语调和“抚孤遗兮太息,俯哀伤兮告谁”,“流涕连兮交颈,心憯结兮增悲”的如真摹画,将他们对友人寡妻的无限哀怜之情尽展无遗。

建安骚体赋中这种抒情视角下移的现象,虽然使其缺少了传统骚体的责任意识、追求意识和崇高感,但乡情、友情、亲情这些最能触动人们心弦、抚慰人们心灵的情感表达,也为一向以严肃面孔示人的骚体赋增添了几抹暖色与温情。

四、情感基调悲凉

以悲为美是汉代的音乐风尚和汉人的审美追求,汉高祖还乡,一曲雄阔悲凉的《大风歌》唱出了荣归故里的刘邦对人生的深层体悟。武帝时广陵王刘胥获罪,他在宴别众人时自歌曰:“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4],引得左右悉更涕泣。阮籍《乐论》亦载:东汉“桓帝闻楚琴,凄怆伤心,倚房而悲”[1,p1314]。而建安时期,由于文人多身罹战祸,心中又存有由建功立业理想幻灭而产生的怀才不遇之感和对时光消逝、生命短促的恐惧与惶惑,因此,以悲为美亦从对音乐的感受和追求漫射到人们的诗文创作中。如曹操《北上太行山》:“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三:“征夫心多怀,凄凄令吾悲”;阮瑀《杂诗》:“临川多悲风,秋日苦清凉”;曹丕《善哉行》:“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曹植《浮萍篇》:“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等等,不胜枚举。受此时风影响,建安骚体赋的情感基调亦充满悲凉之感。

王粲《登楼赋》抒写郁结深沉的怀归之情和时光易逝,战乱未已,抱负不能施展的忧愤。作品以“销忧”始,以忧愤中的辗转难眠结,通篇写愁,满纸悲情,将乱世之时失意士子的悲慨之情宣泄无遗。他的《思友赋》睹旧友故场,见人既没而余迹存,不禁心生苍凉之感。而《寡妇赋》“意凄怆兮摧伤”、“心憯结兮增悲”等语句更是逼真地描画出寡居之人凄苦悲凉的处境。

曹植因有与曹丕争为太子这段经历,曹丕代汉以后,一再将他贬爵徙封,使其“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不欢”[5]。这种身为藩王但报国无门的苦闷生活和心灵的孤独,使他的骚体赋中更是充溢中满纸的悲凉。他面对四节的更替,不禁感叹“长短命也兮独何怨”(《愁思赋》),登高四望之时,见春风和畅,果木戴荣依旧悲志叹息。而他的《白鹤赋》、《离繳雁赋》、《蝉赋》等作品更是借用托物寄情的手法,通过描写白鹤“狭单巢于弱条兮,惧冲风之难当”的危难,繳雁“挂微躯之轻翼兮,忽颓落而离群”的孤独和鸣蝉“飘高遥而托远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的窘迫,淋漓尽致地抒写出他心忧惧祸的不幸与悲凉。而曹丕《寡妇赋》、应瑒《愍骥赋》等作品也同样写得哀情流溢,悲怆感人。

建安骚体赋不仅情调悲悯哀伤,而且“悲”字亦作为行文高频词,在各赋作中反复出现。如悲旧乡、悲当世、悲予志、悲良媒、秋气悲、百鸟悲等,达10余次之多。另外,赋中还多现秋风、秋夜、薄暮、微霜、狂顾求群的野兽、阒其无人的原野、萧瑟变色的野草等凄凉之景。这些外在形态在尽情渲染出建安骚赋作家悲慨愁思的同时,也使本时期骚体赋的情感基调呈现出悲凉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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