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强
(郑州大学 信息管理系,郑州 450001)
题跋是跋文的一种,数量众多,形式多样;尤其是清代以来,不少藏书大家都撰写有藏书题跋,由他人或自己结集传世,既便利学界,也是藏书家一生学术精力所系,具有很高的学术和史料价值。
明代徐师曾较早讨论过题跋的概念和类型:“按题跋者,简编之后语也。凡经传子史诗文图书之类,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谓尽矣。其后览者,或因人之请求,或因感有得,则复撰词以缀于末简,而总谓之题跋。至综其实则有四焉:一曰题,二曰跋,三曰书某,四曰读某。”[1]此后,学界一直试图追溯题跋的起源时间,或沿袭旧说,或自出新意,把题跋或溯至六朝,或溯至汉代,或溯至先秦。
本文拟以文献学为视角,结合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对题跋的起源时间做进一步探讨。本文认为,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题跋应该起源于先秦。
前人讨论题跋的起源,众说纷纭,代表性意见有以下数家:(1)徐师曾认为“题、读始于唐;跋、书起于宋”。[1](2) 余嘉锡认为先秦“诸子之中,有门人附记之语,即后世之题跋也”。[2](3) 黄国声持传统观点,认为“题跋文章的出现则可远溯至唐代的中叶。不过那时还没有‘跋’的名称,只叫作‘题’、‘记’、‘读’罢了”。[3](4) 邓安生认为“六朝是题跋的胎息和萌芽时期”。[4](5) 朱迎平则把题跋分为“跋尾”和“读后”,认为题跋的源头有二:其一“盖由‘跋尾’发展而来”。跋尾指在书画作品末尾署名,作为已经赏鉴或收藏的标识。“跋尾押署之制在六朝已盛,其时名画,多有帝王或名家跋尾”。其二“是唐代古文家开创的一类标为‘题后’、‘书后’、‘读某’的杂文,它们大多为原书(或原文)引申发挥、记录读书心得之作”。[5](6) 罗灵山认为,跋尾始于六朝至唐人的书画文籍鉴定;题后、书后起于人们随笔写在文章、书画、典籍末尾的文字;敦煌石室写经题记,是题跋文体的重要源头。[6](7) 张岩认为题款、题跋“在汉或更早就已出现”。[7](8) 毛雪认为题跋的滥觞在汉代,“载录书籍流传过程并对其内容进行介绍、校刊、注译、评价的题跋滥觞于汉代章句之学滋养下的解诂注释风潮”,“唐代金石之学起步促使人们将学术研讨进一步扩大至金石古物及其刻辞的领域”,“对诗文、书画、人物的品评及对有关情事进行叙写的文艺性题跋产生于汉代”。[8]
以上各家说法从不同角度立论,自有其合理之处,但是大多把题跋的起源时间上限认定的比实际情况稍晚。比较而言,余嘉锡的题跋源于先秦之说更为允当。但是,余氏未作申辩,而其所论起源的例证,也主要是一篇文献,以及推断的同书中的其他内容。张岩从中国画的角度谈论题跋,虽然上溯至先秦,但是提供的资料过于稀少,尤其没有注意到先秦典籍文本的题跋。作为题跋主体,典籍文本的题跋无疑更为重要。因此,讨论题跋的起源时间,主要依据的应该是典籍文本中的题跋。
作为文体的一种,题跋在形式上和其他文体是有区别的。所以,讨论题跋的起源,形式的因素非常重要,因为题跋和其他类型的跋,乃至序,有时内容不易区别,而在形式上,是各有特点的。
首先,题跋的位置都是在全书或篇章末尾,即徐师曾所谓“缀于末简”。作为起源时期的先秦题跋,无论是作为后世题跋内容组成部分的全书或篇章尾处字数的统计以及篇章的罗列,还是全书或篇章后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评论,还是青铜器题识,已位于全书、篇章或铭文末尾。
其次,题跋有自跋和他跋。徐师曾特别强调“其后览者,或因人之请求,或因感有得”,这是说题跋都是题跋对象作者以外的人撰写的。其实,后人的题跋,如韩愈《题哀辞后》(《韩昌黎集》卷22)、苏轼《跋草书后》(《东坡题跋》卷4)、米芾《跋自画云山图》(《海岳题跋》卷1)、陆游《跋诗稿》(《渭南文集》卷27),都是自跋。所以题跋如同书序有自序和他序一样,有自跋和他跋;而这两种形式的题跋,在先秦文献里都有,例如《左传》的“君子曰”多是自题,而其中的他人,包括孔子的议论,可以作为他跋。更明显的例子是《荀子·尧问篇》最后的附记之语,这是附于书末的评价。杨倞在《尧问篇》附记之语结尾注:“自‘为说者’已下咸荀卿弟子之辞也。”[9]余嘉锡还认为《荀子》中的《君子篇》和《赋篇》,是题跋杂入书中。[2]
再次,题跋不仅包括全书的跋,也包括单篇的跋。前者如《荀子·尧问篇》最后的附记之语,这是附于书末的评价,后者如《春秋左传》在一些事件或人物后的“君子曰”。早期书籍的流传,多系单篇,单篇有题跋,自在情理之中,即使全书,也不乏单篇后有题跋者。
最后,题跋不限于图书,也包括书画和其他器物。早期的文献,例如殷墟甲骨,部分有署辞,内容是记载甲骨的来源、修治、保管人之名,契刻位置一般在牛胛骨的骨臼或背面的外缘,在龟腹甲甲桥背面或尾甲正面一角、背甲端首或背面内缘等部位。这些内容与占卜正文已没有多少关系,作为题跋的雏形,是说得过去的;而商周青铜器上的款识也与后世题跋有关。前述张岩认为题款、题跋在汉或更早就已出现,就是基于青铜器和秦汉画像石等来立论的。后世书画、金石题跋众多,应该和先秦一脉相承。
题跋的内容,非常丰富,包括历史人物事件的评论,文学艺术见解的阐释,个人怀抱志向的抒发,版本存佚真伪的条辩,风物人情的记载,文字讹误的校订,编辑出版收藏的揭示,书籍价格品相全阙的描述,以及图书篇章数量及其顺序的记录。而先秦题跋的内容,已具备上述内容的部分要素,显示出起源时期题跋应用的广泛性。
抄本时期的书籍篇章次序容易散乱,文字容易被人改动。早期书籍对于字数的统计比较重视。[10]著作者或抄写者会在全书尾或篇章尾记录字数,也在全书末记录该书的总篇(章)顺序及其数量,显示早期图书在流传过程中记录篇章顺序、数量和字数的重要性,那主要是为了在无序的文献流传过程中减少被人改写的机会。例如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乙本上下篇篇尾分别注有“德三千四十一”、“道二千四百六十二”。《十大》末尾注有“《经》。凡四千[五十]六”,《经法》末尾注有“《经法》。凡五千”,这是在全书结尾处标出的总字数。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武威汉简的《仪礼甲本》中的《士相见之礼》《特牲》《少牢》《燕礼》等篇篇末都有标注的字数。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第19章末书:“三百。大凡二千八百七十。”其中“三百”是该章结尾处标出的字数,“二千八百七十”是前面5章(15至19章) 结尾处标出的总字数。再如郭店楚简《兹(缁)衣》篇末书“二十又三”,这是对全文总章数的总结。[11]这些内容虽然不是完整的题跋,但也是后世序(如《史记自序》:“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题记(如《出三藏记集》卷7《放光经记》的题记:“正书九十章。凡二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一言。”)和题跋(如《苏轼文集·补遗·书后五百六首》《书李简夫诗集后》:“得其手录诗七十篇于其孙公辅。”《欧阳修集》卷134《张仲器铭》跋:“张仲之器其铭文五十有一,其可识者四十一。”)内容的组成部分。
先秦著作在书尾或篇章尾的议论者包括著者和他人,其内容和形式与题跋已没有区别。议论的内容很广泛,有人物评论、史实评论和其他内容,多用《诗经》《尚书》的话予以证明。《春秋左传》的传文中多处有“君子曰”“君子谓”“君子以为”“君子是以知”字样,达83条之多。所谓“君子”,有的是与史事同时之人,有的是后世之人,后者包括孔子以及《左传》的作者。如文公六年(公元前760年),君子对秦穆公以三良为殉的评论:“君子曰:‘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先王违世,犹诒之法,而况夺之善人乎?《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无善人之谓。若之何夺之?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长,是以并建圣哲,树之风声,分之采物,著之话言,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予之法制,告之训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礼则,使毋失其土宜,众隶赖之,而后即命。圣王同之。今纵无法以遗后嗣,而又收其良以死,难以在上矣。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也。”[12]
出土帛书《春秋事语》共16章,以史实议论为主,内容简略。如同《春秋左传》,议论者或是史事同时之人,或是后世之人,前者如第1、2、3、4、7、8、9、10、13、14、16 章;后者如第 5、6、11、12、15章,文例作“某某曰”。[13]《国语》的议论往往只有一句话,如“晋语二”论荀息:“君子曰:‘不食其言矣。’”[14]论冀芮之劝穆公:“君子曰:‘善以微劝也。’”[14]“晋语七”论悼公:“君子曰:‘能志善也。’”[14]《春秋谷梁传》也是如此,如成公五年论伯尊:“孔子闻之,曰:‘伯尊其无绩乎,攘善也!’”[15]
《荀子尧问篇》的结尾就是荀子门人后龄学对荀子所作的评论,认为荀子可比孔子,堪为圣人,宜为帝王:“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又说:“然则孙卿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谓也。是其所以名声不白,徒与不众,光辉不博也。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观其善行,孔子弗过。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天下不治,孙卿不遇,时也。德若尧禹,世少知之;方术不用,为人所疑;其知至明,循道正行,足以为纪纲。呜呼!贤哉!宜为帝王。天地不知,善桀纣,杀贤良,比干剖心,孔子拘匡,接舆避世,箕子佯狂,田常为乱,阖闾擅强。为恶得福,善者有殃。今为说者,又不察其实,乃信其名。时世不同,誉何由生?不得为政,功安能成?志修德厚,孰谓不贤乎!”[5]
这篇文字附记于《荀子尧问篇》后,即全书末,其内容确实和后世题跋中的人物评论相同。这是荀卿弟子对荀卿的评价之辞。余嘉锡说:“首末三百余言,推崇荀卿甚至,全如题跋之体。考刘向目录《尧问篇》第三十(杨倞注本第三十二),其后尚有《君子篇》、《赋篇》,是题跋杂入书中矣。”[2]我学识谫陋,多次仔细阅读这两篇,看不出其中有题跋的内容,余氏是文史大家,不会轻易立言,自必有其理由。
由上可知,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题跋这种文体都起源于先秦。两汉时期,在先秦题跋基础上持续发展。至于先秦图书或篇章尾处记录的篇章和文字数量,也被后世题跋所吸收,成为题跋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后世考证性题跋,多记载篇卷数量及其顺序。
汉代的绘画似已有题跋,如《太平御览》卷750引孙畅之《述画》:“汉灵帝诏蔡邕图赤泉侯杨喜五世将相形像于省中,又诏邕为赞,仍令自书之。”这应该是对早期青铜器题识、甚或画作题识传统的继承。
至于附于《前汉纪》最后的荀悦上表,则更与后世书籍题跋没有什么区别了:“凡《汉纪》,其称年本纪表志传者,书家本语也。其称论者,臣悦所论,粗表其大事,以参得失,以广视听也。惟汉四百二十有六载,皇帝拨乱反正,统武兴文,永惟祖宗之洪业,思光启于万嗣。阐综大猷,命立国典,以及群籍。于是乃作考旧,通连体要,以述《汉纪》。《易》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诗云‘古训是式’。中兴已前,一时之事,明主贤臣,规模法则,得失之轨,亦足以监矣。撰《汉书》百篇以综往事,庶几来者亦有监乎此……《汉纪》本凡七万二千四百三十二字。王莽一万字。莽摄位三年。即真十五年。合十八年。”[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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