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马琳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对于地域形象来说,文化乃是核心。文化形象的传播、塑造与构建更能打造一方水土的区域魅力。大众传媒在此过程中作用非凡,其中影视传播对于文化形象的塑造与构建作用尤大。近年来,被学者指称为关东电视剧的东北题材电视剧热闹了荧屏,也通过一个个黑土地的故事承载并传播了东北文化,其中文化形象的魅力得以彰显。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文化语境发生了重大变迁,一些学者曾用“众声喧哗”来表述这一时代的文化症候,信息社会正以迅猛的姿态逐渐取代原有的工业社会形态。正是在如此文化语境之下,“形象”作为“注意力经济”的重要元素受到广泛而深切的关注。大到“国家形象”、“地区形象”,小到“政府形象”、“企业形象”,乃至作为个体的“领导人形象”、“明星形象”等等,形象作为信息的载体不断增值。“形象势能”作为概念更作为文化现实受到前所未有的瞩目。在此背景之下,地域形象塑造与构建日渐成为区域发展的必要手段,在理论与实践层面备受关注。而文化形象则作为区域魅力的深层表现被大众传媒以各种形式加以塑造,影视创作为其中翘楚。
英国学者钱伯斯如此形容视觉文化的崛起:“我们每天穿梭在广告和报纸、摄影和杂志、电影和电视的视觉世界中。这个视觉帝国因其影响和塑造我们生活的力量而受到了批判……各种形象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不断地从电影、时装、杂志广告和电视中选择形象;它们代表现实,并成为现实,成为经验的符号和自我的符号。”[1]的确如此,伴随着媒介时代的来临,人们越来越需要借助传媒所构建的种种影像来认知世界,甚至透过影像来体验自我生命个体所经验过的现实生活。20世纪以来,传媒愈发在文化领域占据了举足轻重的领导地位,各个地域的文化形象也在各种大众媒介中以各种形态得以呈现。
在种种大众媒介中,电视媒体仍然居于霸主地位,尽管网络的迅速发展成为人们认知世界的另一重要窗口,但电视的地位岿然不动。它以包罗万象的视觉表现将整个世界纳入其中,在愈加阔大而清晰的屏幕上,世界尽收眼底,人们对于电视的依赖越来越强,而且电视的影响已经不仅局限于其影像表现,更是逐渐渗透到政治、商业和美学等领域。作为电视文化的重要节目类型——电视剧在电视文化的强大传播下得到受众的普遍接受与认同。东北题材电视剧作为方言影视的重要代表,以影像的方式呈现了广袤的黑土地文化,融合了带有明显地域文化特征的独特的伦理道德、思想情感和精神意蕴。透过近年来的东北影视文本,可以发现诸多的影视剧作品正是因其类型化特征,强化着区域内外人们对其地域文化形象的认知与接受,而且可以肯定地说,置于东北文化背景中的影视剧创作,由于受到本土文化资源的支配,在传播东北文化形象层面已经超越了政治和经济的作用,产生了更为持久的深远影响。
对于地域文化形象本身来说,借助影视文本进行塑造与传播也成为区域文化建设的一个重要策略。对于地域文化的认知,需要通过具体可感的形象来传达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影视剧作为大众喜闻乐见、易于接受的一种信息传播形式,既声像并茂、通俗易懂、生动具体,同时又能传达其中潜在的情感与意识形态信息,它对于地域文化形象的传播功效具有其他媒介不可比拟的优势。而地方文化产业谋求发展,进而促进地方文艺走出去,影视传媒作为传播手段成为十分有效的媒体策略。许多地区将具有方言品质的地域文化特征搬上屏幕,将具有地域特色的城市、乡村作为故事背景,深情演绎斯土斯民的百态人生,获得了良好的文化传播效果。比如,四川的《死水微澜》、《傻儿师长》、《山城棒棒军》等优秀方言电视剧就在全国产生了重大影响,并且成功传播了四川文化精神。但在影视创作领域,地域影响最为深远的当属东北题材及方言电视剧。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一系列表现东北地域文化风貌的电视剧相继在全国播出,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其中女人三部曲《篱笆·女人和狗》、《辘辘·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网》和《雪城》、《赵尚志》表现了东北文化的深沉、博大,而近年来的《刘老根》、《马大帅》、《圣水湖畔》、《希望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种啥得啥》、《都市外乡人》、《插树岭》、《乡村爱情》、《闯关东》、《东北一家人》、“农家三部曲”等东北题材电视剧热播,更是在全国刮起了强劲的“东北风”,成为人们认知东北文化形象的重要窗口。
电视剧作为与大众最为接近的媒介艺术形式,在形态上显示出“世俗化、真实化、平民化”[2]的特征。正是在对日常生活的肯定中,媒介传达了美好的情感,塑造了感人的艺术形象,更有效地传播了种种文化事象。而如此传播之于受众,更显得亲切而易于接受。在东北题材电视剧中,我们看到东北人民,尤其是东北农民独特的生活、习俗、思维、语言等等不同文化表象,也透过这些表象体验到东北文化的精神内核。
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是在田野调查基础上来考察中国乡土社会,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乡土性成为该书的核心观点。的确如此,真正了解农民、了解农民的社会生态结构,也就了解了中国。因此,可以说中国的地域文化景观更多呈现为一种乡土文化。而中国的影视创作在地域文化层面的成就突出表现在东北题材领域,更确切地说是体现在东北农村题材领域。正是透过这些朴质的农村生活的影像世界,人们了解和熟知了东北,并因此而热爱它。
东北农村题材的影视剧作品多以方言形式来演绎情节,表现乡里之间生活的细节与情趣,镜头常常聚焦于普通小人物波澜起伏的生活,表现他们应对邻里之间龃龉的狡黠与智慧,谋求生活改观的努力和对人生挫折境遇的抗争。斯科佩克认为,一个文化存在的最明显的标志是“独特的或具有特异性的言语形式”[3]的使用,方言的运用使得主题表现更加贴切于生活本身,东北乡村场域中的人们因此而消弭了与影视文本之间的距离感,而对于其他地域的人们来说却又产生了艺术的“陌生化”效果,进而产生了审美的需求。方言影视成为展示和传播东北乡土文化形象的重要平台。
在影视创作中运用方言作为策略成功传递了东北乡土文化信息,在流动的影像世界中充满了东北文化史特征和集体记忆。按照社会语言学的观念,方言可以提供深刻的社会纽带,而这种社会纽带靠中规中矩的“普通话”是难以建立的。以《乡村爱情》系列为例,在以刘能、谢广坤、王老七、赵四、常贵5个家庭为核心的老少两辈的生活和创业故事中,爱情仅仅作为推进故事发展的情节元素,在如此家常般的乡村世界中,人们看到更多的是中国乡村的社会关系。“中国人的社会关系网是以某个人为中心,波浪似地向外扩散,犹如投入水中一个石子后的水波,一圈圈地推出去,越推越远,也越推越薄,形成一种差序格局”,[4]在《乡村爱情》的乡村世界里,正是表现了如此清晰的乡村社会关系,呈现出明显的“差序格局”。人们可以透过剧中一个人、一个家庭所扩散开来的乡村社会关系,接收到东北乡村的文化信息。《乡村爱情》系列电视剧正是在乡间邻里的故事中以影像方式实践了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场域与惯习”理论,即作为不同场域空间中的人们会形成习惯性的思想、行为和生活方式。
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通过情节叙事的展开传达了如此文化信息:正是这一方土地一方人在历史绵延中形成了剧中所表现出的极具地方特色的文化特征,这些文化特征也进而成为东北人的集体记忆。生活在黑土地上的人们对诸多操着东北方言、表现东北农村生活的电视剧显示出极大的观赏乐趣,形成了近乎仪式化的观赏习惯,因为在那些并非精致但却透着泥土气息的声像世界中,他们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听到了熟悉的语言,自我身份得到了充分的认同。
以方言作为艺术表现手段的东北影视剧,也因其方言属性令其成为可资持续投入与产出的文化资本。近年火爆荧屏的东北题材电视剧借助东北方言与普通话发音与表意上的切近,产生了巨大的文化与经济的双重效应。约翰·费斯克在他的文化经济理论中,认为文化产品的意义和快感的生产基于两种方式,一是逃避,一是对抗,而在东北方言电视剧中逃避与对抗的意义同时存在。观众,尤其是广大的农民观众在城市化的电视剧中很少看到如此清晰而真切的属于自己的生活,由此会不由自主地移情于剧中乡村小人物的生活情感,悲欢离合与共,并进而找到与他们类似的生活支点和情感寄托,从而构建自我的生活意义和生存哲学。而且他们在剧中找到了狂欢化的视觉体验。巴赫金说:“在狂欢节的广场上,支配一切的是人们之间不拘形迹地自由接触的特殊形式,而在日常生活中,即非狂欢节的生活中,人们被不可逾越的等级、财产、职位、家庭和年龄差异的屏障所分割开来……人们之间的等级关系的这种理想上和现实上的暂时取消,在狂欢节广场上形成一种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有的特殊类型的交往。在此也形成了广场言语和广场姿态的特殊形式,一种坦率和自由,不承认交往者之间的任何距离,摆脱了日常(非狂欢节)的礼仪规范的形式。”[5]观看东北方言的农村题材电视剧使观众获得了类似于狂欢节广场上的心理感受,情绪得到充分释放,消弭了阶级、性别与种族差异,使人们的心灵获得了满足。
东北方言电视剧在颠覆了经典与精英的创作模式同时,也并非完全呈现出大众文化属性,它与某些戏说、言情等类型剧的不同之处在于,其高度的真实性与乡村百姓的生活如出一辙,即使表现人物由城市走向乡村的努力,也并没有减少其质朴的本性(如《刘老根》、《马大帅》),他们的身份认同仍然停留在走出来的乡村世界中。当代中国的文化变迁深刻体现在城乡距离的变化上,原来相对隔绝的文化环境造就了不同的城乡文化形态,也使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形成了不同的文化身份认同。当城乡之间的屏障逐渐打开之后,走向城市的农民迅速被城市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观念所吸引,他们渴望融入城市,渴望在高楼林立的都市中有一扇属于自己的窗。但身体的接近无法改变天然的社会距离,城乡之间的深刻隔膜使农民在丧失了乡村认同之后,无法找到自己新的身份归属,边缘的生命处境也在必然,这在《刘老根》、《马大帅》等电视剧创作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因此尽管在整个中国迅速城市化的进程中,乡土中国越来越成为人们遥远而美好的记忆,但走进城市的人们依然留恋他们曾经休养生息的土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显示出了它别样的意义。
东北影视剧热闹了荧屏,传递了东北文化信息,但也招致学界与观众的批评。这些作品通过剧情的演绎在张扬东北文化的雄浑、大气同时也将来自乡民们的陋习与陈规展现在观众面前,从而令观众对东北文化产生误读,忽略了东北文化的厚重积淀,进而对东北文化形成了“刻板印象”。如此印象一旦形成则很难改变,对东北文化形象的塑造与维护也造成了十分不利的影响。美国社会学家李普曼在其著作《舆论学》中说:“它(固定成见)是我们自尊的保证;它反映了我们对于我们自己的价值,我们自己的地位,我们自己的权利的看法。因此,一些固定的成见都是极大地包含了它们所附带的感情。”[6]人们尤其是东北区域之外的人们会用此固定成见来认识、理解东北文化,那么就会产生许多观念上的误区。犹如某些中国电影在西方世界产生负面效应影响了中国形象的塑造一样,一个区域的艺术形式也会因此影响本区域的文化形象塑造。
当下东北题材电视剧正面临着如此困惑:原汁原味的乡土生活如何在升华基础上提升艺术格调,从而将文化形象中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观众,令观众在获得审美愉悦同时,更透过这些作品而受到东北文化精神的感染?作为一种媒介艺术形式,东北影视剧应采取怎样的策略,进而令其焕发出更加耀眼的艺术魅力,以更完美的姿态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已经成为东北影视创作、制作的崭新课题。
首先,本土文化立场的坚守是东北影视剧所以成为电视剧各大“流派”之一,并且成为产生更为深远影响的基础。关东文化作为中原文化(北中国文化的核心)的北脉,吸纳了齐鲁文化、中州河洛文化和燕赵文化的诸多因子,又杂糅了边塞各少数民族的文化精髓,因为兼容并包所以雄浑大气,因为含英咀华所以铿锵卓绝。正是这一方水土风气演绎了关东大地上的种种传奇故事。而东北影视创作只有将如此文化语境中的民俗风情进行深情展示,才能够令作品呈现出浓郁的地域风格。当然,自然环境与民俗风情的呈现仅仅作为故事的活动空间而存在,其间活动的人才是作品的主角。人是所有文化的缔造者,更是所有文化的出发点和皈依,地域文化虽然作为不同种族民众文化的地理化显现,其核心依然是灌注着浓烈的人文精神,因人而生,为人存在,不同的地域文化蕴涵着、飞扬着不同的富有个性化的人文特色。而东北影视剧如何表现出如此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表现他们独特的精神文化,尤其表现出他们在相对于关内更为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永葆乐观向上、喜兴幽默的精神品质是展现和传播东北文化形象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
其次,展现与时俱进的地域文化形象。中国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的部分电影引起西方世界对旧中国的文化想象,在如此影像世界中,一个现代化、充满创新精神、充满生机与活力、不断走向繁荣富强的当代中国形象是“缺席”的。在新时代的东北乡村与城市,贫瘠落后、愚昧无知已经成为历史,一个崭新的东北正以崭新的姿态逐渐在全国乃至世界展现出其形象的魅力。在这个意义上,表现工业题材的电视剧《漂亮的事》令人耳目一新,老工业基地改造、新时代新青年的奋发进取,均以贴近生活的故事表现令观众感受到东北文化的力量、东北人的精神力量。对于农村题材的表现,东北电视剧也应力避以展示东北乡风民俗中的丑陋现象为能事的做法。生活的原生态固然需要尊重,但在此基础上升华,以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为己任更是东北电视剧创作的重中之重。
另外,在电视剧粗糙之作充斥荧屏的情况下,如何打造精品也是东北影视剧不懈的艺术追求。当然,精品并非仅限于“高处不胜寒”的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风格的平民精品更能深入人心。充满京味儿气息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就是一部以平民生活为内容,抒写了平民生活状态和生活智慧的电视剧精品,这部作品不仅深得观众喜爱,而且也获得学界好评。这是因为在这部作品中表现了人间的普遍伦理与人自身的普世价值。东北影视剧也应在此层面作出努力,创作出既具有地域风格又具有普遍价值的电视剧精品,从而形成更加强大的文化力量,令其文化影响辐射全国。
文化形象作为软实力的重要象征,已经越来越被区域文化建设所重视。鲁迅先生曾说:“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7]关东电视剧以其特有的韵致塑造了别具魅力的东北文化形象,如何在此基础上不断打造精品,走出东北,走向全国,对于东北文化的进一步传播无疑亦极为有利。
[1] 周宪.视觉文化与现代性[J] .文化研究,2000,(1):43.
[2] 周星.世俗化、真实化、平民化——论当前电视剧的创作倾向[J] .当代电视,1999,(9).
[3] [美] 丹妮斯·k·姆贝.组织中的传播和权力:话语、意识形态和政治[M] .陈德民,曹庆,薛梅,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22,
[4] 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7.
[5] [苏] 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 .李兆林,夏忠宪,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2.
[6] [美] 沃尔特·李普曼.舆论学[M] .林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73.
[7] 鲁迅.致陈烟桥[A] .鲁迅全集[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