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诗歌贞操的孤独者

2010-03-21 23:55冉隆中
文学自由谈 2010年2期
关键词:盐津昭通云南

●文 冉隆中

十年前,云南山地的一个文学青年为沈从文去到湘西凤凰踏访。他发现那里穿城而过的沅水、沿岸而筑的吊脚楼,与自己的家乡惊人地相似。如果说有不同,那只是命名的区别。他家乡的河流叫横江,横江岸边的县城叫盐津,盐津的文化名人叫樊忠慰。“我为沈从文先生而来凤凰,以后必定有人为樊忠慰到盐津。”这个文学青年离开凤凰时,恶狠狠地发出咒语般一句预言。

樊忠慰是谁?盐津又在哪里?基本无人知晓。十年过去,预言无法兑现,连当初那个预言制造者也早已经远离文学而去。而樊忠慰,还在原点。盐津——云南昭通一个边远小县,依然守望着逝者如斯的横江、抬头可及的吊钟山,遗世独立。

十年后,仿佛是为了应验那句早被人遗忘的预言,我来到盐津。我正是为樊忠慰而来。

盐津,望文生义,就知道,它最早应该是一个商盐渡口。盐津有两面,它的A面是腊肉、麻将、美女,B面是民间蕴涵着丰富的文化。随便一条街,满街店铺的匾牌一律是龙飞凤舞的各体书法;随便找一街邻访谈,他都能跟你“之乎者也”地说古论今。弥散在盐津大地的民间文化,如无处不在的水,满目皆是,但你要是想打捞起来单说,却难。那就说说盐津民间文化中最有代表性的文学吧。不用猜,你知道我要说的是樊忠慰。是的,诗人樊忠慰,正是盐津文学最具代表者,他又被称作盐津的一张名片。

说到盐津和盐津文学,就不能不先说一说昭通。盐津是昭通的浓缩,昭通当然就是盐津的放大。昭通处滇川黔三省夹缝,作为云南的属地,其民风近贵州,而文化却与四川同源流。说到昭通人,总让我莫来由地想起一句古语,“穷且益坚而不坠青云之志”。那里曾经盛产的土匪英雄,文人讼客,正是古往今来昭通人书写青云之志的不同结果。就说那里文人吧——昭通文人,在当下,足以撑起云南文学的大半壁江山。就在写作本文的几天前,云南省作协负责人与我闲聊时,顺便向我征询新一届鲁院高研班推荐人选,话音未落却又补了一句——昭通人这次暂不考虑。看官千万别认为这是对昭通人的文学歧视。恰恰相反,那是一省文学组织者从全省文学生态需要平衡发展的战略高度考虑的无奈选择。昭通文学的强大,随便可以举出无数例证:在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中,昭通作家从来都占了大半名额;云南作协现有几个副主席,昭通籍的就有三人——而这些,还都是平衡压缩后的结果。一度时间,“昭通作家群”几乎成了云南文学的代名词,甚至于在中国作协的年度工作报告中也会提上一笔。昭通遍地文学,“文满为患”,昭通作家也就自然而然地流往昆明或者更远地方。在今天的昆明,几乎所有文学据点中,都有昭通人在把守。在此情形下,有人想让昭通文学强势悠着点,让昭通文人为云南别的地区文人留一点地盘,或者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操作起来却几乎不可能。我的同事雷平阳,在主持《滇池》文学月刊每期重点栏目时,经常因为多次发表昭通人作品而被人诟病。雷平阳一脸委屈地跟我说,他也不想老发昭通乡党的东西,可是掰着指头算一算,够资格够重点分量的作家作品,在别处有这么多这么好吗?还真没有。我突发奇想,如果召开世界缪斯大会,如果给云南诗人三席名额,如果让我来分配,我会给谁?不需要思考,我提出的名单一定是:于坚、雷平阳、樊忠慰——请看,这名单中,有两人就来自昭通,而且,居然都属于昭通盐津!(雷平阳早年正是从盐津走出来的。当然,这个假设肯定会很得罪人,因为云南诗人实在是太多,有名望有影响的诗人也实在太多,比如老诗人晓雪,女诗人海男,少数民族诗人哥布、鲁若迪基等等。那就再分别召开老缪斯大会、女缪斯大会、多族别缪斯大会吧!)

话题还是回到盐津吧。在盐津,我四处寻访,却没能见到诗人樊忠慰。陪同的盐津文联蒋主席告诉我,没人找他时,你可能在随便一个街角就看见他的身影;有人专门为见他而来时,他却可能如神龙不见首尾,要找他还真难。蒋说起一件往事,一次他和樊诗人同去参加一个会,那会议中间有表彰诗人樊忠慰的某个程序。到宣读时,樊忠慰却没了踪影。急得一会场的人都去找,直到会议结束了,诗人才被找到,他如同罗丹雕塑的“思想者”,端坐于江边一巨石上,看横江东流,一坐,就是一天。听着蒋的述说,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滔滔不绝的横江,樊忠慰的诗句就浮现在我眼前:“两条相交的河流/像把弹弓,我使劲儿拉/鱼射向江海/鸟射向天空/我握住的河流/不是时间的河流/是江海与天空的疼痛/和上帝的一些想法”(《河流》)江河湖海,成就了多少先贤圣哲的不朽名篇呢?从屈原,到孔子……直到海子,难以计数。经常来江边枯坐的樊忠慰,面对江水,他又会有些什么想法呢?我不得而知。但他很多诗行,取璧大胆,用词瑰丽,想象奇特,或许与他如先哲般经常面江冥思不无关系吧。

没见到盐津名士,我们就去看盐津名胜,当地最大的名胜就是豆沙关了。这条自秦汉为中原入滇开辟的古驿道,鬼斧神工,惊心动魄。在豆沙关隘眺望隔江石壁上的悬棺,想起的又是樊忠慰的诗句,“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他想飞/他在岩石堆起的天空/咀嚼盐粒和木头/像所有的梦睡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我没去过这地方/我不想去,去了,也看不见/看不见时间打败的英雄/流水带走的美人/大风吹散的文字/我咬碎牙咬碎血/咬碎夕阳下的山峰/如果那个想飞的人/从开遍野菊的小路上回来/一切都会永恒/一切都会绝望”。(《悬棺》)于我而言,有此诗,任何对悬棺的解读就成多余。 人悬棺立于千仞绝壁,绝壁之下是一江激流,哦,那是金属般涌动的金沙江!我忆起另一个昭通诗人孙世祥(已故)曾经也吟诵过这条江——“从我们年轻时看见大江/它就在金属的槽道里自如地飞翔/穿越了榕树的故国 垂下万千秀发/才在我们的额头 把崇高的意义悬挂……”这是孙世祥《大江》中的残诗片段,在无数场合,被昭通作家们反复吟哦,以至于我也能触景成诵。那么,樊忠慰眼里的金沙江又是怎样一番情形呢?“天空和大地/是你的两片翅膀/我从喉咙里呼出金子/飞翔啊,金沙江/皮肤是黄金流淌/水面漂起满天阳光/皮肤下的血/灼红玫瑰和心脏/母亲临盆了/婴儿的啼哭是一寸绿草/所有的母亲取出皱纹/缝补同一件衣裳/剖开水,是水/剖开沙,是沙/剖开金子,还是金子/我说不出一句话/有人在江边渴死/有人把最后一滴泪/抛给激流,远走他乡/有人用黄金的头颅/把命运染成金黄/每个人都在流淌/每个人都是金沙江/无论卑污,圣洁/一切人生都会被带走/带到一个永恒的地方”(《金沙江》)现实的昭通还无比穷困,但是在这些昭通诗人眼里,流经故土的金沙江,都闪耀着金属的光泽,都高扬着理想的旗帜,都寄托着他们的梦和飞翔的激情。在盐津,见不到樊忠慰的真身,却又无处不见樊忠慰的诗痕。樊忠慰,你这张盐津的名片,夹进哪一本书的册页里去了呢?

从盐津归来,一有闲暇,我就反复翻读樊忠慰的两本诗集《绿太阳》和《精神病日记》。这是两本薄薄的诗集,全部是短诗,全部是抒情诗。前者出版于2001年,后者结集在2007年。对于一个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写诗的诗人而言,这实在算不得高产;如果按时下的诗歌趋势——诗人动辄成百上千行,体量庞大地以诗叙事——樊忠慰或者要算很不合时宜的诗人。樊忠慰不为诗歌时尚所动,心无旁骛地固守着他抒情短诗的一亩三分地。好在诗的好坏从来不以长短论,也不以抒情还是叙事论。云南诗人雷平阳的《祭父帖》,长而叙事,是催人泪下的好诗;另一个云南诗人于坚的《哀滇池》,长而抒情,也是撼人心魄的好诗。樊忠慰的抒情短制好不好呢?

“我爱你,看不见你的时候/我最想说这话/看见了你,我又不敢说/我怕我说了这话就死去/我不怕死,只怕我死了/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爱你》)

“我活着/没有人爱/死了/该会碰见美女的魂/隔世的美女/趁天没亮/快带上你的枯骨/跟我回家”(《荒冢》)

以上是从他的《绿太阳》里随便摘抄的诗行。这些诗大都写于10——20年前,语言纯粹灵动,诗思奇幻飞扬,基本被人们认为是诗人对爱情的幻想和呼唤。在我看来,樊忠慰在本质上更接近一个童话诗人。比起那些装天真的童话写作者,樊忠慰是真天真。在《绿太阳》中,有一首曾经被很多人朗诵和传抄的诗——《祖国,我的姐姐》,他这样写道:

祖国,我的姐姐/我爱你,你真大/你的美丽大善良大/你的公鸡叫声大/你的海大湖泊大/你的龙大江河大/你的星星比天空大/你的我比蚂蚁大/你的春天比乳房大/你的冬天比雪花大/你的苦难比洪水大/你的思念比月饼大/你的樱桃大小米大/你的眼睛大发明大/你的蝴蝶大裙子大/你的国歌比地球大/ 你的九百六十万皮肤大/你的五千年大/祖国,我亲亲的姐姐/我爱你,你真大……这难道不就是一首童话诗吗?人们为什么喜欢这样的诗歌?就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干净利落、没有杂质地来比赋过祖国,她的每一个比喻都新鲜大胆,每一个抒情都简单直白,然而正是这天真、热烈、自然、稚拙的抒写,却最能抵达人心,让人过目难忘。可以说,这首诗,是所有关于祖国的颂诗中,最可爱最好玩、也最新奇明快而动人的作品之一。

记得于坚说过,他自己30年前的诗和30年后的诗,其实并无变化。而30年后的诗能够获奖,30年前的却不能,对于这个问题,于坚说,不是我写作进步了,而是时代变了。樊忠慰赞同于坚的说法,但是他又对我说,他前后的诗风还是有变化的——在他看来,他后来的诗,因其忧患意识,预言色彩与时空穿透,对世界的认知更具深度和批判力。

但是在我看来,他不是一个靠“深度”取胜的诗人。他就是一个简单纯粹透明可爱的有几分迂执的童话诗人。他的诗集,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那一种。在看够了那许多喜欢用大词大语气写大时代大情感的“大”诗歌、或者各式各样矫揉造作的“小”诗歌后,樊忠慰,这个“骑匹蚂蚁去流浪”的天真少年,他那些稚拙的歌吟,更让人珍视和欣赏。说实话,樊忠慰这些可爱的诗句,如果我有兴趣摘抄,可以抄下厚厚一本。因为在他的诗集中,这样的诗句比比皆是。练习写作的中学生会把它们抄在作文里,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会把它们录入手机段子中,而云南一些作家也以能背诵樊忠慰某些诗篇引为光荣。手抄,口传,网络,成为樊忠慰诗歌传播的基本形式。从以上摘录的樊忠慰部分诗歌,可以看出,樊诗还有一个特点:它不需要任何专门家(也包括我这样的评论人)去“赏析”,因为它基本是明白如话的(当然也是充满令人震颤的诗意的)。正因为它明白晓畅,又吊诡怪异,将最普遍的人生经验和最独特的诗人感悟极富个性地表达了出来,樊忠慰的诗句才会不胫而走,才会在民间有大量“粉丝”。当然樊忠慰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文坛的认可和诗界的接纳。从他写诗至今,已经在报刊发表了数量惊人的诗作,仅《诗刊》一家,这些年里就发表过他97首诗,这个数字,我不敢说这在云南是最多的一人,至少也是排列靠前的一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樊忠慰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就登上了一座诗歌山头。诗歌因其流派林立而山头众多,樊诗,算是其中一座吧——至少在云南是如此。只是他所登临的这一座山头,山上空寂无人,他茕茕孑立,形只影单,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无爱,有病,当然,还有诗——这三者构成樊忠慰生活互为关联的三个维度。可以说它们互为因果,纠缠不休。我读樊忠慰的诗,从开始到现在,感觉好像主要集中在两大主题上:疾病与爱情。而这两个主题,是可以穿越地理和族群、时间和时代的。

樊忠慰从来不讳言自己有病。他的疾病来自幻听。幻听到极致就会出现抑郁、狂躁和错乱。然而樊忠慰却是一个有很强定力的人。他以写诗与疾病抗争,虽然诗歌一面在疗救自己,一面又将他引向更加黑暗的深渊。疾病肯定摧残樊忠慰的精神、身体,好像又催生樊忠慰的灵感,想象。说到疾病,樊忠慰这样对我说:“从1991年夏生病至今已有近20年,这个患病的过程真像是沙海里跋涉,健康者无从理解这种痛苦,歧视、误解与偏见在所难免。我很理解那些因病而不幸自杀的诗人,海子、戈麦,徐迟,昌耀,他们的命运也许是人类终极命运的缩影,我理解他们,但我永远不会选择自杀。我信奉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幻听,思维鸣响,时而抑郁时而狂躁的病症,令人在失控的状态下丢人出丑,即使伤痛到流泪淌血的地步,我也不忘坚定地暗示自己,要挺住,一定要活出健康和诗歌,直到幻听的诅咒和嘲笑消失,至少要活到罪恶的幻听与我一起消失。想想未来,我也该有更重要的事,恋爱、结婚,让我的沙海淌出清泉和爱我的姑娘。……在别人看来,我的诗写得轻松,其实,写诗的人活得不轻松。”然而活得不轻松的樊忠慰,即便在病魔折磨的情况下,也没有放弃写他钟情的诗歌。他的很多写幻听的诗行,非凡人所能为。诗人的桂冠和凡人的快乐,好像在他这里天生的不兼容。这是他作为诗人的幸与作为人的不幸。

当然,樊忠慰的诗,最容易被人记住的,肯定是他那些与爱情相关的诗行。云南有民歌:田想水想得心焦,水想田想得心跳。樊忠慰就是那干裂枯焦的田。越是无爱,越是渴望爱情的滋养——就像那“每一粒沙/都是渴死的水”一样。在我看来,樊忠慰诗歌的大部甚至全部,都可以当做是爱情诗来读。一般说来,人们认为,那是樊忠慰写得最好的诗歌。樊忠慰的爱情诗,不仅写出了普遍的经验,更写出了一般人们无法抵达的部分——那恰恰是一个绝望者对爱情令人心碎的理解和令人心悸的抒情。只活在想象中的童话般的爱情,使樊忠慰的爱情诗篇特别的干净纯粹,读着让人心疼。在那些抒情的段落背后,据说,也有过某些写实的原型做支撑。然而传说却让那些故事发生变形,直到变成对诗人的无端羞辱,逼得温文尔雅的诗人曾在诗歌里发出国骂,“那些养婊子的和婊子养的,兴高采烈地诋毁一个诗人”。爱情只活在诗人的纸上,而樊忠慰自己,其实是不想要这样的爱情的。记得早在2002年“王中文化奖”颁奖会上,人们争着用各种方言朗诵获奖者樊忠慰的诗。人们根本没有想到的是,樊忠慰竟然当众大声地说出:“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姑娘,心甘情愿地嫁给我,让我不再孤单和慌张。”又8年过去了,樊忠慰还是依然“孤独和慌张”,已经到达人生第42个年头的他,至今没进入爱情和婚姻的殿堂。他对我说,“我的诗多么儿女情长,我惭愧,害过模糊的单相思,恋爱都没谈过”,“一个老光棍,靠文字制造感情已不能温暖自己,我需要一个姑娘,一个好姑娘,但似乎比登天还难”。他甚至在接受采访时也不忘记捎带自己的“征婚广告”——“亲爱的姑娘,如果有谣言,请不要相信,如果好奇,请不要喧哗,如果恐惧,请不要害怕。带上你花朵的容貌,冰雪的贞操,像爱上一个衰老的儿童,嫁给我吧!嫁给一个健康的疯子,一个智慧的先知,一个写诗的傻瓜”。

然而,樊忠慰却是一个好龙的叶公,一个爱情恐惧症患者。在诗里,他想象中看到的爱情和婚姻真相却是——“情侣在做爱/精子和卵子扑向对方/ 欲望变成婚恋/少女变成婆娘”。樊忠慰对爱情和婚姻其实是充满恐惧和绝望。当然樊忠慰也知道“没有爱写爱是无病呻吟/没有死写死是虚伪造作/爱情渺小如蚂蚁/死亡真实如大象”(《坦白》)也曾经担心,自己的疾病使自己无力对爱情和爱人负责。在爱情问题上,樊忠慰就是这样矛盾纠缠而无力自拔。樊忠慰认为,没有爱才去写爱,才会写爱,有病才以写诗与疾病抗争。又说,他要感谢疾病,感谢孤独。他好像明白所有的道理。而所有的道理被他叠加在一起,却变成满地鸡毛一团乱麻。他为无爱而绝唱,在绝唱中幻化为白马王子和诗歌王子。“花的声音剥开鸟语/石头的声音滴下流水/我幻听多年的声音/命运让我独享精神磨砺”,多年来,樊忠慰被病痛折磨,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被爱他和他爱的诗歌之神所折磨,他恐怕是承受着最大的孤独和寂寞的诗人。

孤独和寂寞在摧毁着他的肉身,却又在“成全”着他虚幻的名节;疾病和痛苦在蹂躏着他的心灵,却又让他成为一个无可替代的诗人。樊忠慰,一个孤独的写作者!在看似文化遍地的故乡,他没有一个真正的可以同气相求的同道;他用诗歌为地方也为自己赢得过清名和桂冠,却收获不到一个姑娘真实的芳心;命运之神让他成为这个时代里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他却必须做一个在无边的黑暗中去肩扛孤独寂寞闸门的人。

有人追问:他为什么孤独?答案是:因为他有病。也有人进一步追问:他病从何来?别人包括他自己能想到的答案是:曾经遭遇的暴力和不公,以及他为诗歌的苦吟苦读。但是在我看来,这些仅仅是原因的一部分。他的孤独更多来自于,外不能跟社会妥协,内不能跟心灵和解。妥协与和解,正是个人和社会之间融通和谐的必经之途。然而樊忠慰却完全不谙此道。作为一个地方诗人,在他的诗里,没有一句诗是为地方而写。在他看来:“为何非要写某个地方不可?为何非要赞美不可?爱与恨有时是伟大的情感,有时也不过是某种情绪的宣泄,文字有时不过是游戏而已。”他宁可保持一种跟外部社会的紧张关系,也不选择媾和。尽管他也知道,“这时代,谁还会真的在乎一个诗人?真的诗人几乎等同于牺牲。但诗人必须在乎自己”。与他共时的别的山头的诗人,基本不这样看。他们知道一味迂执的持守只能是一种玉石俱毁,这样的结果,于诗无益,于人无益,那又何必呢?他们将持守和妥协艺术地转寰,比如高调地宣扬持守的信条又悄悄地适当与某些世俗妥协,或者干脆直接宣称“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这样的结果,显然会诗意得多。他们当然也知道孤独于艺术而言,并不是那么坏的东西。所以他们也会去寻找人神共居的寺庙,寻求喧嚣浮华以外的孤独,也适可而止地品尝或者消费孤独。这时的孤独就会是诗意的。这样的孤独也会有助于他们去书写更有成就的诗歌和人生。而如果让孤独像潮水般淹没日常生活,那样的孤独就会毫无美感和幸福可言,就会变为流行歌曲所唱的:孤独是可耻的!这是一个要求你必须首先懂得做生活大师才可能做艺术大师的时代,不懂得这样的辩证法,就只能做一块孤独的石头,被时代遗忘。幼稚的樊忠慰,他有时也是矛盾的,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2010年2月,他致信给我说:“作为一个底层诗人,谁不想去昆明安居,去鲁院求学?但我这人愚顽不化,诗写得也不咋的,年少气盛时,以为西方某文学大奖在等我,也曾给文化部门写信,希望能改变环境,觉得他们帮助我理所当然,文化部门不关心小文人关心谁。有些人主动讲要如何帮我,出书,调动等等,结果却是,连县文联也调不进去,在盐津一中,也被扣除绩效工资,文化生态如此,我对此早已淡漠。”

其实想帮樊忠慰的人还是大有人在。比如他说到的出书,2001年他出版的第一本书《绿太阳》,就是由时任云南出版社社长的作家胡廷武亲自帮助,派当时的两位手下——也是昭通作家的编辑,去到樊忠慰的家乡,为他整理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而“绿太阳”的名字,正是胡廷武为他所取。这本诗集让盐津以外的人们认识了樊忠慰,并获得了官方的云南省政府文学奖,民间的“王中文化奖”。他的第二本诗集《精神病日记》依然得到了当地文化部门资助。不曾想,就在写作本文时,这本诗集报送参加新一届云南政府文学奖评选,却发现所使用的“作家出版社”书号是“假”的,而无缘进入评奖序列。近年来“假书号”事件在底层文坛层出不穷。仅云南,就有被评上“全国少数文学骏马奖”而后又被举报“假书号”,差点被取消获奖资格的。也许是为了吸取教训,云南在组织评奖时,竟然将所有报送参评作品全部先行做“书号”验证——结果发现,仅散文诗歌类作品,就有百分之三十左右是使用的“假书号”!“书号”既然可以成为商品买卖,当然就会有真假之乱。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这里且不说它。蒙此不幸的樊忠慰对自己的作品未能评奖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做出太强烈反应。他只是问我:他有些不明白评奖是奖给书号,还是作品?在他看来,若真是云南本土作家的优秀作品,即使是打印稿也可评奖,获奖后再由出版社推出,不也是可以的吗?

相对于出书这样比较简单的问题,一个人的工作调动可能要复杂得多。仅我所知,对于樊忠慰的工作调动,确实就不止一次地惊动过许多人。但是在樊忠慰“身体有疾”的事实面前,任何调动的承诺往往是一只画饼。樊忠慰的困境让人想起另一个诗人食指。食指在精神病院栖居了大半生后,终于走出困境,走进了正常人的生活。如今食指身边有爱他的女人,而他的诗,也成为了当代诗歌史上里程碑一样的某种标高。有喜欢樊忠慰诗歌者,甚至认为樊诗远好于食指那些“相信明天”的浪漫抒情。因此认为樊忠慰理该有跟食指一样的地位和幸福。当然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可比性的问题。惟一可比的是,食指生活在北京,而且早已经有大名;樊忠慰生活在盐津,这个人名和地名,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实在是都太陌生。食指是不可以复制的。食指的昨天能够成为樊忠慰的明天吗?

孤独者抵御喧嚣世界的最好办法,就是孤独本身。要想走进一个孤独者的内心世界,就像一个孤独者要想走进他日思夜想的花容月貌的姑娘一样困难。在樊忠慰面前,有无数个怪圈。对这些走不出的怪圈,他有自己的认识。他对我说,“孤独并非我独有,每个个体者都是孤独的。我的孤独来自环境,也来自个人,根本在于疾病。没有人能代替我或者替我死去,没有人能代替我生病或吃药。灯红酒绿,喧嚣繁华的浮世并非真相。我一直在思索生命的本质和意义,及其这表象背后的根源,但不得而知。孤独感袭来,我就唱歌,阅读,踢球,或参加同事组织的郊游。我有时自然真实得有些滑稽。幻听的存在,让我听见了你们听不见的赞美或诅咒,思维鸣响的病症,会剥夺我思想的自由,让我迷惘而绝望。毫无疑问,它们若非来自我生病的大脑,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发病初,我难以适应,为摆脱其干扰控制,我多次外逃,险些饿死异乡。并被巡警拘禁和殴打。多年来,我一直服药,断续地上班,我不可能以一个健康者的心态和视觉去看待生活和世界。有时我又觉得我比药品还要健康。也许我一生最好去处是精神病院,但我对诗歌有幻想,对爱情有美梦,对未来有忧虑,这使我善良得愚蠢,幸福得忧伤,悲观得坚强。我其实是一个怀疑语言的人,却痴迷诗歌,真是矛盾。由于我天性疏懒,散淡,又不善交际,愈使我返照心灵的幻听的痛苦,让我像一只长尾巴的猴混入人群,自己不自在,也让别人不自在。如果说我与环境不协调,那也不过与诗歌在当今现实的尴尬处境相似。病苦常使我万念俱灰,想世间事物,有时觉得,关于诗歌,伟大与不伟大也不过一句空话”。

对一个诗人的赞美,在樊忠慰看来,或者也是空话吧。但是,如果空话说得诚恳而动听,包括诗人樊忠慰自己,我相信还是爱听的。且听听这些声音吧——

诗人于坚说:“因为有了樊忠慰,在云南,我不再寂寞。”

诗人雷平阳说:“樊忠慰有过被别人出卖和误解的经历。但他不是一个痛不欲生的人,他的痛苦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不需要用他的苦难去打动别人。”

《诗刊》副主编李小雨说:“读樊忠慰的诗,我总感到是对生命本质提升的极至,有一种向上飞的力量。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使他耽于幻想,而饥饿和疾苦又给他带来身心的创伤,使他更能清楚地触摸到生命的颤力。”

有一段为樊忠慰而写的颁奖词,是这样评价他的:“樊忠慰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实属罕见的诗歌赤子,在文学艺术不断世俗化和商业化的今天,当一些平面的语言技巧在炒作中日渐占上风的时候,樊忠慰是一个用生命的寂寞和孤单保卫着诗歌贞操的斗士。”

孤独卑微的诗人樊忠慰这样看自己:“我只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外面那些评价太高了,我目前还在为怎样写出好诗而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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