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美皆
曾经有人问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我说,我愿意生活在未来。此人拿我没办法,一定要我在过去的时代选择。我说,那就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吧,最好在欧洲的庄园里,做一名家庭女教师。此人说,是简·爱那样的吗?太委屈你了!我倒愿意你是伏案写作的乔治·艾略特。可是,我真的更愿意与简·爱相提并论,正如张爱玲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坚持说,我只要做一个家庭女教师就可以了,因为,家庭女教师的浪漫爱情故事多。此人说,但像简·爱那么幸运的并不多,更多的家庭女教师是屈辱和可怜的。我说,小说里的家庭女教师到哪家去,哪家就有一个贵族男子在等着她,难道惟独我碰不上吗?不会这么命苦吧?
后来我还认真考虑过在中国选择哪个时代,并最终选择了20世纪初。这样,当“我”的青春期到来时,正是20年代,即便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做不了女学生,只能成为穷苦人家的女儿,当个丫头什么的,还怕没有一个“五四”青年来解放我,带我冲出家庭去革命吗?觉慧对鸣凤、周冲对四凤,不都是这样的吗?
向往庄园的人都是把自己想象成庄园贵族的,而不会是庄园里的奴隶。这就像上海人的怀旧,都是有资格的人的绮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怀旧的。有资格的人的怀旧多半会把自己想象成旧上海大户人家的少爷老爷或名媛名太,至少是黑帮里的老大或风月场上的头牌。码头上扛大包的人的孙子是不会怀旧的,若怀,也不会怀扛大包的旧。我把自己想象成简·爱这样的家庭女教师或鸣凤、四凤这样的丫头,不是因为我比别人谦虚和自觉,而是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女性获得文艺爱情的几率比贵族小姐更大。
以上当然是文艺少妇的胡话,但的确可以表达出我曾经有过的一些稚念。
曾经特别为一种病所倾倒,那就是肺病。在我心目中,肺病简直就是爱情的病、文艺的病。林黛玉、茶花女还有《家》中的梅表姐,都是肺病患者,也都是爱情悲剧的女主人公,经典的情节是:咳着咳着,往白色的绢子上一吐,打开来:鲜血梅花!好,剧情急转直下,进入高潮,那千古流芳的经典爱情是看准了的。肺病天生是个浪漫的病,据说它不仅不会损毁女人的美丽,而且还会使她们双颊潮红,脸色更加好看。只有这样的潮红才配得上千古绝唱的爱情呀,可能这也是肺病为文艺家们情有独钟的原因吧?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论述了情欲与疾病的关系,认为肺病有“情欲催化作用”,能使“情欲加剧”并“产生巨大的情欲诱惑力”,这真是天才的识见。潮红的双颊与泛着泪光的眼波,这不是病态美,而是文艺美,缺一样都不能楚楚动人。凄美的爱情故事之所以能够发生,肺病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我爱肺病。
也曾经特别为一种职业所倾倒,那就是家庭女教师。在我心目中,家庭女教师简直就是爱情的职业、文艺的职业。《简·爱》、《音乐之声》里的家庭女教师都是经典的灰姑娘,不管她们外貌美不美,家境好不好,精神气质肯定是高贵优雅的,才情智慧肯定是毫不匮乏的,这使她们没法不受人尊重。而受人尊重的她们去任教的人家总是有一位不同凡俗的贵族男性,使她们正好遭遇美丽的爱情。这样的故事怎能不使人对家庭女教师的职业怀有某种遐想呢?
许多文艺爱情都与肺病或家庭女教师有关,但这两种文艺的病和职业倒很少集于一身过。可能真的落魄到家就邋遢了,会失去文艺美的缘故罢。
浪漫爱之所以特别青睐家庭女教师,与这个社会角色的特殊性有关。十八九世纪的家庭女教师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部族,在文艺中尤其如此,我将其视为一种精神现象,或许可以叫“家庭女教师现象”。那个时代还没有真正进入社会的职业女性,穷人家的女孩子受过教育之后,仅有的选择似乎就是去当修女或家庭女教师。家庭女教师大都是一些优秀的女性,出身低微而又受过很好的家庭教养或严格的教会教育,有着清贫的自尊,还有着卓越的学识修养和独立人格。她们的工作场所不是社会上的什么“单位”,而是别人的家庭——一个私有空间;她们的地位介乎于主和仆之间,和主人比,她们也是被雇佣来教育孩子的下人,但和仆人比,她们又是不必进行体力劳动的有文化的“先生”,相比之下,可以获得较多的尊重。家里多了一个女人,一个有别于司空见惯的贵族小姐、女仆和外面的交际花、政妓的女人,这家的贵族男性可能会产生全新的感受。如果他是一个注重精神生活的人,便更有可能为她们所吸引。因为她们比骄奢任性的贵族小姐具有更多的精神内涵,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比女仆又多了些高贵的精神气质,矜尊聪明;跟外面风骚与浓艳的交际花和政妓相比,她们则像贞洁的小家碧玉。各方比较和衡量,便为家庭女教师留下了一条可与各种优越性相比邻的间隙,使那些不纨绔的贵族男性感觉与她们恋爱刚刚好。精神美和智慧美是家庭女教师的长项,倘若这位贵族男性与她们交谈起来,自然会受到精神上的更大冲击。只有与她们交谈,才能产生棋逢对手的感觉的吧?那就对了,男女之间的欣逢之感稍微一进化就是爱情。——以上是来自文艺作品的家庭女教师印象,以《简·爱》为佐证。
简·爱是在卑微中奋斗的女性的自我安慰,当我在生活的低处苦苦挣扎时,就曾暗暗地从简·爱身上寻求个体尊严和价值的支持。简·爱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存在,一个精神主体和符号。年轻时的我以为精神是可以独立倚恃的东西,通过它可以获得一切。
等我读了勃朗特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安妮·勃朗特的《阿格尼丝·格雷》,才发现自己对家庭女教师的处境有许多误会。阿格尼丝名义上是家庭教师,实际上还要兼做保姆,伺候刁钻古怪的少爷小姐,忍受粗暴无礼的主人的苛刻。她的虚荣浅薄的女学生默里小姐可以把她正在读的珍贵的家信粗鲁地夺过来扔在一边,而强迫她听自己炫耀那些无聊的调情、舞会、交际以及正在招手的大量幸福;把自己的兴奋强加给她,而又想尽办法剥夺她刚刚开始的寡淡的爱情,似乎她这样的穷人就不配拥有那种奢侈的东西。默里小姐高兴的时候,还硬把自己的情书塞给她看。——这并非出于对她的信任,而是根本就没把她当作同等的女性对待,是对她的女性情感心灵的极度漠视,如贵妇可以当着男奴的面洗澡一样。总之,家庭女教师的一切都是屈尊和被剥夺的。一个人客观上不自由的时候,维持心灵的自由是艰难甚至不可能的。
意识到了她们的屈辱和可怜,我反而愈加要去赞美她们,那真是近乎自恋的赞美。我肯定她们的女性生命魅力和个体尊严之光,盛赞非凡的她们构成了女性生命史上一个美丽而奇异的族类,断言灵魂美丽的人永远高贵,不管她是贵族,还是贫民。那时候我大概是30岁。
四十岁重读《简·爱》,再来思考家庭女教师现象,我终于意识到,简·爱们到富人家去做家庭教师只是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去证明自己高贵的精神,展示自己美丽的灵魂,更不是去进行什么精神上的示威。而她们之所以强调自己的精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是她们自我保护的惟一凭借,所谓“只有思想是可以自己主宰的”。既要独自面对捉襟见肘的贫穷,又要在富人面前维持优雅和体面,除了默默吟诵“你们可以把我碾碎,但不能使我屈服”,她们还有什么可以自卫和自勉的呢?面对等级森严的社会,除了自定义为高贵的人格和不屈的尊严,她们一无所有,便只能做一个精神勇士,或维持一点精神自恋了。
家庭女教师差不多是最早的职业女性,但是,超前的女性独立意识并不能使她们冲破时代的桎梏,为她们带来幸福,甚至还可能徒增其不幸。心智与现实的相左,高贵和低下的错位,注定使她们要忍受更多的痛苦——智慧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对于家庭女教师,我一向报以特殊的同情和尊重,实际上,指出她们的屈辱和无奈,对我而言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我必须面对她们的全部现实,这是一个40岁女性应该具备的理性——40岁是一个打破浪漫情结的年纪,所有能打破的都打破了,留下的也许就是颠扑不灭的了。《阿格尼丝·格雷》具有很强的自传性,所以,阿格尼丝所代表的也许才是家庭女教师的真实处境,而《简·爱》只是一个代偿性的白日梦。《阿格尼丝·格雷》当然也告诉我们,物质并非幸福的惟一保障,比如,富有的默里小姐为了财富而嫁人,虽然更加富有了,但并不幸福,甚至见到自己的丈夫就恶心。而阿格尼丝自尊自爱自立,最终赢得了爱情,虽然平淡,却是真正的幸福。但是,安妮的真实结局却并无如此亮色,她一生未曾拥有过爱情,在贫穷和黯淡中死于29岁的华年——这在当时的欧洲是没有陪嫁而又清高自尊的女性的正常结局。
居里夫人是生活与事业并重的女性,两方面都很美满,堪称女性典范。去年我才读到,居里夫人年轻时也曾做过家庭教师,并爱上了主人家的大儿子卡西密尔,这是她的第一次爱情。由于对方父母反对,漂亮英俊的卡西密尔向她宣布断交。失恋的痛苦像反作用力一样,推动她以发狂般的勇气去奋斗。生活和科学在召唤,她终于跳出了失恋的深渊,踏上了科学大道并觅得了知音。居里夫人比简·爱更具有现实意义,因为她强调的是自我奋斗而非人格力量,在耕耘和收获之间建立起了非常可信的因果关系。
《法国中尉的女人》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比较另类的家庭女教师。她以自虐式的离经叛道被打入另册,而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以为人所不齿的另类表现获得了自由,因为,已经堕落,就不必怕堕落了;已经失贞,就不必怕失贞了。这是一种消极但有效的逃遁。社会意识形态的威严就在于使人害怕失足于它所定义的禁忌,但若一个人敢于主动打破禁忌,其威严也就被消解了。“法国中尉的女人”因此从维多利亚时代做一个良家妇女的紧张和压抑中解脱了出来,获得了个体的宽松和解放。为了不让别人把自己毁坏,她自己动手把自己“毁坏”了,她的毁坏是给别人看的,但她同时也自己豁免了自己。她不用紧张了,因为她已经不是良家妇女了,她要承受的只是孤独,但孤独也是一种自由。这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普通女子,为了女性的自尊,竟然宁可担负着不贞的罪名而保守一个谎言!现在看来,这样的女性比简·爱更令我激赏。
《法国中尉的女人》中提到,1857年,伦敦郡有8万名妓女,成百上千的妓女是失了业的家庭女教师。不知简·爱们得知这样的事实会如何评价她们的同行。
无论如何,简·爱是一名恪尽职守的优秀的家庭教师,这也是罗彻斯特赏识她的基础,如果本职工作做不好,老板是不会待见的。当今富人大肆登广告征家教,以至于成为社会新闻,但花再多的钱,恐怕也征不到简·爱这样的家庭女教师了,因为他们不是罗彻斯特,更因为这不是产生简·爱的时代。
谈了一通《简·爱》,依然解决不了自家孩子的学习问题,要是这位简·爱小姐能够帮我辅导一下孩子的作业就好了。你看,我也迷信起家庭女教师的人格力量和教育能力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寄望于她会完满解决。它使你本能地“信”,而这种“信”本身,就是人格力量的体现,也是文学力量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