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 冲
新年伊始,《北京文学》发起了一个新的问题讨论,叫“如何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成就?”,并作为“引子”,发表了肖鹰和陈晓明的两篇长文,前者代表“唱衰”派,后者代表“唱盛”派。看了以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个头儿挺大的问题,同时又是一个伪问题。想法是有,且这家刊物去年的问题讨论我也参加过,但掂量了一下,这回不能参加了。原因是纯技术性的:刊物先发的这两篇长文,每篇都在七八千字以上,却要求参加讨论的稿件“以2000字左右为宜”。公平与否先不论,一个个头儿挺大却同时又是伪问题的问题,2000字是说不清的。有想法,最好还是找个可以“自由谈”的地方去说。
自我感觉,区区就是一个站在文坛边儿上瞧热闹的闲汉,以这种闲汉瞧热闹的眼光看过去,凡是要对“一个时期”的“文学成就”做出整体性“评价”的,都不是文学问题,因为在我看来,文学是“单挑”的,要么就作家说作家,要么就作品论作品,把许许多多好好坏坏各式各样的作家、作品搁一块儿,大锅煮一勺烩,然后煮出或烩出的“整体评价”,不具有文学的意义,只有“形势”的意义。举例来说,研究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的英国文学,你谈论那(比如说)三十年的整体成就有什么意义?它那时的“形势”是大好、中好、小好或者不好有什么意义?那个“时期”惟一具有文学意义的问题就是莎士比亚。那个“时期”没有“群星璀灿”,但是有“艳阳高照”,莎士比亚就是那惟一的一轮太阳。所以,在我这个瞧热闹的文坛闲汉看来,所有关于“形势”的纷纷议论,都与文学无关,只与形势本身有关。那么,顺理成章,最先发出关于形势的某种说法的,总是利益相关方,因而那“说法”肯定是“唱盛”一派。当我有幸从场子边上稍微往中间挪动一点时,比如参加本次五年一届的盛会时,就能远远地听见一点这类声音。从有“盛世欢歌”联欢晚会那届起,就有了一种说法,说是当前的文学形势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之一。到了最近一届,又听说有很多专家认为应该把“之一”去掉。然则就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了。我承认有可能是我对这个太过敏感,因为从我很年轻、记忆力很管用的时候,也就是“低指标瓜菜代”的日子开始,便反复学习“形势空前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了。
当然,到了21世纪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年代”的时候,人们的理解力比那时终归有了一点点提高,所以,以我的感觉,如果说“状况”就是形势,那么就应该有三个“都知道”,即:只要是眼睛和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现在的文学是怎么一个状况,都知道造成这个状况的原因,也都知道有那个原因必定是这个状况。正因为有这个基本判断,所以我首先对唱衰派肖鹰先生的长文不怎么看得上。以我的阅世体会,一个人要把假话当真话说,或多或少还需要一点狡黠,而一个人如果把假话当真话听,就已经缺少一点心眼儿了,听了以后还要当真事儿似的去辩论,就有点儿像老太太相信手机上的中奖通知了。
当然,唱盛派陈晓明先生的长文,确有可以讨论的地方,问题是千万不能在文学范畴内来讨论。至少,我自己有这个自知之明,比文学理论的学养,我绝不是陈晓明先生的对手。无论如何,人家那个北大中文系教授不是随便能当上的。那么讨论什么呢?我认为最恰当的范畴,就是把这作为一个现象学的个案来分析。本个案属于这样一种现象:正常人都知道的事,教授、学者陈晓明先生会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如果是真不知道,为什么教授、学者的见识会低于普通民众?如果是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装这个假?不过,现象学不看重动机,更看重现象。陈晓明先生是不是缺零花钱,是不是还想在教授之上评个更高级的职称,我们不得而知,也不重要。现象学更关心的是,在对一些常识性的认知假装不知道以后,会有怎样的现象继续发生?
温故而知新。在“低指标瓜菜代”的日子里学习“形势空前大好”,是只讲当然不讲所以然的。大好就是大好,如果某人认为只有中好,对待的办法并不是告诉他为什么不是中好是大好,而是立刻把该某交给革命群众去“辩论”,而那辩论仍然是只讲当然,不讲所以然。讲所以然要讲道理,讲当然却可以绕过道理,只讲立场不讲认识。形势空前大好有目共睹,为什么惟独该某看不见?不是认识有问题,而是立场有问题。立场没站对,就会把暂时的困难看得比天大,把自己肚子饱不饱看得比山重,哪里还能看得见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靠GDP嘛,靠的是一种氛围、一种气势嘛。这从当时流行的歌曲里就能充分地体现出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气势不受逻辑的约束。如果你想在这里面找逻辑,你会发现在论据和结论之间,不仅不存在因果关系,甚至也不存在最起码的相关性。
温故而知新。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是否还记得发生在1988年的“蛇口风波”?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在我们这块当时思想极其贫瘠的土地上,应运而生了一批青年导师模样的人物,其中大概要以李燕杰最著名了。直到今天,上网百度一下“李燕杰”,劈面遇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共和国四大杰出演讲家之一”,并有数据为证:“曾到过海内外400多个城市,演讲达3500余场”。这3500多场都讲了什么,一言难尽,也不重要,说到底,人家的定位就是演讲家,不是思想家。那时候十年大革文化命刚刚结束,年轻人有点儿不知所措,“噩梦醒来是早晨”,却不知道由早晨开始的这一天该干点什么,在这种时候,不管讲什么,只要能讲得年轻人热血沸腾,立志向上,奋发图强,被奉为“青年导师”,自有其“应运而生”的原因。问题是到了1988年,年轻人从噩梦中醒过来已经十年了,对于该干点什么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了,偏偏是这一年的1月13日,以李演讲家为首的三位青年导师(另两位的大名略而不提,是因为我觉得今天的人们还是把他们忘了显得更厚道)又做了一场演讲,而演讲的地方又偏偏是当时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蛇口,终于发生了早晚要发生的事。当演讲者之一说到特区只欢迎“创业者”,不欢迎“为了个人利益”的“淘金者”时,当即有听众提出异议,从而引发了三位青年导师与近70名当地青年之间的一场激烈的辩论。导师们在辩论中没有占到便宜,回到北京,以某学院某研究所的名义写了一个《始末》,报送到中央和有关单位,要求对“个别青年的错误言论”引起“重视”,而蛇口方面得知这一情况后也做出了激烈的反应,认为这是一个“不光彩的小报告”。此后,多家媒体从不同角度对不同观点做了大量的报道,使这场风波持续了将近一年才逐渐平息。今天看来,这场风波中双方观点的是非对错已经一目了然,所以它的结果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作为一种现象有何意义。首先我们看到,一些被称为青年导师或以此自居的大人物,在见识上远远低于被他们“引导”、“教育”的青年。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回头看,就不难看出这些导师们原来那些为他们带来显赫声名的演讲,除了一些看上去很“美”、很“深”的词藻,顶多还有一点职业的口才和煽情的技巧。从现象学的角度分析,这些演讲的“内容”,就是对一些空泛的问题给出空泛的答案。有人把这种空对空的高蹈现象,称为“话语空转”,我认为是个很精准的概括。这种只擅长话语空转的青年导师,一旦面临现实的真问题时,就暴露出他们的见识不高,乃至低于全社会的平均水平,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好。现在我们有了两个现象学的思维工具,一个叫“逻辑错乱”,一个叫“话语空转”。有了这两个工具之后,再来对陈晓明先生的长文做现象学的分析,就比较容易了。
我们就先从这篇长文的第一个自然段开始。读这篇长文,最先劈面遇到的就是这样一段文字:“我们要反思中国当代文学的困境,但在反思之前,我们也反思我们的反思。罗素说,笛卡尔的怀疑主义怀疑一切,但从不怀疑怀疑本身。也就是说,我们的反思的依据是什么?……”
这段文字不长,但其中的逻辑关系却很不容易看明白。不是因为它们有多复杂,多深奥,只是因为其中的故弄玄虚,和因此而带来的逻辑错乱。罗素对笛卡尔怀疑主义的批评,和“我们要反思中国当代文学的困境”之间,有什么必然的逻辑相关性吗?没有。根本两码事儿。即便罗素的话正确(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罗素反对笛卡尔),也证明不了陈晓明的话必定正确。仅仅是句式(或表达方式)的对应?猛一看有些相似,实际上也不对应。表面上看,罗素要求对怀疑本身也要怀疑,陈晓明要求对反思本身也要反思,有相似性;但是,罗素针对的是“怀疑主义”,而我们所要讨论的只是“反思”,并不存在某种“反思主义”。按罗素的要求,如果怀疑主义对怀疑本身也加以怀疑,那么怀疑主义就必然被消解掉;相应的,如果我们对反思本身也加以反思,是不是反思也会被消解掉呢?不会。这是因为“怀疑”是一种思维的“态度”,直接影响思维的结果;而“反思”只是一种“行为”,与行为的结果无关。两者不“同一”,不能成为逻辑推理中相互衔接的逻辑链。
但这仍然是问题的表面。对于“反思我们的反思”这样一个命题,虽然罗素的话并不能证明什么,但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设问:这个命题需要用罗素的话或其他人的话来证明吗?对反思的反思,或说得更准确些,对既有反思结果的再反思,比如在时隔20多年以后的今天,对1980年代前半期所做的反思重新加以审视,其合理性、必要性,几乎是不证自明的,至少我不认为会有多少人直接反对。那么,陈晓明教授为什么还要似乎多此一举地把罗素扯进来呢?原来,我上面说的那个命题,并不是陈教授真正要论证的命题。他的命题是“在反思之前”就“反思我们的反思”!这可真是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命题——在反思还没有进行(当然也不会有结果)之前,怎么可能就对反思进行反思?你能反思什么?什么能成为反思的对象物?往下看,明白了,这只是一个逻辑圈套;他不是要对反思进行反思,而是要给反思事先预设一个……一个什么呢?他说是“依据”。他要预设的依据是什么呢?他称之为“中国立场”。把这些词语串成一句话,就是:必须以“中国立场”为“依据”,去“反思中国当代文学的困境”。这倒是也变成某种“态度”了,因为它直接影响思维的结果。只要以“中国立场”为“依据”,“反思”的结果必然是:中国当代文学实际上并没有困境,所谓的困境,全是由于你没有“中国立场”造成的!换了某位官员讲这个话,可能根本不觉得还需要论证,只消宣称这是一篇“重要讲话”就全齐了。陈教授毕竟是教授,他首先意识到这需要论证,然后他意识到这个命题根本无法论证,于是就把罗素扯了进来,并且做了某种形式的排列,好像罗素的话是对的,所以我的话也是对的。但是这种形式排列并不具有逻辑上的意义,因为两者根本没有相关性,更不要说同一性了。这种现象,具备日常生活中相当常见的一种行为的全部特征,我们通常把这种行为叫做“打马虎眼”。
什么是“中国立场”?在陈教授的长文中,不同的地方,出于不同的需要,做出了不同的说明,直到“汉语”也成为“中国立场”了,不知道中国的少数民族作家用本民族语言所写的作品怎么算。但是,无论翻出多少花样,都改变不了这个词语本身所具有的刚性——它是一种国家立场。以一种国家立场去看文学,行吗?如果这能够成为一种具有普适性的原则,那么我们应该以“中国立场”还是“英国立场”去看莎士比亚?又该以哪国的立场去看比如《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等等的苏联文学?“苏联立场”?可是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一个叫苏联的国家了呀!坦率说,在“立场”与“形势大好”之间所能建立起来的关系,我们在50年前就已经学习过了。对于那些看不到形势空前大好的人,“立场”是让他们闭嘴的最有效的“依据”。
用这样一个非文学的、因而也是无效的“依据”去看文学,能够说出一些什么与文学真正有关的话吗?不能。所以,陈教授长文此后的内容,必然是、也只能是“话语空转”。一一剖析太烦琐,一点都不分析太失礼,我们就随便拿一个出来看看吧。长文的第四部分,陈教授列出了四个“有能力”,叫做“汉语小说有能力处理历史遗产并对当下现实进行批判”,“有能力以汉语的形式展开叙事;能够穿透现实、穿透文化、穿透坚硬的现代美学”,“有能力以永远的异质性……进入乡土中国本真的文化与人性深处,……进入汉语自身的写作,按汉语来写作”,“有能力概括深广的小说艺术”。如果把这四条看作是陈教授“依据”着“中国立场”对中国当代文学进行反思的一次实践,那么这个实践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结果呢?一堆空话。它的出发点——“汉语小说有能力”本身就是一句空话。从一般的意义上讲,汉语小说有能力做到小说能够做到的一切,而汉语小说所能做到的一切,英语小说、俄语小说、法语小说、西班牙语小说……也都有能力做到。这样的命题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吗?没有。那么陈教授为什么还要这样来设问呢?答案是:偷换概念。具体说,就是用“汉语小说”代替了本应出现在这里的“中国当代作家”。中国当代作家有能力、有可能做到他后面所提到的种种吗?没有。有些是没有能力,有些是没有可能。仅仅几年前,一本谈论太平天国的书被从书店里下架,陈晓明教授不知道?或者当时虽然知道,现在忘了?当然,“处理历史遗产”毕竟还是个事儿,那三个“穿透”就根本连个事儿都不是了。至少,愚昧如区区,怎么也想象不上来现实、文化、现代美学这三种东西被“穿透”以后会是个什么模样。干干净净的?还是血淋淋的?如果你不能准确说明它们被穿透以后是什么模样,那么你怎样判断它们有没有被穿透?至于“汉语小说有能力……进入汉语自身的写作,按汉语来写作”,倒是没什么可怀疑的,然而这不是百分之一百零八的废话吗?(注:一百只是个“正整数”,一百零八是天罡地煞的总合,“汉语写作”似应优先采用后者,以获得“永远的异质性”?)
我忏悔,刚说的这些话,确实对陈晓明教授多有不敬。但是,或者所以,我要赶紧表明,我对陈晓明教授本来是很尊敬的。我在读陈教授的大多数其他文章时,常常折服于他的理论素养,人家那个北大教授不是白当的,不服不行。也听说过陈教授有很深厚的哲学底子,想必受过扎实的逻辑训练。我即使怀疑一切,也不怀疑这个。我上面那些万般无奈之下的不敬,都是现象学惹的祸。作为一种现象,一个人无论学问多高,逻辑多棒,一旦要对正常人都知道的事假装不知道,就必然受到惩罚,陷入某种“逻辑错乱”、“话语空转”的尴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