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长桥

2010-03-21 22:24王充闾
文化学刊 2010年5期
关键词:长桥

王充闾

(作者系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作家)

面对长城、故宫、大运河这些顶尖的人工绝景,心头总有一种朝圣的感觉、自豪的情愫;此刻,置身于世界最长的梁式石桥——晋江安海镇的五里桥上,那种景仰、敬佩之情立刻又涌现出来。

五月的闽南,丽日当空,红花照眼,街头该已是满眼轻衫短袖了吧?而长桥之上,水面风来,顿感遍体清凉,神舒气爽。

大桥像一条蜿蜒的石龙伸向迢遥的海域,真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目力再好,怕也要望不到彼岸而幻入沧溟。巨型石条铺就的桥板,看上去有些粗糙,走起来脚掌略感凸凹不平。这是很自然的,当日建桥的基准,是取其坚牢、实用,度人走车,负重致远,可以越千秋百代而不损;原未想到什么风裳水佩,烟柳画桥,供人游赏。

八百载风烟掠过,潮涌云飘,依旧长桥。这雄踞于万顷沧波之上的庞然大物,气势不减当年。不过,时间老人终竟没有放过它,还是刻下了或隐或显的印迹,条石上那些磨光了的凹痕,及其一圈圈的黛色波纹,便是。沧桑变易,动辄以亿万年为期,除了麻姑仙子能够看到东海三度变作桑田,一般的肉眼凡胎是无缘得见的。哪怕是感受到些许氛围、几丝风色,也算幸会。——眼前的这些凹痕与波纹,该是看得见的沧桑吧?

走了好长一段,才到达长桥中部,我们健步跨上了水心亭。右侧观音殿的一副旧日的对联,引发了大家的浓厚兴趣。

世间有佛宗斯佛,

天下无桥长此桥。

下联,尽管口大如天,其势汹汹,却无可挑剔,因为它是“实话实说”;而上联,有人就不以为然了:若说释教以观音为宗主,那将置佛祖释迦牟尼于何地?退一步讲,即便是宗法观音,何以此地的观音就天下独尊?也有人认为,这种质疑过于穿凿,文学描述毕竟不同于科学结论,用不着丝丝入扣,尽合榫卯。

其实,我倒觉得,如此立论,恰恰凸显了晋江以及安海人自古以来养成的争强赌胜、独占鳌头的心性。就说科举应试吧,一千二百年间,全国出了五百零二名状元,泉州地区占了八个,竟被晋江一县包揽无遗;历代相爷,整个泉州有二十人,晋江占去了十分之七。当地有一句谚语:“摆三文钱的土豆,也要做个头家。”他们“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即使暂时受雇于人,寄人篱下,一朝羽翼长成,便要自立门户。而且,不干则已,要干就争第一。他们把拿破仑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改换成“不想当老板的小贩,不是男子汉”。

此间,流传着这样一段对话:

“你的厂子有多大?”记者问一位初出茅庐的企业家。

答复是:“眼下我还没有厂子,可是,别人有厂子。”

问:“那你有资金吧?”

答:“我手头没有资金,可是,别人有资金。”

问:“那你肯定是有技术了?”

答:“暂时我还没有技术,可我盯住了别人的技术。”

借鸡下蛋,白手起家。巧抓机遇,敢倾血本。一般人要有十万元的积蓄,才敢做五万元的生意;而他们只要认准了,就会倾其所有,把十万元全部投入,还要再借十万元进行风险投资。

还是回到桥的话题。

翻开地图,八里桥、六里桥之类的地名不时可见。我想,这该是表明那座桥与某一坐标物的距离。至于杜诗《狂夫》、《野望》中的“万里桥”,原是成都南门外的一座小石桥,传为当年诸葛亮送费祎处,寓有“一出都门,便成万里”之义。总之,都和桥本身的长度无关。唯有脚下这座全长两千多米的五里桥,是名以实出,不折不扣的。这若在别处,恐怕早就会以绚丽的文词相标榜了,什么“卧虹”啊,“苍龙”啊,“冠华”啊,百般渲染;而安海人却不在这方面动脑筋。他们不尚奢华,务求实际,尽管其间不乏满腹经纶的秀才。

一方面壮志冲天,一方面脚踏实地。这“天”与“地”一交合,还愁结不出硕果、干不成大事吗?交谈中,听我发此议论,东道主不无调侃地说,生孩子倒会,只是不会起名。我说,有些地方恰好相反,光会起名,却没有本事生孩子。

五里桥构建于南宋绍兴八年至二十二年,其时正值奸相秦桧当权,岳飞父子遇害;而南宋朝廷则纳表于金,称臣割地,赵构由金人册封为宋帝,这算得是中国历史上既腐败又屈辱的黑暗时期。然而,与帝都临安同属滨海一线的一个东南小镇却显示出另一种气象。这里像是完全逸出动荡不宁的现实社会,别有一番洞天:港湾帆樯林立,转输货物山积,店肆客商云集,一片百业繁兴景象。适应海内外经贸与交通需要,大桥应运而生。它像一条浮海的游龙,负载着安海小镇,连带着晋江,冲向世界;回转头,又输入了滚滚财源和八方资讯,扩展着人们的思路。

于是,成群结队的村民,在五里桥头龙山寺敬过香之后,便掮上简单的行囊,满怀着梦想与希望,跨过长桥,登上南去的帆船。他们一面同送行的老母、妻儿挥手告别,一面贪婪地看上几眼这连心锁与脐带般的石桥。从此,便一生一世也不会忘却;并且通过口耳相传,让记忆递接到远托异国的下一代,像当年先辈述说着洪洞县的大槐树那样,世代传颂着故乡的五里长桥。

这里自古就有儒、商结合的传统。人们奉行着“君子喻于义亦喻于利”的更加注重实际的人生观。理学大师“过化”中的空洞义理,终究敌不过地少人多生存困境的现实。古往今来,吃饱肚子都是硬道理。他们重商、善贾,“北贾燕,南贾吴,东贾粤,西贾巴蜀”,“浮海趋利者,十家而九”,“襟带江湖,梯航万国,足迹遍天下。南海明珠,越裳翡翠,无所不有。文身之地,雕题之国,无所不到”,从而形成了广泛的商贾阶层。

安海市井繁兴景象,古诗中多有题咏:

灵岩山下万人家,古塔东西日影斜。

巷女能成苎麻布,土商时贩木棉花。

村落里,“山野田稀多贾海,小村市镇亦成圩”;港湾中,“南风一片飞帆入,泉布人夸欲斗量”,随着货物输进输出,银钱(泉布)源源涌来。

当然,繁荣、富庶的背后,也笼罩着贾客生命轻抛与女性默默承受苦难的暗影。“商人重利轻别离”,横海漂游,风涛莫测,葬身鱼腹、以身殉货、客死他乡者不知凡几。有的离家十几年杳无音信,返回则儿郎不识生父,盖新婚数日即遽然远逝也。无怪乎安海人要把遥遥相对的扬子山称为“眼泪山”——丈夫、儿子久客不归,妻子和母亲挥泪瞩望亲人的去向。

民国初年,著名革命家廖仲恺先生行经安海时,满怀深厚的同情与人文关切,填词调寄《黄金缕》,上阕是:

五里长桥横断浦。不度还乡,只度离乡去。

剩得山花怜少妇,上来椎髻围如故。

长桥迎送往来人,怎么竟会偏起心眼,只度离乡之人而不载还乡游子呢?原来这里是说,出去的多而回来的少。“日暮随潮人去远”,只剩得烂漫的山花怜惜着妙龄新妇。而少妇却无心妆扮,只是将头发简单地扎起,看去髻如椎状。

大家把目光投注到水心亭前的《剔奸保民》碑上。

这是一座纪胜碑,但既非平倭,也不是荡寇的,而是记载着“民告官”的获胜始末。原来,清代食盐实行官卖。乾隆二十七年,安海盐官洪达为谋私利,勒索百姓,强令各店铺多购食盐,激起商民的公愤,上诉于泉州参政谭公,最后争得了公道。扬眉吐气之余,民众自发地树碑纪念。看过之后,我们也心胸为之一快,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听说,雍、乾、嘉年间,这一带发生过多起庶民不畏官府,参倒贪官的案件。”

“心雄胆壮,可圈可点。”

“八面来风,总会吹进一些现代的民主意识。”

“历史总的趋势是后来者居上。但在有的方面,也未可断言今人的见识就一定胜过古人。比如说,古人强调‘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看重人与自然的关系,较之现代人,环保意识强一些。《孟子》中有‘数罟不入池(细密的鱼网不到大的池沼里捕鱼),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说法,可见,那时已经注意到资源合理地开发、利用。”

“眼前的事更能说明问题,老祖宗历经千难万险,凿石架桥,渴望开放,志在四方;而后来者,元代,清代,还有‘大跃进’时期,总有少数地方官员,眼睛就是紧盯着那点‘蝇头微利’,毁桥填海,围堰造田,干下了徒劳无功的蠢事。”

……

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对此,也当有一些感慨要倾诉的,然而,石桥无语。

石桥,是一座人生大舞台。商家,海客,僧侣,官员,文人,武将,各色人等齐集此间,登台亮相,桥上衫履杂沓,人影幢幢。其中有宋代的朱松、朱熹父子,明代的郑芝龙、郑成功父子,清代的施琅、施世纶父子,他们或为敷扬文教的一代儒宗,或为拓展海洋商贸文化的先锋,或者创建收复台湾、开疆保国的殊勋,或者获得“天下清官”的令誉,堪称文经武纬,各有千秋。

石桥,又是一座凌烟阁、纪功碑。如需画影图形,首倡建桥者僧人祖派以及醵资筹款的僧人智渊,应该施以浓墨重彩。为着“建此般若桥,达彼菩提岸”,他们含辛茹苦,之死靡他。当地富商黄护受到感召,输财相助,鼎力扶持。嗣后,祖、黄中道崩殂,郡守赵令衿力肩其任,使此震古烁今之杰作终于告竣。当然,最应大书而特书的还是石工的双手。他们构成信念、资财、权力与劳动之结合。后之期于成事者,四者未可缺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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