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讼纷纭论易筮——关于《左传》、《国语》筮例的评说

2010-02-17 11:57黄黎星
中州学刊 2010年4期
关键词:国语左传周易

黄黎星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聚讼纷纭论易筮
——关于《左传》、《国语》筮例的评说

黄黎星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周易》的原貌乃是古代占筮之书。《左传》、《国语》所记载的十六则“神奇灵异”的《易》筮实例,令后世学者论说纷纭。历代学者关于《左传》、《国语》筮例的论述,需要进行全面的梳理,寻绎其中有价值的内容,在此基础上,可以对《左传》、《国语》筮例提出拟议和评判。

《周易》;占筮;《左传》、《国语》筮例

作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原始经典”之一,《周易》具有特殊的外部形式与内在蕴涵。肇始于远古时代的传承渊源、奇特玄妙的卦形符号体系、简古奇奥的卦爻辞文字、天地人“三才之道”的丰富蕴涵,使《周易》焕发出恍惚窈冥的象征哲理之光华。然而,《周易》这部被推崇为“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①的经典著作,其原貌乃是古代占筮之书。占筮曾是《周易》卦形符号、卦爻辞创制成立后最突出的用途之一。于卜筮之树绽放哲理之花,从卜筮之书演成哲学经典,是《周易》所具有的独特性。因此,从尊重事实的原则出发,以历史发展的眼光、科学严谨的态度,探析《周易》作为占筮之书的原貌,研究《易》筮的发展、流变状况,对理解把握《周易》的独特性及其实质内蕴大有助益。

《左传》是“春秋三传”之一,也是被奉为儒家经典的“十三经”之一,是先秦时期重要的历史文化典籍。《国语》,是以国别记载春秋(包括战国初期)史事的另一部重要的历史文化典籍。《左传》、《国语》保存了极为丰富、弥足珍贵的春秋时期(包括战国初期)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等多方面的史料。甚至,我们可以这么说:倘若没有此二书,中国的春秋史将是一片混沌。在《左传》、《国语》所保存的丰富、珍贵的史料中,对《易》学研究极具价值的,是其中关于《易》筮以及《易》论的记载,它们是现今所能看到的文献上最古老的占筮实例。《左传》、《国语》所记载的《易》筮实例以及相关《易》论,对于剖析古代占卜文化现象,考辨《周易》成书过程若干阶段的遗迹,研究春秋时期对《周易》理解运用的特点,探索《易》学史上“象数”与“义理”两大派别的萌生状态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左传》、《国语》所记载的十六则“神奇灵异”的《易》筮实例,令后世的学者——《易》学家、《左传》学者,以及其他领域的学者——论说纷纭。笃信者有之,阐释者有之,信疑参半者有之,而怀疑、排斥、攻驳者也不乏其人。各家之说,有令人眼花缭乱之感!本文将对历代学者关于《左传》、《国语》筮例的论述进行梳理,寻绎其中有价值的内容,并在综观古今学者的相关论述的基础上,提出对《左传》、《国语》筮例的合理的拟议和评判。

一、历代学者重视《左传》、《国语》筮例的原因

其实,除了《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现存最古老的筮例之外,在众多古代典籍中,也曾记载过许多占筮实例的内容。《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史籍均间有筮例的记载,而《晋书》卷七十二《郭璞传》中,更集中记载了郭璞的许多筮卦之例,郭璞自己又曾“撰前后筮验六十余事,名为《洞林》。”(《洞林》原书已亡佚,清代马国翰重辑编入《玉函山房辑佚书》中。)其后的许多筮卦则“散在百家”②。但是,它们所受到关注的程度显然均不如《左传》、《国语》筮例。究其原因,大约可以归结为这么三点:

其一,是因为《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筮例,乃是现存最古老的筮例,是研究作为占筮之书的《周易》在春秋时期被实际应用的特点的不可多得、弥足珍贵的资料。南宋学者赵汝楳说:

“神哉蓍乎!圣人所以决疑定志,明吉凶以成大业;斯兴治辅化之务,君子所当尽心,非卜史事也……嗟夫!有蓍道,道生于庖曦;有蓍用,用著于妫帝,而详于箕畴;筮有职,大宗伯率之;揲有法,大传明之;占有验,《左氏传》、《国语》可考也。”③

其二,应该注意的是,《左传》、《国语》所记载的极为“神奇灵异”的筮例,颇有与春秋时期(包括战国初期)的史实相关者,其中有涉及如齐国的“田氏代姜”、晋国的“三家分晋”、鲁国的“三分公室”等等重大的历史事件,皆可谓非同小可,自然也引起更广泛领域的研究者的注意。从司马迁在《史记·陈杞世家》、《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史记·魏世家》中迻录了《左传》的筮例并加以评说,到杜预作《春秋经传集解》(即《春秋左传集解》),再到迄今为止的春秋史研究者、《左传》研究者进行相关的研究,都回避不了对这些筮例的阐释和评判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哪怕是对筮例的真实性加以否定,也算是一种表态。

其三,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在中国古代的学术文化发展史上,经典与经学长期所具有的尊崇的地位,也是《左传》、《国语》所记筮例受到特别关注的因素。古代学者认为《春秋》是孔子依鲁国史籍所亲自修撰的经典,而《左传》、《国语》二书旧称“春秋内外传”,乃羽翼经书之作,《左传》自身也列为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其权威性与影响力,自非一般的典籍可比,因此,《左传》、《国语》所记之筮例,也必然具有后世史籍、子书、集部所记筮例所不可比拟的分量。

二、历代学者评判的三种倾向

自西汉迄今的两千多年间,对《左传》、《国语》所记之筮例,历代学者的认识和评说可谓聚讼纷纭。据其基本倾向的不同,可大致归结为以下三大类:

第一类,是信从与阐释。

这一类,其倾向的共同点首先是信从《左传》、《国语》中筮例记载的真实性。但是,信从《左传》、《国语》筮例之真实性者,在进行具体阐释的过程中,因目标与方法的不同,又略有区别,大体上有两种阐释路径的取向:其一,从儒家思想的正统观念出发加以合理化的解说,突出的是占筮中的“义理”;其二,从《周易》的象数形式出发,分析解说筮例占解的途径、方法。当然,以上两种对筮例进行阐释的不同方法——即“义理”的解说与“象数”的解说,也并非截然分割的,它们常常是相互联系着的。

首先我们要提到的是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司马迁撰著《史记》,春秋时代的史实材料多取自《左传》。被后世奉为史家典范的司马迁,是如何认识评说《左传》中的筮例呢?《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篇末之论赞,应该说是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其文曰:

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才达人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齐,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④

司马迁认为,用于占筮的《周易》之术“幽明远矣”,确实神奇灵异,像周史为陈敬仲预言未来,可以“占至十世之后”!但是,这需要“通才达人”才能得其真髓(而周太史正是精于此道者)。《史记·龟策列传》的篇首云:

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记已。自三代之兴,各据祯祥,涂山之兆从而夏启世,飞燕之卜顺故殷兴,百谷之筮吉故周王。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⑤

显然,司马迁是相信筮例的真实与神奇的。

东汉史学家、《汉书》作者班固,在其《幽通赋》中,有“胥仍物而鬼诹兮,乃宇宙而达幽。妫巢姜于孺筮兮,旦算祀于契龟”⑥之语,其中,“妫巢姜于孺筮”句,“妫,陈姓也”,此指春秋时期陈厉公之子陈完(敬仲);“巢,居也。”“姜,齐姓也。”“孺,小也。”⑦该句指的就是《左传》所记载的周史为幼年的陈公子完占筮。可见,在两汉时期,《左传》所记载的像周史筮陈公子完这样的筮例,是颇为著名的,而且是被认为真实可信的。

西晋初年,被称为“《左传》功臣”的杜预,博采众说,撰《春秋经传集解》(即《春秋左传集解》),汇集了前人对《左传》的注释并加系统整理,后世学者多信从,其书在《左传》学史上地位极高,唐代孔颖达奉修《五经正义》,其中《左传正义》即以杜注本为准。杜预对《左传》所载筮例,自然也是相信的。杜注对《左传》所载筮例的注释中,涉及对占筮灵验之问题的看法。在《左传·庄公廿二年》记周史筮陈公子完及其后验之文下,杜注称:

陈完有礼于齐,子孙世不忘德,德协于卜,故《传》备言其终始。卜筮者,圣人所以定犹豫、决疑似,因生义教者也。《尚书·洪范》:“通龟筮以同卿土之数。”南蒯卜乱而遇“元吉”,惠伯答以忠信则可。藏会卜潜,遂获其应。丘明故举诸悬验于行事者,以示来世,而君子志其善者、远者。他皆仿此。⑧

这段注文,是对《左传》所载之第一则筮例的解释,却集中体现了杜预的占筮观。从《左传》的相关记载来看:陈完奔齐避难时,齐侯使敬仲为卿,当时,陈完的确表现出明大义、守礼节的修养水平,杜注称“陈完有礼于齐”,并无不妥。但是,陈完的后代子孙,宗族益强,势力愈大,一方面收拢人心,另一方面则胁迫国君,所以,杜注称“子孙世不忘德”,就显得牵强了。何以如此?笔者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杜预的占筮观,强调的是圣人以卜筮立义教,坚持的是儒家思想的人文主义、伦理道德的正统方向。杜预又举《左传》中南蒯欲叛而枚筮,惠伯以义理解说,隐寓劝诫的筮例为证,说明《左传》所记筮例是从道德义理出发,用以警示后人的。这显然是为了使经典的权威得以维护,同时又使筮例的神异现象得到合理性的解说。值得提出的是,杜预的观点确实影响了后世不少学者对筮例的认识与评说。

古今也有不少学者(特别是《易》学家)是从《周易》象数形式入手,通过对筮例的象数解释,阐说占筮的途径、方法。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易类小序》曰:“《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汉代《易》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象数学大昌,汉《易》象数学,颇多用于占验。汉《易》家信从《左传》、《国语》之《易》筮的神奇灵验,当是情理中事。汉《易》家所创“新法”用于占验,但《左传》、《国语》筮例中的“变卦”、“卦象”、“互体”诸说,实为汉《易》象数学的直接渊源。但两汉《易》家的著作中,直接论说《左传》、《国语》筮例的材料却几乎没有多少流传下来。

至宋代,对《左传》、《国语》筮例的研究、考论颇为兴盛,其中以程迥、朱熹、赵汝楳、雷思齐等人的观点较有代表性。

程迥,字可久,南宋应天府宁陵(今属河南)人,家于沙随,人称“沙随先生”,其《易》学专著今存《周易古占法》二卷,其中卷上的《占例第七》与《占说第八》,集中考辨了《左传》、《国语》筮例,且加以分析讨论,总结古代《易》筮的“占”、“解”法式。⑨朱熹作《周易本义》,卷首有《筮仪》一篇,又作《易学启蒙》,书中归结了《易》筮占解的七条法式。如《四库全书提要》所说的,朱熹的占解法式,参考了程迥《周易古占法》的相关论述并加以扩充,与《左传》、《国语》所载的筮例有的相合,有的则不尽相合。朱熹对《左传》、《国语》筮例的态度比较奇特。一方面,他坚持“《易》为卜筮之书”的看法,并力图呈现出《周易》作为“卜筮之书”的原貌,也对《左传》、《国语》筮例进行考辩;另一方面,站在史学的立场上,他又曾怀疑《左传》、《国语》筮例的真实性(后文将论及)。

赵汝楳,南宋人,宋宗室子。其父赵善湘于《易》用功最久,颇有著述。赵汝楳承其家学,卑退自修,精《易》象,有《易叙丛书》(含《周易辑闻》、《易雅》、《筮宗》三种),在《易雅》、《筮宗》中,赵汝楳检讨前人(包括程迥、朱熹等)之说,也由《左传》、《国语》的筮例为据考究古占法。⑩

由南宋入元的学者雷思齐,其现存的《易》学著述有《易图通变》五卷、《易筮通变》三卷,其中《易筮通变》三卷,则参照、考察了《周易》经传以及《左传》、《国语》所记筮例,探讨论说了“卜筮”、“之卦”、“九六”、“衍数”、“命蓍”等问题。⑪

宋以后的学者,对《左传》、《国语》的筮例研究有所涉及的有:黄泽(撰有《易学滥觞》)、胡一桂(撰有《易学启蒙翼传》),明代的陈士元(撰有《易象钩沉》)、黄道周(撰有《易象正》),清代的黄宗羲(撰有《易学象数论》)、王宏撰(撰有《周易筮述》)、毛奇龄(撰有《仲氏易》、《推易始末》、《春秋占筮书》)、李塨(撰有《周易传注》附《周易筮考》)、方申(撰有《方氏易学五书》)、李道平(撰有《周易集解纂疏》附《易筮遗占》),近代的尚秉和(撰有《周易尚氏氏学》附《左传国语易象释》、《周易古筮考》)等,或多或少、或详或略地主要从《易》学的“象数”角度对《左传》、《国语》所载的筮例进行阐释。其中,尤以清代毛奇龄、近代尚秉和的阐释最为系统、详尽。

毛奇龄,萧山(今属浙江)人,字大可,一字齐于,学者称“西河先生”。所作《春秋占筮书》三卷,是研究《左传》、《国语》筮例的代表性著作。毛奇龄不满于汉《易》家之说、杜预《左传》之注及王弼及其后学者之论,尤其不满于宋代学者的观点,苦心孤诣地“就五易以衍三易”,“立十筮以括九筮”,以明占《易》之法。《春秋占筮书·序》集中地体现了他的观点。毛奇龄解筮的逻辑起点,是认为“占人占《易》,皆有成法”,所以他的解筮,就与求出他所理解的“占《易》之法”相互联系、相互依存。但毛氏解筮,往往是因解例之需而立法,立一法仅解一、二例,普适性不足,推论立说也不无繁杂乃至牵强之弊,同时,毛奇龄解筮的佐证材料有时显得过于主观随意。不过,毛奇龄抓住了《易》以象系辞、象数乃《易》筮之根本的特点,有其可取之处。

近代《易》学大师尚秉和,字节之,河北行唐人。尚先生于学无所不窥,于《易》研讨最深,主张“象为学《易》之本”,曾全面考究汉《易》象数学的特点,详探《左传》、《国语》、《逸周书》,尤其是焦赣《易林》中久为人忘忽的《周易》内外卦象、互象、对象、正反象、半象、大象等百二十余象的应用规律,凡立说与取象,多有创见,而不苟同于先儒。尚先生研究《左传》、《国语》筮例的专论有《左传国语易象释》一卷(附于《周易尚氏学》中)。在《左传国语易象释》中,尚秉和立足于“《易》象”这一解《易》与解筮的根本点,通过对所涉及的种种象例的剖析展开阐析论证,从而肯定了《左传》、《国语》筮例的确实可信,其说具有较强的逻辑上的自洽性,很值得重视。⑫

第二类,是处于信疑之间。

这种倾向认为:《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筮例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同时也经过了加工改造,掺合了曲解臆说的成份,可能是“事诬法存”或“事真法伪”。

在古代学者的观点中,对《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筮例,“信”与“疑”的界线基本上是明确的。信者多而疑者少。现代学者高亨、李镜池两位先生,则通过他们的考辨、研究,认为这些筮例反映出春秋时期解《易》用《易》的特点,但包含着两重性。

高亨先生撰有《左传国语的周易说通解》一文(后收入《周易杂论》一书),专门研究《左传》、《国语》中与《易》相关的内容,也包括《易》筮事例。高亨先生考察分析了《左传》、《国语》中与《周易》相关的内容,得出的结论有五点,括引其说如下:

第一,春秋时人用《周易》占筮人事的时候多,引《周易》论证人事的时候少;也就说明春秋时人基本是从占筮角度来利用《周易》,但已经开始从哲理角度来理解《周易》了。第二,《左传》、《国语》反映出来,春秋时人讲《周易》,最喜欢谈卦象,不仅谈本卦卦象,而且谈之卦卦象;有时只谈卦象,有时根据卦象来解释卦名、卦辞和爻辞。第三,《左传》、《国语》的《周易》说,由于大讲卦象,才含有巫术的色彩和神秘的意味;所讲有的近乎情理,而支离破碎、牵强附会之处,往往而有,有类于谈易人在信口雌黄。第四,《左传》、《国语》有时也只讲卦辞、爻辞语句的义蕴,而不牵扯卦象。春秋时人给辞、爻辞语句以新的含义,用来发挥他们的道德观点,使《周易》古经增加了哲理因素,这虽然不合《周易》的原意,然而是《周易》学的一个重大发展。第五,《左传》、《国语》所述多数是占筮人事,而且强调其灵验,大有宣传迷信神权的意味,大部分没有什么思想意义。⑬

李镜池先生在《左国中易筮之研究》一文(后收入《周易探源》一书)中,对《左传》、《国语》筮例中的“占法”、“卦象”、“变卦互体”、“卦爻解释”、“当时占书与卜者撰辞”这五个方面的内容进行分析。在论“占法”的部分,李镜池先生引用了赵汝楳《易雅·占释第九》中关于“夫儒者命占之要,本于圣人,其法有五:曰身,曰位,曰时,曰事,曰占”等材料后说:“看《左传》《国语》所载,《周易》之所以那么灵验,断不是像一爻变用甚么占,数爻变用甚么占,不变又用甚么占,那样简单的几条条例所能济事的,必定要参稽这‘身、位、时、事、占’五物才足尽筮占之能事,得筮占之妙窍,探《周易》之神奇。若果还不够,或许可以添上地方之“地”一项或其他;若果嫌‘占’的一项在《左》《国》中所说的卦‘象’还不敷用时,也可以仿照他的办法,再增添上去,如《说卦》所载以及九家逸象所云;这些似乎还不够,又不妨学学汉儒,再创造些八卦方位、纳甲、纳音、世应、飞伏等玩艺儿,只要把它解得通,说的灵。”⑭李镜池先生的意思,是认为《左传》、《国语》筮例的“灵验”,在于占解者“施行的方法”中有自由发挥的成分。

高亨、李镜池两位先生的的观点,都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左传》、《国语》所载筮例作为考察、研究《易》学发展史的史料价值,但涉及筮例的具体分析时,他们的认同其中义理内涵而排斥其中神秘色彩的倾向较为明显。

第三类,是怀疑与排斥。

这种倾向认为,这些神奇灵验的筮例,乃是《左传》、《国语》作者或其他人事后伪造以自欺欺人的;或者说,当时的占筮完全是随意发挥,其说荒诞不经。

在“怀疑与排斥”的言论中,有一种特殊的情况,那就是由于经学的今古文派别之争,所以,属于今文经学的《公羊》、《谷梁》学派攻讦、排斥属于古文经学的《左传》,自然是否定其中所记载的筮例的。例如,东晋时期的经学家范宁在《春秋谷梁传序》中称:“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唐杨士勋疏曰:“云‘其失也巫’者,谓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

在怀疑《左传》、《国语》所记筮例的真实性的问题上,南宋学者吕祖谦的观点在古代学者中颇具代表性。吕祖谦所著《春秋》与《左传》的研究著作有七种,是宋代《左传》学的大家。在《春秋左氏传说》中,吕祖谦论毕万卜筮事云:

看左氏所载敬仲、毕万之言,盖左氏之生,适当战国之初,田魏始兴,故夸诬其祖,以神下民。当时民无有知者,故皆信之。左氏亦惑于流俗之见,不能于流俗之外着一只眼,故于敬仲、毕万之事亦从而书之。”⑮

观此说可知,第一,吕氏认为《左传》的筮例(尤其是关涉到战国初期重大史实的筮例)确系后人伪造;第二,吕氏从时代的大背景出发来理解《左传》中卜筮的现象,并以此为《左传》开脱。

与吕祖谦同时代的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在《易》学研究上颇有成果,影响极大。他的《周易本义》,继承程颐思想,以义理(理学思想)解说,但又认识到“《易》本为卜筮而作”,极力恢复《周易》作为卜筮书的面貌。应该指出的是:在史学立场上,朱熹与许多宋代学者一样,多怀疑《左传》、《国语》筮例的真实性。有人问朱熹:“《左传》载卜筮,有能先知数世后事,有此理否?”朱熹答:“此恐不然。只当时子孙欲僭窃,故为此以欺上罔下耳。如汉高帝蛇,也只是脱空。”(《朱子五经语类·统论左传》)。⑯显然,朱熹也认为《左传》的筮例是后人伪造出来的。

宋代学者的这种观点,很有代表性,也很有影响力。清代学者毛奇龄说:“宋人……且谓《春秋》筮词统属附会,一似事后言状,增损之以欺后世者。”⑰近代《易》学名家尚秉和先生也不满宋人此种观点,他说:“后之人昌言《易》理,而惮于观象,于是诧此筮(按,指《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所记之筮)为神异者有之,谓左氏事后造作此筮者有之。岂知周史所谈,皆卦象所明示,彼不过观象深、用象熟,故有此彻悟耳,岂有其他技巧哉!”⑱说明宋代以后,怀疑论是颇为流行的。

三、对《左传》、《国语》筮例的合理拟议和评判

在综观前贤丰富多彩的相关论述的基础上,通过辨析,笔者对《左传》、《国语》记载筮例的情况,作出如下的合理拟议和评判:

首先,应该承认,《左传》、《国语》记载筮例,自然是有所选择的,也是有目的性的。

毕竟,《左传》记载的是二百多年风云激荡的春秋史,它不可能也无必要把所有事件巨细靡遗地收录到有限的文字中。就《易》筮事例的记载来说,我们从《左传》本身,以及其他典籍中,可以看到,《周易》在春秋时期已经广泛流传,《易》筮也被上至王室、诸侯、卿大夫,下至一般的士人所大量运用。可想而知,春秋时期,各种各样的筮例,数量必然众多。那么,《左传》记载筮例,如同它记载其他史实一样,是有选择性的,有目的性的。《国语》的情况也大致相同。笔者根据《左传》、《国语》所记载的十六则筮例,推测其选取筮例加以记载的标志,大致有三项:

其一,筮例与重大史实相关。如此选择,是完全符合史家的标准的。《左传》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很显然,《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筮例,也的确有较大的比例是与“祀与戎”相关的。这也反映了“与重大史实相关”这一选取标准。

其二,筮例富有特色者。所谓特色,也就是筮例显得特别神奇灵异而且有较大的影响。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说,这些神奇灵异的筮例,极有可能在当时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可能广泛流传,可能被众多史籍所记载,否则,除非肆意捏造,《左传》的作者不可能那么详细地记载占筮过程的具体细节,尤其是那些具体的占解推理的言辞。我们还应该肯定,那些具体的占解推理的言辞,于《周易》的象数特征、相关《易》例均相当吻合。

其三,筮例具有思想意义。《左传》研究者,特别是现代的学者,对《左传》的进步思想,多有肯定和归纳,例如,《左传》体现出的重礼、重德、民本、重贤等思想倾向,都受到了肯定。《左传》记载的这两则以义理解说为明显特色的筮例,应该也可以说明《左传》在选取所记载的筮例,也注意到其中“具有思想意义”的问题。

其次,对筮例(及其预言的神奇灵异)的“真实性”,应该在先秦思想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下去把握。

对《左传》、《国语》所记载的十六则筮例,尤其是它们的预言的神奇灵异,我们既不必完全信从而不敢有任何怀疑,也不可遽加否定与排斥,而应该对将相关问题的思考、辨析,放在思想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下去把握。

对《左传》、《国语》所记载的十六则筮例,其产生的背景,毕竟是从蒙昧进入文明,由神秘主义向人文理性渐次过渡发展的先秦时期,蒙昧与文明,神秘主义与人文理性,绝非截然两判的对立,相反,两者往往相互混合。正如现代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巫术曾是人类科学、哲学、宗教、伦理、政治等等文化的一种幼稚的童年形态,是人类文化发展不可逾越的一个必然阶段。”“正是巫术文化这个阶段,作为人类前科学、前文化的阶段,为后来的科学、文化发展撒下了种籽。”⑲这对我们思考、辨析、研究《左传》、《国语》所记的筮例,也有启示意义。

最后,筮例中所展示的占筮、解说的内容,保留了较为可信的先秦时期用《易》形式、方法。

作为现今所能见到的最古老的相关资料,《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筮例,即使其确实性未得到完全的证明和肯定,但它们所显示出先秦时期《易》学、《易》筮的相关内容,仍具有不可忽视的独特价值。综观各种不同的材料和观点,笔者倾向于肯定《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筮例保留了较为可信的先秦时期用《易》、解筮的形式、方法。通过将《左传》、《国语》的筮例记载,与《周易》经、传,《尚书》、《礼记》等典籍进行联系和对比,可以说,彼此之间基本上能够得到相互印证、发明。就《左传》本身的“内证”而言,也有较强的说服力。当然,从另一方面说,由于《左传》、《国语》筮例毕竟只有十几则,而且,作为史书,《左传》、《国语》乃因记史而记筮,并非专为传《易》筮法而记载,所以,它们所显示出的先秦时期的《易》筮内容和例则,必然是有所欠缺的,不够完备的,对此,我们应该本着尊重历史的态度,认真考察相关内容,特别细致地进行分析研究,同时,积极而审慎地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择善而从,尽可能做出合理的判断,而切忌主观武断、曲意解说,以期得出可靠的有充分说服力的结论,深化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周易·系辞上传》。②尚秉和:《周易古筮考·自叙》,张善文校理《尚氏易学存稿校理》第一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卷首第1页。③赵汝楳:《周易辑闻》附录《筮宗·自序》,四库全书本。④⑤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1903、3223页。⑥《文选·卷十四》。⑦《文选》李善注引应劭。⑧《春秋左传正义》,杜预注,孔颖达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影印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76页。⑨黄黎星:《探筮寻例 归本儒理——论程迥对周易古占法的探究》,《中州学刊》2007年第4期。⑩黄黎星:《系辞之情 心筮之妙——赵汝楳之易理、占筮观及其思想文化意义》,《周易研究》2005年第6期。⑪黄黎星:《雷思齐易筮通变占筮说评析》,《道学研究》2005年第1期。⑫黄黎星:《以象解筮的探索——论尚秉和先生对左传国语筮例的阐解》,《周易研究》2002年第5期。⑬高亨:《周易杂论》,齐鲁书社,1979年。⑭李镜池:《周易探源》,中华书局,1978年。⑮⑯沈玉成、刘宁:《春秋左传学史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36—237页。⑰毛奇龄:《春秋占筮书·序》。⑱尚秉和:《周易尚氏学》附《左传国语易象释》。⑲王树人、喻柏林:《传统智慧再发现》,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59—60页。

B22

A

1003—0751(2010)04—0152—05

2010—03—09

黄黎星,男,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易学研究所教授,福建省易学研究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涵 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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