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困境与探寻——以张洁20世纪80年代初小说创作为中心

2010-02-16 18:11邹小凡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张洁知识分子身份

邹小凡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引论

认同(Identity,亦作“同一性”)理论是美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H·埃里克森的提出的。对认同的理解,简单地说就是人们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在埃里克森看来既是解决“我是谁”的问题,并就此引出的相关问题。“在讨论同一性时,我们不能把个人的生长和社会的变化分割开来,我们也不能把个人生命中的同一性危机和历史发展的现代危机分裂开来,因为两者是相互制约的,而且是相互联系着的。”[1](P10)也就是说,个人的身份认同和社会发展是紧密相连的,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有着相对具体的内涵,而且历史发展中所存在的问题也会给个人的认同产生巨大的影响。而知识分子作为特定的阶层,对社会发展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并由此形成知识分子阶层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和指认。萨义德曾在他著名的著作《知识分子论》中,首先对历史上各种有关知识分子的定义进行详尽地梳理,并归纳做出自己的阐释:“总之,重要的是知识分子作为代表性的人物:在公开的场合代表某种立场,不畏各种艰难险阻向他的公众作清楚有力的表述。我的观点是以代表艺术(The Art of Representing)为业的个人,不管那是演说、写作、教学或上电视。而那个行业之重要在于是大众认可的,而且涉及奉献与冒险,勇敢与易遭攻击。”[2](P17-18)萨义德确立知识分子要作为民众的代言人,在重要问题上发表自己的言论和看法,这种立场、方式是知识分子得以成立的必要条件,无疑是对知识分子身份的想象和认同。当然对埃里克森和萨义德的理论进行梳理,是为了确定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基本概念,同时也是为了说明这两位大师在论述的时候,均没有将性别的因素考虑进来。事实上,性别的不同必然会使两性知识分子的认知、实践层面上产生一定的差异,苏珊·弗里德曼曾说过:“社会身份这个概念作为多重互不相同甚至互相对抗的文化结构(如 ,种族、族裔、阶级、自然、性别、宗教、移民的原籍等等)的交叉点,表示的是某种多因素所决定的多种主体位置。在这样一种文化结构里,自我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它所占据的位置,包含很多种地位,其中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它所占据的位置,包含很多种地位,其中每一种地位又由于同其他地位的交叉而产生某些微妙的变化。”[3](P431)而通过考察知识分子主体身份和女性身份的双重纠葛的情形下,通过话语实践,寻求自身身份的想象和构建是本论文写作的考察起点。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社会所产生的深刻的历史文化转型时期,对当时走上历史舞台的知识分子有着莫大的影响。知识分子很快“按照新时期的意识形态和国家所构建的身份结构体系,对其‘文革’时期的历史身份进行重新评价,进而建构新的身份形象。”[4](P107)然而,在对文革话语反拨的基础上构建新的意识形态,是知识分子构建自身身份和国家民族之间关系的重要纽带。这当中,知识分子是作为整体来考虑和量度的,性别问题的存在被省略了。新时期起初,在文学领域开始了“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的呼喊,以大写的“人”出现为标志的新的身份构建同样没有完全考虑两性之间的差异,遮蔽了女性的性别身份,制约了女性知识分子的话语实践。而将此推演到新时期女性作家的创作中来看,其作为知识分子和女性的双重身份使女性作家和男性作家共同“呐喊”的同时,女性自我的声音和知识分子话语之间充满了裂隙。正如戴锦华所说:“一如中国妇女的命运如此紧密地与中国的历史命运、与中国社会的变迁胶着在一起,新时期的女性话语亦相当繁复地与主流话语呈现出彼此合谋又深刻冲突的格局。”[5](P24)

张洁作为新时期女性作家的代表,在这一阶段发表了大量的作品,其中《谁生活得更美好》(1979)《爱,是不能忘记的》(1979)、《波西米亚花瓶》(1981)、《沉重的翅膀》(1981)、《方舟》(1982)、《七巧板》(1983)、《祖母绿》(1984)等小说多次获奖,并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争鸣。在这些作品中,张洁多以女性知识分子作为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以现实生活中女性的爱情、婚姻为主线,展现一代知识分子艰难行进的步伐。因此,在考察20世纪80年代初这一特定历史阶段张洁的创作,对以女性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小说文本叙述的裂隙进行解析,试图从文本中读解出女性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困境及张洁如何在话语纠缠的困境中的尝试建构女性知识分子身份的实践,从而透视出张洁20世纪80年代初女性写作的历史场景。

一、方舟:现实空间的性别寓言

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张洁率先用“爱的话语”描摹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女作家钟雨和一位老干部心心相印却遥不可及的爱情故事。钟雨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与“一个相当漂亮的、公子哥似的人物”离婚了,并且一直爱恋着一位老干部。老干部早在三十年代参加地下工作时,因为一位老工人保护了他而被捕牺牲,他为了照顾老工人的妻子和女儿毫不犹豫地娶了老工人的女儿。然而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但是他们却一直生活得很和谐。尽管在现实生活中老干部和钟雨都不能走到一起,但一直相互关心、依恋着,钟雨每次出门都带上老干部送他的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每天都用笔记本和他交谈;在“文革”中老干部被迫害致死后钟雨为他带上黑纱……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她还在笔记本上记下:“我是一个信仰唯物主义的人,现在却希冀着天国。倘若真有所谓的天国,我知道,你一定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就要到那里去和你相会,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再也不必怕影响另一个人的生活而割舍我们自己。亲爱的,等着我,等着我,我就要来了。”[6](P384)

正如叙述者的话:为了“不影响另一个人的生活”,两人割舍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或者说钟雨在这里默许了自己的爱情选择,摒弃世俗的爱情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暗合了传统的伦理习惯。从这一角度来说,女性知识分子对自己爱情的选择无疑是以牺牲自己在现实中的爱情作为前提的。这种牺牲无疑也是痛苦的,是女性自己将自己摆放在心灵的祭坛上的献祭。张洁将女主人公自己自述成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其实在其话语实践中包含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女性知识分子对理想爱情的追寻使自己超脱了现实层面;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的世俗爱情的缺失也使女性自我陷入了痛苦之中。

如果说,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张洁将女主人公钟雨的爱情建构在自己的想象中,从而达到封闭而不被侵袭,在彼岸世界达到圆满的话;那么《方舟》则昭示着现实困境中女性知识分子生存的千疮百孔的真实境况。

小说《方舟》的副标题是“你将格外的不幸,因为你是女人”,点明了文章的主题。在《方舟》中张洁塑造了三位性格迥异、各具特色的女性中年知识分子:荆华、梁倩、柳泉。三位女性都是知识分子:荆华是理论工作者、梁倩是电影导演、柳泉从事外文翻译,而且这三个女性都是离过婚的,一起居住到一栋单元楼里,构成了一个有全部由女性组成的私人空间。这一私人空间并非是“极乐”的空间,更像是一直在现实波浪里行走的小船。窗台上凋敝的兰草、厨房中洗碗池中堆满的吃过没洗的碗、正在烧菜的荆华发现油瓶中没有了油,这一切在昭示三个女性群体生活的非日常性,也显现了女性知识分子身份与日常生活的冲突。这一私人的领域,同时也是时刻被窥视、闯入的空间。梁倩的丈夫白复山为了利用父亲的关系,肆意地来找梁倩的麻烦,不断骚扰“摇动”中的空间。作家描述了白复山对这三个女性表现了极度厌恶之情,在他的眼中,他们“一个个像风干的牛肉”,“就是半夜三更,把他们扔到大马路上,也不必担心有人拣了去”,“除非有人闲的实在难受”。[7](P240)女性的性别身份被置换成生理性别,女性生理特质的消失似乎使女性的身份建构变成了可疑的对象。然而这一情形并没有得到停止,居委会贾主任也用异样的眼光时刻窥视着他们的生活,因为“在一般人的眼里,离过婚的女人,都是不正经的女人。”[7](P245)这导致三位女性只能退缩在自己被界定成“异类”的领域中,无法获得“这世上人人都应该享有的友谊、爱情、公正、尊重、保护、帮助。”[7](P247)

二、他者:国族想象边缘的女性知识分子

短篇小说《谁生活得更美好》书写了两个工人和一个汽车售票员的故事。年青工人施亚男和吴欢每天都乘1176号公交车上班,公交车上新换的售票员姑娘引起了两位年轻人的注意。售票员姑娘虽然瘦小单薄,感觉上不能负担繁忙的售票工作,但是女孩子认真的工作态度却使她深深地吸引了施亚男和吴欢。吴欢利用在车上的时间吸引女售票员的注意,不让售票员检票,或者“帮她给坐在远处的乘客传递车票和车钱”。他还故意将夹着情书的《红楼梦》丢在车上,结果遭到了女售票员的拒绝。为了报复,他故意不买票,当女售票员督促他买票的时候,他将五角钱的钢钅崩儿全部撒在了地上,结果“她没有穿雨衣,站在倾盆大雨里,不言不语地看着吴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情,如同看见生了重病的人。然后她弯下腰去,在泥泞和水洼里捡着那些小钱。”[6](P395)这一场景也让在场的施亚男深深感动,他越来越感到女售票员的工作是“平凡而高尚的劳动”,愤然和吴欢分开。饶有趣味的是文本中仍有另外的一条线索:施亚男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一直跟一位自己崇拜的诗人信件来往,却素未谋面。而他跟吴欢的交往也跟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吴欢“经常捧着一本斯宾诺沙的书”。但是吴欢对待女售票员的行为使他彻底地失望了,所以他决定去拜访那位写诗的朋友一并诉衷肠。结尾是他拜访的诗人田野竟然就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施亚男却感到自惭形秽,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身份,说了几句搪塞的话就离开了。“天天,他都能看见1176号汽车从他身边驶过。逢到这时,他便在心里默默地说:可尊敬的朋友,等到我离你更近一点的时候,我一定去看望你,而现在我还不能。”[6](P398)

这一结尾的设计是颇为精巧的,施亚男最终发现了女售票员的双重身份。如果说当女主角作为售票员身份时,她的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让施亚男感动,那么在最后发现女售票员竟然是自己所仰慕的诗人的时候,感动的情愫就潜在的转化成了崇敬的感情。对知识的渴求是男主人公内在的认识新世界动力,女主角发表诗歌预示着对知识的已获得和应用,从而使女性作为拥有知识的主体得到崇敬。同时,“等到我离你更近一点的时候,我一定去看望你,而现在我还不能”的叙述也明确地体现由于知识的拥有程度的不同所产生的等级和距离。当然,文本中对女售票员平常的劳动极力地讴歌,不仅说明平凡工作的可敬,更是体现了具有知识的主体所做出不平凡的贡献。同样,吴欢的世俗化的情爱追求被叙述人所否定,而且其对知识的渴求也被暗示成是一种附庸风雅的行为,“他之所以读那些书,多半是因为它晦涩、难懂。光凭这晦涩、难懂,就会让人感到他趣味高雅,思想深奥。”[6](P387)这一“知识爱情”的文本颇为雷同于早期“革命恋爱”的小说模式,从而显现出新时期意识形态生产的深沉意味。知识取代了革命的地位,成为新的意识形态所追崇的对象,而作为知识拥有者的女性在嫁接到知识的链条中时,自身的地位自然而然也随着知识的提高而提高。

改革在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承担着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使命和途径,而知识分子作为顺应潮流的呐喊者和实施者,由此获得了现代性的意义,并在现代性的想象中完成了自身的主体构建。然而,完成了自我建构的知识分子的性别身份往往被默认为男性,女性知识分子往往作为辅助者常常处在暧昧的角落,其典型代表是《乔厂长上任记》。

和《乔厂长上任记》一样,《沉重的翅膀》也是一部知识分子呼应改革大潮的意识形态的一部力作。它的落脚点仍然是经济社会转型时期改革的力量和保守的力量之间“两条路线”的斗争,以郑子云、陈咏明、贺家彬等为代表的改革派和田守诚、孔祥、宋克等为代表的保守派围绕曙光汽车厂的改革展开了激烈的角逐。张洁将郑子云塑造成一位为改革事业殚精竭虑的英雄(改革的代表同时也是男性权利、话语的代表),不屈不挠地向着改革应该的发展方向前进。曙光汽车厂无疑地象征着缓缓前进的中国。小说开始以邓小平的话点明了小说的改革主题:“实践,是检验客观真理的唯一标准。”不一样的是,在《沉重的翅膀》中张洁重点塑造了一位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叶知秋。在接下来的第一章中,作家描摹了叶知秋对养子莫征其乐融融的生活图景,两人准备了红菜汤、腊肠和面包的午餐使整个家庭弥漫着温馨的气息。然而这种场景迅速被转换,叶知秋为丢失的写作提纲向莫征大发脾气。不和谐的因素还有叙述人描述了叶知秋的外貌,“说不出叶知秋脸上的哪个部件,究竟有什么明显的缺陷,可是这些部件凑在一起,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使她成了一千个女人里也难以遇到的一个挺丑的女人。”[6](P3)

作为记者的叶知秋,对改革充满了热情,通过采访郑子云、报道曙光汽车厂的现实状况而陷入了政治、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并由此跟郑子云成了朋友。如果说叶知秋主动地介入曙光汽车厂改革的浪潮之中,展现了知识分子高昂的政治激情的话;那么她跟郑子云的交往遭到郑子云的夫人夏竹筠的嫉恨就凸显出性别的特点。特别有意味的是,郑子云的夫人夏竹筠承担了女性中的女性“他者”的角色。夏竹筠原先也是一个“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然而她现在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了只注重修饰自己外表、衣物的花瓶式的人物,“夏竹筠衣着入时,注意修饰,从不哈哈大笑,生怕脸上不断堆出的笑纹会加深皮肤的皱褶。真的,近六十岁的人了,看上去也就是四十七八的样子。”[6](P55)这一原因所在主要是缺乏思想性、革命性的她再也不能承担改革重任的郑子云的得力助手和思想伙伴了。叶知秋积极参与改革的思想、行动使得她能够和郑子云有平等对话、交流的机会,但是夏竹筠对两人交往的暧昧性做出了指认,使叶知秋的性别主体凸显出来。叶知秋所写的报告文学发表以后,马上就被保守派“污名化”,如同叶知秋对郑子云在电话中抱怨的那样,“说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觉,还和写到的主人公某副部长——也就是阁下,勾勾搭搭,编辑部不该发我那篇文章,诸如此类。”[6](P221)尽管女主人公的性别特征由于不协调的脸部特征的组得到了有意的遮蔽,而女性的性别身份的被指认和“污名化”后,也导致叶知秋原来在改革浪潮的尖头的知识分子“合法性”产生危机,从而潜在的有从历史的中心退居边缘的危险。相比而言,夏竹筠外貌的描摹,实际上是作为知识分子主动放弃自身身份和权利来叙述的,放弃意味着放弃参与国家民族新形态的构建。或者说,女性和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必然地导致女性处于既中心也边缘的位置,承担着随时跌落到“他者”位置的可能。同样,张光年在《沉重的翅膀》修订本序言中对张洁做了较高的评价,“张洁同志的文笔是细致的,敏感的,长于人物的心理描绘,但有时流露出感伤情调。现在这位女作家从自己织造的精致的、时而织进淡淡哀愁的纱幕中走出来,大踏步地走上新工业战线新旧斗争的战场,这是应当鼓掌欢迎的。”[8](P503)对张洁女性作家身份的指认,并对张洁的创作给予褒扬,其潜在含义是张洁的创作脱离了原先的女性意味的内容和形式,采用了男性常用的话语形式;只有女性作家在采取这种对自身的性别身份采取遮蔽的方式,其创作成就才得到男性权威的认同和鼓励。女性知识分子本身的无奈和宣泄也只能通过人物之口才能表达:妇女的真正解放,有待于人类社会的进步,有待于健全的社会体制、逐步提高的文明程度。

三、疾病:女性生存困境的隐喻表达

伍尔芙曾经阐释过疾病在文学表述中的作用,“生病是如此司空见惯,而它所带来的精神变化是如此巨大,当健康之光临时所泄露的尚未被发现的领地又是如此令人惊讶……当我们想起这些就像我们经常被迫去想及它们时,发现生病没能在文学的基本主题中与爱情、战争以及嫉妒一样占据一席之地,就变得确实有些奇怪了。”[9](P39)在张洁的成名作《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疾病就显示出它的隐喻功能。被四人帮迫害的老音乐家梁启明身患癌症,在偶然间发现了伐木工人的孩子孙长林的音乐天赋,于是“他争分夺秒地把留在世上的最后时光全用在孙长林的身上”,将自己的音乐才华无私地全部传授给了孙长林,而他自己最后在疾病无法治愈的情形下去世。后来,孙长林带着老音乐家的期望,去北京报考音乐学院,获得了第一名。虽然老一代艺术家被迫害致死,但是他的音乐却被青年一代继承下来了。

文本中弱化了音乐家受难的书写,通过描摹孩童眼睛中大森林的美好景色消融了苦难的环境,而身体的疾病在此被置换成培养新一代知识分子的时间界限。梁启明在病危之际所作出的判断,可以看成是一个预言,它验证了新时期的祖国锐意改革的实践和行动的方向。同时,知识分子坚守自身的品格和目标被强化确认。孩子学成后到北京参加音乐学院的报考成功无疑象征着知识价值的被认可,也喻示“文革”的受难者在艰难岁月中自我实现的完成。在此,疾病象征着知识分子受难的仪式,作家仪式化的表达实现了新时期为知识分子正名的主观意图。

桑塔格说过,“正是那些被认为是具有多种病因的(这就是说,神秘的)疾病,具有被当时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务。”[10](P55)小说《方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这一点。在《方舟》的开头,就以荆华身体的病痛作为开端:“会不会又是阴天?荆华怕阴天下雨。一到阴天下雨,她的腰就会疼得格外厉害。”[7](P232)身体的不适使她想到了许多,“为了养活被打成反动权威的父亲和因此失去了生活保障的妹妹,才嫁给了那个森林工人而后又离婚的”,作为马列主义研究者的她被打成右派后要维护“零下二十几度的木头屋子”而“挑水、和泥,蹬着自己钉的摇摇晃欲坠、几乎就要散架的小梯子,爬上爬下地抹严木头小屋上的每一条缝隙。”[7](P234)女性的生存遭遇得不到社会的体谅和认同,她仍然担心被不理解和指责,“逢到那些幸福而贞洁的女人,痛骂别的女人的时候,荆华总感到像是在骂她。”[7](P236)现实生活也使得她不免要忍住病痛,冒着大风雨从楼下一趟趟地往上搬蜂窝煤,最终引发了高烧……

荆华作为一个女性知识分子,要承担本身承担不了的体力劳动,疾病的痛楚更加重了她身体的虚弱,而真实的处境的不被理解更加重了她心灵的负担。即使疾病的成因被设置到历史的场景中,虚化成文革苦难的叙述。然而我们应该看到文本中暗喻的存在。“阴天”象征严酷的现实生活环境,而“阴天”和女性身体的“疾病”是联系在一起的。随着“阴天”的到来而来的“疾病”,就不仅隐喻着女性身心健康的被伤害,也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女性被迫“雄化”的现实社会场景。相比较而言,如果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的梁启明的疾病使男性知识分子实现了从“小我”到“大我”的飞跃,那么疾病在《方舟》中却依然暗喻以荆华为代表的女性知识分子仍然陷落在现实的泥潭中不能自拔。

四、救赎:知识女性的自我超越

孟悦在分析张洁小说曾提出张洁小说“记忆与回忆”是重要的主题:“记忆与回忆是张洁一贯酷爱的主题,只不过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只有一个太阳》,这些主题负载的情愫和韵味已截然不同”,“《祖母绿》延续了这一记忆与回忆主题。曾令儿虽不似《爱,是不能忘记的》的主人公那样,享有一个始终温馨的记忆,但最终通过遗忘战胜记忆而有了更为充实的回忆,通过遗忘有关背叛耻辱乃至悲伤痛苦的记忆,通过遗忘有关所爱的人的记忆而获得了对爱的本身的回忆,这些回忆支撑着生命的意义,抗拒着命运与死亡,遗弃了行尸走肉,把一切过去痛苦无偿的代价还给未来,归还给生命本身。对于十年浩劫的幸存者,《爱,是不能忘记的》那为了不忘的记忆,《祖母绿》那为了纪念的忘却,乃是通往末日审判和最后的救赎的主题。”[11](P55)实际上,孟悦通过将《爱,是不能忘记的》《祖母绿》等看做是张洁小说创作的一个序列,但是在点明这个序列的整体表述主题“记忆与回忆”以外,记忆和回忆也有着不同的指向,而《祖母绿》当中的“救赎”恰恰是其中心意指。

《祖母绿》中曾令儿是一个为了爱无私奉献、最终超越了男女情爱的女性形象。在读大学期间,她就爱上了本班的同学左葳,并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情。在左葳生病的时候为他补课,却不知道装扮自己吸引异性;在海上游泳的时候,拼着自己的性命从旋涡中救出左葳;在“反右”运动开始后,她替写大字报的左葳担下了所有的政治责任,落下了发配边陲小城的结果。在左葳为了报答她对他的帮助而要跟她结婚的情形下,她用“一个夜晚,完成了一个妇人的一生”。随后撕毁了结婚介绍信,独自一人去往小城。到达小城后,她不仅承担着右派的帽子,还要承担坏女人的骂名艰难地生存,并生养自己和左葳的孩子。可是孩子陶陶却不幸在一次游泳中溺水身亡。可以说,苦难像影子一样无时无刻跟着曾令儿,而曾令儿一直没有放弃努力,即使在最艰难的处境下,依然坚持业务学习和研究,并靠自己的努力获得同行专家的赞赏,并引起国际上的注意。与曾令儿相对应的是另一个女性卢北河,她在左葳和曾令儿的感情结束后,和左葳走向了婚姻。然而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从没有感觉到爱情的真正存在,反而是为了左葳的事业、生活殚精竭虑。最后,为了左葳能够在事业上取得成就,她力邀曾令儿参加数码编制组,并将真实的意图告知曾令儿,希望她能够再次帮助左葳。

在卢北河和曾令儿的会面中,叙述人通过卢北河的视角看到曾令儿,“只有在她那安详自若的神态中,才可以看出,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妇人。那是一个饱经忧患,或是死而复生的人才有的安详和成熟。”[7](P395)苦难使曾令儿对爱情的理解得到了升华,“她的爱情已经得到过呼应,这种可以呼应的爱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经足够,因为还有那么多人,过完了没有被呼应的人生。”这一转变使曾令儿实现了自我的超越,“曾令儿觉得,她已越过了人生的另一高度。她会去和左葳合作。既不是为了对左葳的爱或恨,也不是为了对卢北河的怜悯。而是为了对这个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7](P410)

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在叙述者的追忆和回忆的过程中,曾令儿一直以一个知识分子形象作为自身的表征,如,在和左葳交往中不会用所谓女性的柔美去吸引男性的,而是通过展现自身的力量和智慧来表现自我。力量和智慧赢得了爱情,然而却是不圆满的。女性爱情因政治原因的失去,但也使女性本身变得纯粹,只显露知识分子的表征。形成了政治/知识、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模式中,知识分子和女性身份虽处于弱势,但在道义上处在优势的地位。在文本中,即使在回归以后,知道自己是作为被利用的对象,作为实际的技术工作人员仍愿意参与工作,其知识分子的追求是明晰可见的。同样,作为女性的她在对生活、爱情有了通达的理解后,自觉地将男女之爱转变成了“无穷思爱”,从而实现了对世俗情爱的超越。这双重超越是具有同向性的,个人情爱的升华和事业的发展缝合在社会进步的意义层面上。所以,爱的“救赎”变成了对社会、自我都产生了救赎意义,女性以知识分子身份超越爱开始了“浮出历史地表”后的展望和实践。

五、结语

张洁曾经说过:“我的思想老是处在一种期待的激动之中。我热切地巴望着我们这个民族振兴起来,我热切地巴望着共产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让全人类生活在一个理想社会之中。人类所受过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有什么权利不为这一目标的实现,而义无反顾地献出一切呢?”[8](P38)可以看出,共产主义的理想是张洁其时对一代知识分子自我认同的注脚,其目标式的想象和代言式的意识形态特征是和20世纪80年代的整体氛围非常吻合的。然而,当涉及性别问题时,张洁的论述就和前面对知识分子的集体认同想象发生了矛盾,“女人和男人在心理上是完全不同的。可能他们之间永远不能相互理解,任何两个不同性别的人都是如此。有时我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理解你呢?答案是没有。一个人要求被理解实在是太天真了。对于一个艺术家尤其如此。”[8](P540)事实上,通过对文本细节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新时期张洁小说中的女性知识分子形象所显现的性别身份和知识分子身份的矛盾一直纠缠在文本中,张洁试图用知识分子的集体认同来消弭、遮蔽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建构知识分子的主体身份;在消弭、遮蔽当中又体察到自我性别身份缺失的痛苦、无奈。尽管张洁一再宣称自己不是女权主义者,然而其创作中的性别指认是无可置疑的。也许可以这样说,她的小说“不仅表现了对具有中国本土特色女性性别境遇的深层文化思考,也直接或间接表达了对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社会、历史、民族、家庭、阶级、阶层的文化思考。”[12]这种思考是在现实和自我的二重压力之下,张洁通过创作游移、转换的女性知识分子身份的真实途径,又图景式展现了双重身份纠缠的复杂关系来完成的。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张洁的创作和前期相比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而这一转变也和张洁对女性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有着紧密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张洁80年代初创作的考察,从女性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困境及探寻角度研究作者创作风格的变化或许是探究张洁小说流变的另一向径。同时,也可能为我们重新思考80年代的相关问题提供一个历史谱系学意义上的范本和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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