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山西省委对大寨精神的总结

王家进

1964年，毛泽东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后，周恩来在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对大寨精神作了概括，指出：“大寨大队所坚持的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都是值得大大提倡的。”在此前后，中共山西省委也对大寨精神作过几次总结，对推广农业学大寨运动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随着“四清”运动的深入开展，山西省委对大寨精神的总结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越来越突出政治和阶级斗争。本文试对此问题作一些初步探讨。

一

1961年初，中共中央召开八届九中全会，根据“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发生的严重问题，决定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调整的基本目的就是要实现“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优先发展农业。不久，山西省委召开一届十四次会议，传达贯彻了中央精神，并以农、轻、重为序安排了山西国民经济的发展。此后，山西省委对全省的农业生产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调查研究和思考。省长卫恒指出：“1960年我们遇到了最大的困难，吃的、穿的和用的空前地紧张起来。在这最困难的年代里，使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了以农业为基础对于整个社会主义建设的深刻意义，使我们比较清醒地懂得了必须以农业为基础来重新调整整个国民经济。”①卫恒：《关于发展农业生产问题的报告》（1962年11月）。

山西是个内陆省份，境内山多平川少，而且干旱少雨，自然灾害尤其是旱灾频繁，农业基础薄弱，生产条件差，农业生产不稳定。这些问题长期以来困扰着山西省委。要解决这些问题，最根本的出路是实现山西农业现代化。山西省委在一届十五次会议上提出：“解决这个矛盾的根本办法，必须是发展农业生产力，实现农业现代化。”但是，在当时的条件下，农业现代化只能是一个长远的奋斗目标，现实需要人们另寻出路。

正是在这一情况下，山西省委发现了大寨这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先进典型。当年任山西省委副书记的王大任曾说：山西省委发现了这一典型后，“经省委几位领导商量，作出了全省向大寨学习的决定。后来陶鲁笳同志 （当时任山西省委第一书记）向毛主席汇报后，毛主席肯定了大寨的经验，提出了‘农业学大寨’的号召。”②王大任：《他同群众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卫恒同志纪念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0页。山西省委最早提出学大寨，是在1963年3月全省农业先进集体代表会议上。但当时，大寨还不是一个值得全面学习的典型。山西省委只总结了他们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帮助后进村的事迹，提出了“学大寨，一带二”的口号，要求在全省形成比学赶帮超的群众运动。

1963年8月，大寨遭受了特大洪灾，损失惨重。但在自然灾害面前，大寨人提出“三不要，三不少”（即不要国家救济粮、救济款和救济物资；统购不少、口粮不少、分配不少）的口号，战胜了自然灾害，再次夺得丰收。这对落后的山西农业来说是一个启迪，对山西农民也是一个深刻的教育。

山西省委抓住了这个典型，于11月9日向全省农村、城市各级党组织发出向大寨学习的通知。指出：“我们要在各条战线、各项工作中，长大寨之志，兴大寨之风，使农村的冬季生产和城市的增产节约运动，更轰轰烈烈而又扎扎实实地开展起来，促进国民经济进一步全面好转。”同时把大寨的精神用三句话作了高度概括：“藐视困难，敢于革命的英雄气概；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坚强意志；以国为怀，顾全大局的高尚风格。”③《山西日报》1963年11月10日。11月10日，《山西日报》发表社论《学大寨之志，长大寨之风》，指出：“大寨之志，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雄心壮志。大寨之风，就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勤俭建国，勤俭办社，勤俭办一切事业的艰苦奋斗作风。”大寨人的精神和山西省委的号召极大地鼓舞了全省人民，有力地促进了全省农业的发展。

这是山西省委第一次对大寨精神的正式总结。尽管此时中共中央已召开了八届十中全会，提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全省的“四清”运动已经展开，但从山西省委所提的学大寨口号和对大寨精神的总结来看，大寨从一开始就是农业生产上的先进典型，并不是搞阶级斗争的样板。提出学大寨，是想把山西的农业搞上去，改变长期以来山西农业的落后面貌，实现农业的稳产高产。

这基本上体现了山西省委一届十五次会议的精神。在这次会议上，山西省委分析了全省农业的状况，提出了“逐步实现农业技术改革，改造自然面貌，发展农业生产”的任务。并且还着重指出：“为了尽快地发展农业，目前农业方面的中心任务，要从过去主要地实行社会改革，转到主要地实行农业技术改革，积极地、因地制宜地实现农业现代化，逐步地改造大自然的面貌。并且使一切工业部门的工作转移到以农业为基础的轨道上来，进一步加强对农业的支援，这是提高农业生产力水平的根本出路。”④卫恒：《关于发展农业生产问题的报告》（1962年11月）。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山西省委对山西农业进行了思考，并树立了大寨这一典型。

二

1963年底到1964年春，全省人民响应山西省委的号召，掀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这一时期，由于有山西省委总结的大寨精神所指引，学大寨基本上是在生产领域里进行的。1964年2月10日《人民日报》社论《用革命精神建设山区的榜样》，也要求各地从四个方面学大寨，一要学大寨人远大的革命理想和对未来坚定不移的信心；二要学习敢于藐视困难、自力更生、发愤图强的优良作风；三要学以整体为重的共产主义风格；四要学永远向前、并把伟大的革命精神和严格的科学态度结合起来的好作风。《人民日报》社论总结的这四个方面与山西省委的概括基本一致，也是从生产建设方面着眼的。

可就在当时，山西的“四清”运动和阶级斗争有所发展。1963年11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 （草案）》（即《后十条》），强调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还要求坚决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开展社会主义教育。

《后十条》颁布后，按照中共中央的要求，山西省委也不得不从对全省农业的调查研究和思考中抽出一定的精力，宣讲两个十条 （指《前十条》和《后十条》）。山西省委原来总结的大寨精神，本来与“四清”无关，这时也不得不加进一些阶级斗争的内容。1964年4月20日，周恩来委托农业部长廖鲁言到大寨，亲自作了20天的考察。回北京后，廖鲁言向毛泽东和周恩来写了书面汇报，着重介绍了大寨生产建设方面的经验。鉴于当时的形势，他把大寨精神概括为六条：（1）大寨人有革命的思想，树立了雄心壮志；（2）始终坚持依靠贫下中农的阶级路线； （3）有一个比较好的领导班子；（4）干部参加劳动，大公无私，以身作则；（5）冲天的革命干劲和严格的科学态度相结合；（6）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爱国家，爱集体，爱社会主义，有共产主义风格。①廖鲁言在大寨大队的蹲点调查报告 （1964年5月）。这几条与山西省委所总结的大寨精神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就是：强调了“始终坚持依靠贫下中农的阶级路线”。

中共中央《后十条》强调阶级斗争，不能不给农业学大寨运动带来一些影响。1964年夏，当人们再次提起大寨精神时，已有一些明显的变化。1964年8月，正是大寨遭受自然灾害一周年。26日，《山西日报》发表社论《大寨精神的伟大力量》，社论说：“从一年多来全省各地学大寨的群众运动中，我们更深刻地体会到，大寨精神，就是坚持阶级斗争，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的革命精神，就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总路线精神，就是坚持试验，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这样一来，阶级斗争的理论开始被引入农业学大寨运动，逐步地成了农业学大寨的一项内容。

本来在山西省委一届十五次会议上，山西省委已明确提出：“目前农业方面的中心任务，要从过去主要地实行社会改革，转到主要地实行技术改革。”按照山西省委的这一设想，山西农业会有更快的发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定会取得更大成绩。但是，随着“四清”运动的深入开展，阶级斗争扩大化，山西省委又被迫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抽出部分精力搞运动，给工作带来一些不利影响。

这个时期，作为一个先进典型，大寨本身也突出了政治，更加强调了阶级斗争。山西省委原来总结的大寨精神也被解释成为开展阶级斗争的结果。从全省范围来看，许多地区学大寨不仅学大寨精神，也开始学阶级斗争。当时被山西省委誉为在“大范围内学大寨的样板”——盂县就提出，学大寨“必须学习大寨党支部抓阶级斗争促进生产斗争的经验，不断地进行两条道路、两种思想的斗争”②刘开基：《盂县——大范围内学大寨的样板》（1965年2月9日）。。应当看到，尽管此时阶级斗争已渗入农业学大寨运动，造成一些不利影响。但是“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仍然是经济建设的主要目标，以调整为中心的各项工作仍在抓紧进行，实现农业技术改革仍然是山西省委领导全省农业的头等大事。所以，农业学大寨没有受到大的干扰，山西省委依然把1963年11月总结的大寨精神作为总的方向，要求全省农村坚持学习。1964年7月25日，山西省委在转发农业部长廖鲁言关于大寨调查报告时指出：“省委去年 （即1963年）11月曾发出通知，号召各级党组织向大寨人民学习。八个多月来，许多地方学习大寨很有成绩，希望在此基础上，以廖鲁言同志这个调查报告为主，再普遍组织一次学习，并且总结前几个月学大寨的经验和问题，把学习大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这表明，在山西省委看来，大寨基本还是一个农业生产上的典型，一个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典型，全省农业学大寨运动基本没有超出这一范围。

三

1965年初，全国形势发生明显变化。1月，中共中央公布《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条》），指出这次运动的性质是要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阶级斗争的理论进一步升级。

在山西，1964年冬至1965年春，大寨大队所在的昔阳县也被确定为全省“四清”运动的八个重点县之一。山西省委要求“各个工作部门，都要把社会主义革命摆在自己工作的首要地位，反对埋头业务不问政治的倾向”①卫恒：山西省第三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山西省人民委员会工作报告》（1964年10月6日）。。同时还开展了学习解放军，坚持“四个第一”，大兴“三八作风”，狠抓思想政治工作等群众运动。

大寨作为一个先进典型，也开展了这一系列工作，以求在政治方面也赶上形势，作出表率。大寨人制定了《政治思想工作制度》共10条。表示要“贯彻执行党中央关于大学解放军、坚持‘四个第一’，树立‘三八作风’的号召。对社员进行经常的政治思想教育，抓好活思想”。这与山西省委的要求是完全一致的。1965年初，山西省委在《关于组织今年农业生产新高潮的意见》中就明确指出：“在整个生产高潮中，还要结合生产不断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坚持四个第一，大抓活的思想，把思想政治工作落实到人，认真做好生产中的思想政治工作。”

很显然，形势变了，原来山西省委总结的大寨精神不可避免地要作一些新的修改和补充，农业学大寨运动不得不加进突出政治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内容。1965年3月26日至31日，在山西省贫下中农和农业先进集体代表会议上，山西省委又这样概括了大寨精神：“学大寨，学什么？主要是学由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大寨人所具有的革命精神；一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二是藐视困难、敢于革命的英雄气概；三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坚强意志；四是大胆忠实、改天换地的革命干劲；五是以国为怀、助人为乐的高尚风格。”②《促进农业生产新高潮，夺取今年大丰收》，1965年3月山西省贫下中农和农业先进集体代表会议摘要。

这五条与山西省委原来概括的三句话所不同的是，增加了第一条和第四条，即要有远大理想和革命干劲。这当然都是在改变山西农业落后面貌的工作中所必须具备的。从概括的五个方面来看，并没有体现阶级斗争的概念。但是，山西省委同时又强调，在学大寨的过程中要“突出政治”。什么是“突出政治”？山西省委不久又解释：“突出政治，就是要以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斗争为纲，坚持政治挂帅，把政治放在首要地位，以政治统帅生产，统帅经营管理，统帅一切工作。把思想政治工作渗透到生产、管理和其他一切工作中去。”③中共山西省委：《关于系统地建立农村政治工作的指示》（1965年4月22日）。在这里，政治工作对生产和其他一切工作的反作用被不恰当地夸大了，阶级斗争被日益突出出来。山西省委一届十五次会议提出的农业中心任务要转到农业技术改革的思路被新的口号取代，山西省委提出了“两手抓”，即“发展生产，一手抓阶级斗争，一手抓科学实验”④《促进农业生产新高潮，夺取今年大丰收》，1965年3月山西省贫下中农和农业先进集体代表会议摘要。。1965年4月22日，山西省委发出《关于系统地建立农村政治工作的指示》，向全省农村基层党组织提出“把政治放在首要地位”。《山西日报》在5月22日发表社论《一定要把思想政治工作放在首要地位》，社论说：山西省委的上述指示是“根据两年来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丰富实践，从认识上、方法上、制度上提出了巩固农村社会主义政治阵地，促进广大农村干部、群众思想革命化的措施”。此后，省、地、县各级党委农村工作部，都改为农村政治部。

山西省委作出这项指示，是为了适应“四清”的发展，适应阶级斗争的形势。既然山西省委提出要“突出政治”，“以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斗争为纲”，那么再用这个标准衡量山西省委两次总结的大寨精神，显然有不适应之处。于是在山西省委二届一次会议上，省委再次对大寨精神作了总结，将其概括为“一条红线，五个要点”，指出：“一条红线，就是毛泽东思想挂帅、总路线挂帅。五个要点，就是：一、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二、有爱憎分明、一心向党的坚定立场；三、有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坚强意志；四、有藐视困难、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五、有以国为怀、助人为乐的高尚风格。”①卫恒：《必须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进行到底》（1965年8月6日）。这样一来，“突出政治”、“阶级斗争”都直接体现出来了。

“文化大革命”前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是与全国范围内的“四清”运动同时进行的。因此，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四清”运动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理论的影响。但也不可否认，大寨首先是农业生产方面的先进典型，曾为改变山西农业的落后面貌作出了重大贡献。山西省委最初对大寨精神的总结，完全是从发展农业生产考虑的，并没有提及阶级斗争。中共山西省委第一书记卫恒 （当时陶鲁笳已调离山西，卫恒接任省委第一书记）在省委二届一次会议上指出：“直到1964年9月中央工作会议以前，省委对全省客观存在的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仍有认识不够的地方，对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艰巨性也估计不足。”这点当然也可以从此前对大寨精神的总结上反映出来。

1964年10月，在山西省三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卫恒在《山西省人民委员会工作报告》中，提出“反对埋头业务不问政治的倾向”。1965年1月，中共中央发布《二十三条》后，山西省委在总结大寨精神时，才逐步加进“突出政治”、“阶级斗争”等内容。

尽管如此，20世纪60年代山西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坚持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以国为怀、顾全大局，爱国家、爱集体等原则，这些都是正确的。至于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干部和群众也是正确的。但片面夸大政治的作用，尤其是不适当地强调阶级斗争，必然要导致后来出现的“左”倾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