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川
中国导弹专家钱学森去世,《杂文报》在头版发表了四篇歌颂文章,其中一篇的标题是“中国科学界的鲁迅”,评价何其高,当然这是作者的自由。但在这篇文章末尾又不准其他人重温旧事,不准提钱先生发表在1958年6月16日《中国青年报》的那篇名著《粮食亩产量会有多少?》,而且用刻薄的语言挖苦“提意见”的人:“那些中国式的会写几个破字的酸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他们不看钱学森一辈子做了多大的好事,就会抓着芝麻大的小事”云云(2009年11月3日《杂文报》)。这家媒体能够发表这样刺眼的文章,说明确实具有蔡元培式的“兼容并包”的雅量。既如此,我也回答幾句,以作响应。
这里有两个问题必须搞明白:一是,在“大跃进”时期,钱先生以他的身份发表那篇文章,是“芝麻小事”,亦或不是?二是,可不可以给钱学森提一点意见?其实,第二个问题用不着讨论,谁也不能禁止给任何人提意见。只说说第一个问题。
在改革开放以前的三十年当中,由于政治压力极大,政治运动不断,多数老百姓和各级干部为了生存,在政治高压下不得不违心表态“紧跟”和“拥护”。到了今天,我们对这些违心的表态大都表示了理解和宽容,认为他们当年是“没办法”。不过对于当年另一些“表态”,我们不能“宽容”,因为他们不是“违心”,而是“真心”地为错误政策推波助澜,“真心”地要把正直的“对手”打入阿鼻地狱。林彪、康生、江青之流就是这样的“表态者”。这样两种不同的“表态”,表现起来前者是随大流,“人云亦云”、就事论事,尽量不上纲上线,不另外提新口号、戴新帽子。后者则往往要显示自己的“忠心”和“独具慧眼”,专门要提“要害”,要触动最高领袖的神经敏感之处,要提使最高领袖印象深刻的新口号、新帽子。这种对比最鲜明的莫过于庐山会议期间,众人对忧国忧民的彭德怀同志的“批判”了。朱德、周恩来等本来很同情彭老总,但开会的时候又万分无奈地不得不“批”。尤其是朱德,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惹得最高领袖当面奚落他是“隔靴搔痒”(《巨星闪耀·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在一起的日子》,中央文献出版杜2006年8月版)。轮到林彪就不同了,什么政治高帽最骇人听闻他就给戴什么:“彭德怀这回是招兵买马来的,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甚至直指最高领袖最担心最敏感的“篡党夺权”问题,“只有毛主席能当大英雄,别人谁也不要想当英雄。你我离得远得很,不要打这个主意。”他这样血口喷人,果然赢得了最高领袖的极大赏识。
任何人都不会把钱学森和林彪混为一谈,人们可以说钱学森是“好人犯了错误”。因为当年他完全可以不那么“表态”,他完全可以“随大流”,空喊“大跃进就是好”之类。以他的地位,以他对于党和政府的无比重要性,他这样空喊完全可以“过关”。很多中国科学家就是这样过来的。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认认真真”地从“科学技术”的角度去“论证”亩产万斤,而且还至少“同意”在报纸发表:“现在我们来算一算:把每年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这些太阳光能把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给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就不仅仅是现在的两千多斤或三千多斤,而是两千斤的二十多倍!”——“二十多倍”就是亩产四到五万斤,吓不吓人?这不是哪位小学程度的政工干部或“书记”的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中国顶级科学家”的“认真研究成果”。自此以后,谁也不晓得有多少“政治家”会拿这篇“科研文章”为“大跃进”辩护。据李锐的文章透露,起码伟大领袖曾经有过一次(李锐《庐山会议实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版)。“大跃进”造成了灾难性后果,和平时期主要并非“自然灾害”而导致饿死大约三千万老百姓,历史上空前。《中国科学界的鲁迅》的作者如果现在不到五十岁,对那时候到处饿死人当然没有切身体会,有权利认为是“芝麻小事”。如果在五十岁以上还这样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你了。
“大跃进”的根本责任当然应由政治家而不该由“导弹专家”来承担。如果说钱学森负有“万分之一责任”都太那个的话,我准备说他负有“亿分之一的责任”。责任的大小和事情是否是“芝麻”,需要分开来谈。当年发表那样的错误文章也许是“形势所迫”。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政治逐渐开明,言论总在放开,遗憾的是,我们迄今未见“中国顶级科学家”为他当年那篇影响极大的错误文章公开表示歉意,芝麻般的歉意都没有。随着他的告别人世,“道歉”更成为痴想。巴金当年自认为“对不住”几个朋友,一再地表示“忏悔”。钱学森当年“对不住”严肃的科学,实际上对不住那么多人,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点点“悔”呢?如果自认没有什么可“悔”的,公开说明一下事实真相,恐怕也不会比研制核导弹更困难吧?
【原载2009年12月1日《杂文报》标题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