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水盛,张丽霞
(湖南省怀化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湖南怀化 418000)
中医药和其他自然科学一样,在其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一定世界观的支配和影响,而道家的哲学思维对其影响很大,促成了《内经》“天人相应”的重要学术思想体系。把自然的气候现象与生物的生命现象、自然的气候变化与人体的发病规律统一起来认识,从整体上探索人体健康与疾病发生的关系。在道养的基础上进一步与人的生命密切接触,阐明顺应四时、调理形体、怡情养性、尽终天年的人道原则,为《内经》奠定哲学学术思想基础。
神与仙是有区别的,古人造字时神字“从示”,仙字“从人”。 《说文解字 》曰 :“仙,长生仙去”,“老而不死曰仙。”古人认为长生不老就是“仙”。据文献记载,春秋末社会上就开始流传长生不老之说。《左传·昭公二十年》曰:“齐侯(齐景公)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豫而造焉……饮酒乐。公曰:`古而无死,其乐若何?'晏子对曰:`古而无死,则古之乐也,君何得焉?'”可以说明长生不老之说此时已经产生,追求长生不老乃是神仙思想的核心内容。《汉书·艺文志》说:“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生死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神仙指的就是仙,闻一多先生曾说过:“人能升天,则与神一样,长生,万能,享尽一切快乐,所以仙又曰神仙。”因为传说中的仙不仅长生不老,且不惧水火,往来云中神奇,所以仙又称神仙。
《庄子·大宗师》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修道成仙是道教最重要的思想之一,也是道教对人生最高境界的认识。人生境界,是指人的精神修养于人格素质所达到的程度,以及由此决定的认识世界与支配自我的能力。“道教就是理身理国的道理与时间中的技巧和方法”。处于天地境界的人,不仅清楚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而且也明白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作用,人的行为已经进入知性、知天、事天、乐天以至于同天的状态,对宇宙人生有了体知与把握。这种体知与把握是对宇宙人生的最终觉解,能在最大程度上实现自我,获得人生最高的、永恒的价值。道教贵生、重生、以生为乐,以长生为大乐,以不死成仙为极乐,道教的最高境界是成仙,成仙的内核是“合于道”。庄子把社会上流传的神仙思想引入道家,塑造了一系列“神人”、“至人”、“真人”得道者形象。这些具有超自然神力、带有浓重神仙色彩的“得道者”都具有五方面特点:一是外物不伤其身。《庄子·齐物论》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庄子·大宗师》曰真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二是自由往来于宇宙之中。《庄子·逍遥游》中的神仙“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中的至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三是独特的饮食方式。《逍遥游》中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大宗师》曰:“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四是脱离了生命的痛苦。《逍遥游》中神人“肌肤若冰雪,淖约如处子”。《齐物论》中的至人“死生无变于已”。《大宗师》中的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五是长生不老。庄子在《大宗师》、《在宥》等篇章中列举了“年长”而“色若孺子”的女禹;“修身千二百岁”而“形未常衰”的广成子等得道者,都是令世人向往的神仙。
“神人”、“至人”、“真人 ”等一系列得道者形象,将道家学派所崇尚的“道”提升到一个更为广阔、更加诱人的新境界,客观上也为梦想成仙的人指明了一条修道成仙的途径,演绎出诸如“心斋”、“坐忘”、“悬解”等具体的修道方法。《庄子·人间世》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之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大宗师》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又曰:“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心斋”就是要心态若水,专心一意,排除杂念,使心境虚无寂寥,保持清净无争的心态,直至达到老子倡导的“至虚极,守静笃”与道相合的境界。“坐忘”就是静坐,静修,忘却形体,闭塞视听。老子说:“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彻底摒弃自己周围的烦劳,做到“上善如水……而不争;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夫唯不争,故无忧”。“悬解”就是要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切顺其自然。“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保持和谐虚静的良好心态。庄子言中的“修道”方法,其核心无非是抛弃世间功名利禄的追逐,放弃各种物质享受的追求,忘却生命而又以生命为重,使内心变得清净、明朗,渐渐与道相合。“在老子来说,人要长生久视,就应该得道,让生命包含道,拥有道,与道同在。让道包含生命,拥有生命,与生命同在,实现生命与道的同一”。“长生不老”是神仙最突出的特点,但是任何生命体的存在,皆有一个无法超越的时间极限。老、庄也认识到“道法自然”,只有长寿,没有长生不老。《庄子·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又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因此,在老、庄“道法自然”、“修道成仙”的启迪下,“对中医预防理论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有着积极的意义。具体表现在调摄精神、顺应自然、调养身体、饮食有节、起居有常等方面”,促成了《内经》道理论体系的形成。
《内经》大约成书于战国至秦汉时期。这是中国社会处于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型的大动荡大变革时期,政治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时代断裂”,恰恰为学术与文化的发展提供了生存空间和繁盛的契机。这一时期也是社会秩序和价值观念大裂变、大冲突组合的时期,是雅斯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时代”。中国古代的一大批哲学家、思想家像孔子、老子、庄子等先后在这个时代诞生。由他们创建的儒家和道家思想体系,不但成为中国政治文化发展的重要源头,而且对中国 2000多年来的政治文化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当时盛行的“天人同构,心物同构,人神同构”成为《内经》的思想基础。道教的最高追求、核心概念是“道”,道的追求具体地存在于人生形态中,是一种关于人的学问,或者是以人为中心的学问。“正是人,才生活在信仰中,正是人,才探求作为信仰之阐释的神学,所以如果我们要达到对信仰和神学基础的任何理解,我们似乎就必须通过研究人来寻求它”。天人相合成为先秦哲学的时代主题,强调天、地、人三才合一,主张从三者的关系中把握世界。因此,把取象比类、以象论理作为基本思维方法,这与《内经》的主题思想完全一致。《内经》继承和发展了这一思想,提出“人生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也”。“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也”。这与《易传》所说的“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类万物之情”的思维相互印证。《关尹子·二柱》曰,“一运之象,周乎天,自中升而为天,自中降而为地”。由于天地有形有象,人们可以将五官肌肤的感受素材进行总结、概括、分析、综合、对比,从而认识事物及自身的形象和关系,获得规律性的概念。正由于取象比类法则的运用,才使天地自然与人身之间联为一体。即天地与人是一个相对应的系统,人的生理变化服从于自然规律。人也是个小乾坤,所以,人和自然可以类比,在《内经》中处处凸显了这一思维方式。
《内经》从人道的角度,以人的生命为核心,以天人相应为基础,以生命活动的各层次系统为对象,强调精、气、神三位一体,主张从整体上把握人的修身养性。运用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动静、刚柔等范畴形成具有自我修补功能的公理系统,从而克服了用静止的概念把握运动的状态,用抽象的范畴把握具有生命活动的局限。从整体、结构关系和动态功能上把握生命,把生命现象看作一个过程,注意更多的是运动、转变和联系,而不是什么在运动、转变和联系,具有朴素辩证法联系、运动、发展的特征。所以说:“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受“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影响,《内经》运用取象比类、司外揣内、比类别异、慧然独悟等思维方法,使其对生命现象的认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通过从个别把握一般、从现象把握本质,从有限认识无限,极大地提高了中医的思维能力和认识水平。从整体把握生命的真谛,确立了《内经》理论的唯物观。
《内经》以动态把握生命过程为目的,类比为基本方法,在天人相应的基础上,提出了许多中医假设。《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清阳上天,浊阴归地……上配天以养头,下象地以养足,中傍人事以养五脏。天气通于肺,地气通于嗌,风气通于肝。雷气通于心,谷气通于脾,雨气通于肾。六经为川,肠胃为海,九窍为水注之气。”《素问·离合真邪论》又说:“夫圣人之起度数,必应于天地,故天有宿度,地有经水,人有经脉。”这种“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类比,把在天、在地、在人的各种纷繁现象,按照五行学说的五位排列起来,提出了著名的“五行相合假说”,成为构建《内经》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取象比类导源于人与天地相应的理论,把人体的生理现象在理论形式上同阴阳五行联系起来,提出了“人与天地相应论”,并用自然界存在着的万事万物和各种现象来类比说明人体,进而推论人体各个部分的生理功能及疾病发生发展、诊断、治疗的规律。人身应于天地之阴阳,与自然大气息息相通,并在大气的制约下发生应激变化,从而构成一幅内脏-体腔-大气由内而外、由小而大的互相关联的完整景象。人体作为一个开放的巨系统生活在自然之中,不仅是天地阴阳之气的产物,其生存也离不开天地之五气五味。自然界的阴阳之气“充一切虚,贯一切实”,与人体五脏的阴阳之气相沟通。正常情况下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条件之一,异常情况下则是导致疾病的根本原因所在,治疗亦是借各种天然药物的阴阳气之偏进入人体以施加影响,“四时用药”,“谨守病机”。养生也必须顺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阴阳的气象规律调神,“法天则生,随应而动”。 《素问·四气调神大论》:“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内经》自始自终贯穿着天道构建人道,以人道印鉴天道的主题,成为保命全形的千古绝唱。
天道与人道相对恃而存在,涵盖了包括自然万物、人体生命、政治秩序、伦理道德等一切现实世界的内容。老子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主宰,宇宙万物合于道则生,不合则亡。道在天地产生之前就又已存在的原始混沌。《道德经》25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之曰大。”同时在道身上,又孕育着产生万物的可能性。《道德经·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生万物的过程是自然而然的,所谓“道法自然”。天道虽然高高在上,虚空无形,渺茫恍惚,却能滋润朗照万物,是万物存在的依据和意义。在立足构建天人合一的完满世界,道尤其重视对治理国家和帮助人们生命永存、提升生命境界的作用和意义。葛洪说:“夫道者,内以治身,外以治国”。人道不仅是理身,还要理国,身是国的基础,身与国有相同的结构。《素问·灵兰秘典论》曰:“心者,君主之官……肺者,相傅之官……肝者,将军之官……胆者,中正之官……脾胃者,仓廪之官……肾者,作强之官”,并对各官的职能也有详尽描绘。而且说“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故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殁世不殆,以为天下则大昌”。可见,天道与人道,治国与修身总是相提并论。
《道德经·八十一章》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这里的天道是利益万物而不戕害万物,人道是人生的准则或规范。作为一个人应该像天那样帮助人,而不与人争斗。《道德经·三十七章》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就是说道作为宇宙本原,永远是不有意制作的,然它能生养万物,则无所不为。侯王如果能遵守道的规范,则万物将自己发生变化。道是万物生命的总源泉,道具有能生而又不被生的永恒不息动力。这种重生观念,成为道家的核心学说之一。《管子·形势解》曰:“道者挟持众物,使行生育,而各终其生命者也。”后世道教都高扬重生的理念,成为老子学说忠诚的弘扬者。老子重道也重德,他认为道使万物生长,德使万物繁殖、成长、发展、成熟、结果,对万物受养、保护。老子从万物的生长中看其发展与归宿的过程,发现所有自然万物都要归根,即返回到它的本原。归根才能达到平静,这是天道赋予万物的本性,是永恒的自然法则。不懂得自然法则,轻举妄动,胡作非为,就会招致祸害。在“道”的理念启迪下,《内经》提出了一整套除纷争、求宁静、“知止知足”、“弃燥守静”的人道准则。《素问·上古天真论》曰:“其知道者,法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劳作,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告诫人们要保持弃燥守静的境界。少欲不贪,淡泊雅致,向往宁静而恬淡温和。达到“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的人生境界。在人类社会中,不可能没有喜怒哀乐,性情爱好,但应当有节制,有规律,保持乐观向上。只有“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才能“真气从之,精神内守”。《内经》以人道为基准,指出“夫道者,能却老而全形”,并根据个人修身养性的不同程度塑造了“真人”、“至人”、“圣人”、“贤人”等一系列得道者的形象。《素问·上古天真论》曰:真人“提携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比天地,无有终时”。至人“淳德全道,合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圣人“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无恚嗔之心……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贤人“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这些得道者正是神仙传中神仙超越凡人之处,他们都已经成为神仙或类似神仙。 《内经》多次提到“知道”、“合于道”,“道生”、“全道”等,一是指养生,二是指修德,根据所修炼的不同程度,而得到不同的结果。《嵇中散文集·卷三》:“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至于道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以上可以说明,“修道成仙”无非是比常人的寿命长一些,生活质量高一些而已,至于“长生不老”只不过是神仙方士们的心愿和向往。“天人合一”承认人和自然万物本原和价值上的统一性,承认自然万物的内在价值,主张人类不但对自然万物享有权利,而且也必须承担对自然的义务,保持人道与天道的和谐统一,才能实现“德全不危”、“尽终天年”的理想。
总之,老子之道的哲学内涵相当丰富,它涵盖了人生准则,宇宙的根本规律,万物的本原,“道”成为老子哲学的最高范畴。从春秋末期产生的“道”开始,已具有哲学本体的意味,老子的“道”正是在春秋时期天道、人道的基础上提出和升华的,因而有时不可避免地与天道、人道有一定联系。《内经》受老庄“恬淡虚无”等道家思想影响,更具体更实际地阐释了顺应自然、调和情志、治理气机、保养天真以却病延年的原则、方法和道理。尽管老庄等著作中有不少有关道养方法的论述,但形成系统的养生理论则始自《内经》。后世医学家及养生学家虽有许多发展,并有不少养生专著问世,但就其学术思想及理论渊源来说,离不开老庄与《内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