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化
(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历史观照下的美国梦与犹太身份文化变迁
——菲利普·罗斯《美国牧歌》解读
崔 化
(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菲利普·罗斯后期代表作《美国牧歌》讲述了犹太移民利沃夫一家三代20纪初到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梦追寻中传统文化身份的历史变迁过程。小说既包涵了丰富的犹太民族文化要素,又体现了当代美国主流文化的时代元素,呈现出了独特的社会文化意义。本文将考察小说主人公利沃夫家族三代人在历史观照下美国梦的演进与传统身份文化变迁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并以此为研究主线,探究构成小说各文化要素的深层文化运行机制。
菲利普·罗斯;美国牧歌;历史;美国梦;犹太身份
作为第三代美国犹太作家的先锋性代表人物,菲利普·罗斯(1933—)从1959年开始创作以来至今已持续了50年,共创作了31部作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进入晚年的罗斯仍笔耕不辍。继世纪之交的“美国三部曲”(《美国牧歌》(1997)、《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1998)、《人性的污秽》(2000))之后,罗斯又连续创作了《垂死的肉身》(2001)、《反美阴谋》(2004)、《凡人》(2006)、《退场的鬼魂》(2007)、《激愤》(2008)和《羞辱》(2009)六部作品。纵观菲利普·罗斯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1997创作的《美国牧歌》“是最有思想深度、最优秀的作品之一”[1]。该小说获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是菲利普·罗斯后期创作的先发之作,也是其创作生涯的转折之作,代表着后期小说创作的主要成就。
《美国牧歌》讲述了美国犹太移民在20纪初至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历史背景下的梦想追寻及幻灭的故事。故事设置在一个普通的美国犹太家庭——利沃夫家族。家族三代人在追寻美国梦并与美国主流文化融合碰撞的过程中,自身的犹太传统身份呈现出了特殊的历史变迁,这是小说文本多重复合主题中的一条文化主线。美国梦对于犹太移民来说有着特殊的吸引力,但犹太人是一个特殊的民族,他们“来自欧洲历史传统的情感与美国文化中以美国梦追寻为主要内容的物质至上主义是矛盾的”[2]12,因此“特别关注在民族融合过程中,各种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对犹太人价值观的影响,担心在同化中遭遇人性的异化。”[2]12在历史的变迁中,犹太人在异质文化环境中追寻代表美国主流传统价值的美国梦想,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罗斯在《美国牧歌》中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变化,并在小说多重文化要素独特的措置中进行了深入的挖掘。具体而言,利沃夫家族三代在美国当代历史的演进中,在与以美国梦为主题的美国主流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个体的族裔身份及文化传统呈现出了从坚守到妥协再到背叛三个层面的历史文化变迁。小说既包融了丰富的犹太民族文化要素,又体现了当代美国主流文化的时代元素,呈现出了独特的社会文化意义。本文在分别梳理这三条文化主线的基础上,探究历史推动下的美国梦的主题变奏与小说主人公犹太身份属性的文化变迁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性,进而展现以利沃夫一家为代表的美国犹太移民后裔在二战后美国社会的生存境遇。这是我们解读该小说深刻内涵的基础,有助于深刻把握小说中透视的各条文化主线的深层运行机制,领略其后期小说的独特意蕴。
一
在沙俄帝国的排犹浪潮时期(1881年到1924年间),超过200万的犹太移民带着伤痛不远万里来到美国,开始在新的“希望之地”重寻梦想。到了20世纪初,特别是一战期间,美国政府对犹太人的迁入进行了限制。外来移民的减少使得那一时期美国犹太移民的主体——第二代移民——大都在美国出生,犹太群体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团结的时期”[3]。这些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犹太移民在经过上一代的艰苦奋斗和财富积累后,很多进入了或即将进入中产阶级,开始了全面美国化的进程。然而,他们虽然部分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尝试着梦寐以求的“美国式”的生活,却不愿割舍或无法逃避族裔身份及文化传统价值观的影响与束缚。特别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美国社会反犹主义高涨,再加上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Great Dep ression),美国犹太人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这一时期的美国犹太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刻意隐匿自己的族裔身份,掩饰与美国主流文化的外部差异[4],但内心深处仍然信守犹太传统,本能地聚集在犹太“格托”里,在文化传统中寻求安全。在《美国牧歌》中,主人公娄·利沃夫的父亲——利沃夫家族移民的第一代——即在19世纪90年代从故国(俄国)来到了美国小城纽瓦克。利沃夫家族第二代(娄·利沃夫)和第三代(塞莫尔·利沃夫)则分别在美国20世纪20-30年代和40-50年代的历史背景下成长并进行着美国梦想的追寻。在独特的历史条件下,在双重文化的夹缝中,他们给自己的美国梦设定了独特的内涵——既能保持犹太传统,又能享受美国文明,并期望以“犹太人”的方式追寻梦想。一方面,美国近现代历史赋予美国梦的特殊魅力——美国主流文化和美国身份的象征——于他们而言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和之于传统身份的消蚀性;另一方面,特殊的族裔历史背景以及恶劣的异乡生存环境塑造了他们较其他族裔更为强烈的原始身份感和自我拯救意识。在小说文本中,在20世纪30-40年代,以娄·利沃夫和塞莫尔·利沃夫为代表的美国第二代、第三代早期犹太移民,在双重历史文化背景的冲突矛盾中,表现出了强烈的犹太身份和文化传统坚守的一面。
与其第一代移民一样,娄是一个犹太身份的忠诚守卫者,努力维持着犹太民族作为一个文化群体的身份独特性。在日常生活工作中,娄·利沃夫细心保护着自己的犹太身份。目睹基督教文化对后代的侵袭,内心充满恐惧和敌意。在他的美国梦中,犹太传统的保存和家族企业纽瓦克女式手套厂的成功是两个主要标志,也是其身份的主要构成要素。他梦想着建立一个乌托邦,在其中既能保持犹太传统,又能享受美国文明,做一个精神上的犹太人和物质上的美国人。为此,他和他的妻子在积累财富的辛勤奋斗中,一直恪守犹太教规,坚守正统犹太传统,定期参加犹太集会(Synagogue)和做礼拜。与此同时,娄·利沃夫还坚持以犹太的方式教育自己的儿子和孙女,希望他们能够保持家族犹太传统的延续。当他在大儿子塞莫尔计划与天主教女孩多恩结婚时,他表示反对,并在婚前与她进行了一场宗教谈判,表明希望能限制基督教对犹太传统生活的影响。此外,他一直希望儿子塞莫尔能够将孙女梅丽培养成一个犹太人。当获知梅丽的母亲和外祖母对她灌输天主教规时,他非常愤怒,并为此忧心忡忡。除了对犹太身份的宗教坚守之外,在娄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强烈的社区观念,这“来源于对共同祖先或文化遗产的共通感(Oneness)”[5],是维护犹太文化传统及身份的重要方式和标志。带着这一观念,娄·利沃夫一直坚持住在新泽西纽瓦克城的犹太社区内,十分珍视与社区里其他犹太同胞的亲密关系,并反对儿子塞莫尔离开社区搬进具有美国文化象征意义的旧石头房子中。当然,日常生活中,娄也非常重视自己在家庭中特别是对妻子和儿子的权威性①源于《圣经》中女人是由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典故。丈夫是一家之主,妻子应处于从属地位。犹太家庭沿袭着父权制的这一传统。娄·利沃夫小心维护自己在家族中的权威地位,是其犹太传统价值观念之于行为的具体体现。。从中,我们也可以体察到犹太文化传统之于娄·利沃夫价值观念和行为习惯的深刻影响。
尽管塞莫尔·利沃夫较其父亲娄·利沃夫来说较疏离于犹太传统,但在他身上我们仍然可以找到深刻的犹太传统印迹。伪装在中产阶级美国身份的外衣下,他骨子里仍然是个犹太人。年轻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典型的“犹太式”好孩子,顺从父亲的权威,表现出了犹太人特有的忍耐和宽容,并尽力按照犹太教规行事,维护家族的犹太规范;成年后,他承袭并按照犹太传统接管家族企业,并通过犹太人特有的勤奋与聪明,使纽瓦克皮件公司成为国内最好的女式手套制造商。塞莫尔·利沃夫从父亲手里继承的不仅是手套厂,还有家族的文化传统[6]。
除了在犹太宗教信仰和传统价值观念上的信守之外,娄和塞莫尔一直在行为上主动地自我规范。他们都保留着犹太祖先们热爱事业、勤奋耐劳、折中妥协、力图规避一切麻烦的处世哲学。用一种“犹太方式”来积累财富,追寻美国梦。比如,在创业中,身体力行,自身对家族手套制造十分精通,深入生产第一线,与工人打成一片。在日常生活中,不愿意参与政治,遭遇冲突时一味躲避妥协等。可以看到,尽管生活在具有较强同化力的美国社会中,娄和塞莫尔父子仍然在内心深处为家族的犹太传统留下了空间,表现出了美国梦想追寻中信守传统的一面。他们的美国社会同化进程也呈现出了较为浓厚的犹太色彩。
二
美国“熔炉”(Melting Pot)的融化力是巨大的,它本身就包含了一种对外来文化的巨大包容性和消融能力[7]。而“犹太文化的基本精神之一便是它的中介融合意识……这种具有一定实用主义色彩的兼容精神与美国文化的特点类似”[8]53,这使得两种文化之间的沟通与影响成为可能。二战后,美国社会经济快速增长,主流社会在宗教和文化上对少数族裔也表现出了少有的宽容,整个社会处于乐观之中,犹太移民的美国梦想也随之高度膨胀,同时也加速了他们的同化进程:其中一些人走出了狭隘的犹太社区而融入了更为广阔的美国社会。昔日引以为荣的犹太传统无法再给予他们以动力,很多犹太后裔为了梦想的顺利实现,开始主动隐藏自己的身份。结果,美国犹太后裔的犹太性逐渐“内敛”了,他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变成了“犹太的延续性(Jew ish Continuity)。”[9]特别是对那些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后期犹太移民而言,他们身上往往承载着几代犹太移民的梦想和期待,面对美国主流文化的冲击,特别是当美国梦中的美国主流文化价值因素与自身传统文化产生激烈冲突时,初始的恐惧和敌意逐渐淡化,本来就善于“妥协”的他们在矛盾与焦虑中接受了这种异质文化的侵入。这种对异质文化侵入的默认必然给他们传统身份的文化属性带来某种程度的文化变迁。在小说文本中,娄和塞莫尔父子也曾一度生活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面对具有巨大文化侵蚀力的美国主流社会,在表现出本能的传统坚守时,随着对美国主流社会的逐渐深入,他们对美国主流文化之于犹太传统的侵蚀问题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妥协和容忍,自身犹太性呈现出了逐渐弱化的一面。
娄·利沃夫非常忠于犹太教和传统身份,但和自己的父亲——第一代移民——相比,他的那种身份感还是大大弱化了,甚至对待犹太教也不如自己的父辈那么忠贞和熟悉。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其儿子塞莫尔对其父亲的言谈中可见一斑:
“……即使看见父亲在那里也不懂什么。那不是他,也不像他——他朝着他不想鞠躬的东西鞠躬,那是连他都弄不懂的东西,他是为了祖父而鞠躬的……手套厂才与他作为一个男人有关……父亲谈起手套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他了解皮革与了解上帝一样少,这个家早就落到贫民窟了。”
作为家族的第二代,娄·利沃夫总是尽力的恪守犹太教义,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具有犹太信仰的犹太人。然而,于他而言,犹太教已不再是他身上的那种自然而不可分割的部分,他诉诸犹太教的信仰已经较为表面和肤浅。参加犹太教会活动也更多是一种表达身份的需要,宗教本身的神圣意义已经淡化。因此,在小说文本中,我们经常看到当深陷激烈的文化冲突时,娄·利沃夫习惯于退缩与妥协,特别是对两个儿子的婚姻问题的让步与包容①《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结合形成了一夫一妻制的传统。上帝嘱咐亚当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联合,二人成为一体。”此外,申命记七章所说:“(7:3)不可与他们结亲,不可将你的女儿嫁他们的儿子;也不可叫你的儿子娶他们的女儿……(7:4)因为他必使你儿子转离不跟从主,去事奉别神,以致耶和华的怒气向你们发作,就速速地将你们灭绝。”因此,笃信圣经的犹太人非常重视婚姻神圣的宗教意义,禁止通婚和离婚也一直是犹太教(Judaism)最古老的文化传统之一。另外,从美国犹太人的具体处境来看,这也是美国犹太族裔在美国主流社会中保持身份纯洁性的最关键环节之一。。对大儿子塞莫尔与天主教姑娘多恩的通婚,娄开始尝试阻止,后来规劝,当阻止和规劝都没用时,他开始接受——一个混合家庭(mixed family)。对二儿子杰里的多次离婚也表现出了妥协。杰里结了四次婚,创造了家族记录。每一次杰里离婚时,娄一开始都表达了极度的愤怒,恨不得亲手枪毙他,但每次当杰里再婚将新的儿媳妇带回家时,他又表现得异常欢喜,绝不允许外人予以诋毁。娄·利沃夫对于异族通婚和离婚的态度已经发生变化,逐渐接受,并表现出了相当的包容态度。在他内心深处,通婚和离婚的犹太禁忌逐渐坍塌,他对犹太传统的坚守随着对美国社会生活的深入也逐渐变得相对和脆弱。“婚姻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是两个家庭所代表的族群之间的关系”,因此,关于婚姻的选择对于家族身份的纯洁性乃至下一代的身份的延续性有着关键的意义。娄·利沃夫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的固守做出了妥协与让步,家族身份堡垒的大门随之也被撕开。
与父亲娄·利沃夫不同,成年后,随着对美国社会生活的深入,塞莫尔·利沃夫对犹太传统表现得更为疏远,面对异质文化对家族传统的冲击和历史赋予美国田园牧歌的独特魅力,塞莫尔表现得更加易于妥协和退让。还是在年轻时,他就经常就自身的犹太文化传统提出质疑:
“我对那些东西毫无兴趣,……从我记事起就这样,我从来都不懂。谁懂?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我走进犹太会堂,感到一切都陌生……小时候进希伯来人学校,我待在教室里总是急不可待地想到球场玩。我认为‘,如果在这房间里多待一会,我就会病倒。’”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塞莫尔的犹太意识已经大大减弱了。他认为犹太教和传统对于他的美国梦追寻和美国身份塑造是没有价值的,甚至有害的。出于这一信念,我们不难解释他在成年后对旧石头房子的渴望、对异族通婚的情有独钟,乃至对女儿信仰教育的宽容放纵等之于犹太传统而言相悖的行为;也不难解释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家族企业后对经营方式的系列改革给公司带来的变化:父亲直接把办公桌放在了厂房中间,来管理生产,瑞典佬虽然也照办,但却用一层玻璃板隔开。这层玻璃板隔开的不只是瑞典佬和工人,还隔开了犹太后裔与犹太传统,“只不过是隔了层透明的玻璃,这一折中妥协的手段”[9]。总之,与父亲相比,塞莫尔在异质文化冲突中表现出了更多的妥协性。而且,对塞莫尔而言,这种妥协显得较为主动,在面对多重文化价值取向的选择时,其内心已经不需要经历太多的挣扎和矛盾过程,变得非常自然了。父亲娄·利沃夫虽然也表现出了较多地妥协与退让,但却较为被动和无奈。不论如何,在美国梦的追寻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渐远离犹太传统,对新历史条件下美国梦所赋予的新身份逐渐妥协接受,构成传统身份的文化属性诸要素逐渐衰退弱化。
三
度过了丰裕的50年代后,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进入了空前混乱的荒谬时期。反主流文化、社会革命、反战运动、女性主义的崛起、犯罪疯狂等交错进行。当然,这一时期的利沃夫家族已经进入了第四代,且三世同堂。包括第二代、第三代在内,他们对美国生活介入得更为深入,个人命运与美国社会历史也捆绑得更为紧密。在双重文化背景下成长的年轻一代在面对冲突时,较其父母则更为彻底地选择了美国主流社会文化,认为只有改变自身的行为方式,美国主流社会才能接纳他们,他们的美国梦以及随之而来的美国身份才会顺利获得。在他们中,“犹太性(Jew ishness)”和“美国性(Americanness)”的天平出现了更为彻底地朝向后者的倾斜。这一倾斜所带来的后果不仅仅局限于对犹太文化传统的疏离,甚至表现得更为极端——对自身犹太身份和文化传统的背叛。在小说文本中,利沃夫家族第四代梅丽便是传统身份的背叛者和丢失者的代表。
罗斯在小说中描叙利沃夫家族在美国主流社会环境下生存所表现出来的对传统身份元素的固守和妥协的一面时,作为小说的另一主人公——家族的第四代——梅丽是不在场的,她是一个犹太传统的彻底背叛者。这一背叛来自家庭和社会内外环境对她的双重影响。
梅丽出生并生活在父亲塞莫尔倾心营造的犹太教和天主教的通婚家庭。关于这一家庭文化背景之于下一代的影响,在小说文本中,娄对儿子塞莫尔的一段诘问颇有启发意义:
“当你有了孩子,……你怎么抚养孩子,作为天主教徒?作为犹太人?不,你将来养大的孩子既不是这种也不是那种……”
娄的预言应验了。在成长过程中,梅丽一直生活在以犹太教和天主教为主题的双重家庭宗教传统教育冲突的困境中。作为爷爷,娄希望将梅丽培养成一个犹太人。但梅丽的母亲和外祖母却经常将孩子带到天主教堂并接受洗礼。在这种双重教育的矛盾中,梅丽既没有选择来自母亲的天主教文化,也没有传习来自利沃夫家族的犹太传统。来自于家族的传统身份元素还在梅丽是个小女孩时就已经破碎了,甚至变成了梅丽成长过程中的“机能障碍”[10]。20世纪60年代,梅丽以一个反战青年和异教徒的身份出现。她先是加入了一个反越战的基金组织——Weather Undergroup,炸掉了具有象征意义的邮局,并连带杀死了一位医生。之后,又醉心于共产主义,嗜读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最后归心于耋那教……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流浪堕落生活,成了危害社会的定时炸弹。梅丽在荒谬的社会历史中对自己身份进行不断的选择和尝试,最终却陷入了迷失自我的身份困境。可以看到,在越南战争的阴影里长大的梅丽,在荒谬的社会大背景中彻底背离了犹太传统,作为一个反叛者投身于激进的政治运动,并在那里赋予自己的美国梦以激进的内涵与攫取方式,同时也定义了自己新的身份属性——作为一个旧传统世界的反叛者和新世界的激进主义者。一方面,双重家庭文化背景给第四代混血儿梅丽的教育和文化灌输带来的矛盾和冲突使她一直生活在困惑之中。另一方面,荒谬的社会历史背景让她生活在极端的愤怒与焦虑之中。当这种来自家庭的双重文化矛盾带来的内心压抑遭遇动乱荒谬的美国历史带来的内心焦虑时,梅丽,在内外交困中选择了双重背叛——既背叛了家族犹太传统,又背离了美国主流社会文化。她在动乱的社会历史中找寻梦想,并在其中塑造自己理想中的身份。综上所述,通婚的家庭背景和混乱的历史背景赋予以梅丽为代表的第四代犹太移民的不是多重身份文化属性,而是两个通婚家族的种族文化冲突以及社会历史的荒谬带给下一代的身份困境乃至身份丢失。
四
如社会学家Melvin Tumin所定义,一个族裔群体是“在一个更为广泛的文化和社会体系中存在的社会群体,这一群体因自身展现出来的或被认为应该展现出来的复杂的族裔文化特征而表明自身的特殊身份。”[11]据此,美国犹太人即为在美国社会生存的犹太人,他们在生活中表现出了独特的亚文化信仰和行为特点,而这又将他们与美国主流社会隔离开来。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历史的犹太文化和价值观与以美国历史定义下的美国梦为标志的美国主流文化是相悖的。美国犹太移民在异域文化下追寻梦想,却往往以牺牲自身的犹太性作为代价。随着当代美国历史的发展和美国梦的演进,“他们的犹太性随着美国性的加强而逐渐地弱化和离间”[8]77。表面看来,《美国牧歌》讲述了一个美国犹太家庭美国梦的追寻和破灭以及逐渐美国化的故事,但这一表层的过程却与他们深层隐含的犹太身份的文化变迁隐秘相连。正如Shostak所言,“田园梦想是必定要塑造的,这一塑造过程却与他们的犹太身份有着特殊的关联。”[12]以利沃夫家族三代为代表的美国犹太移民的传统身份“遭遇”异质的美国社会主流文化时,冲突中有妥协,坚持中有背弃。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犹太移民“格托”的逐渐瓦解,犹太传统及其载体——犹太身份——在宏大的美国社会历史背景中逐渐消融的过程;也可以体会到犹太移民在传统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冲突中进行身份选择时的内心焦虑与困惑状态;还可以看到20世纪美国社会历史丰富的文化变迁及其之于以犹太族裔为代表的美国少数族裔身份再塑造的丰富意义。历史、美国梦与身份构成了罗斯这部小说的三条文化主线,这三条主线在彼此交错中互相定义,具有丰富的内在关联性。
对美国生活的进入和与自我特性的保持一直是美国犹太人共同面临的两个基本课题和任务。历史地看,犹太移民是通过追寻美国梦的方式来汇入美国主流文化的,这是一种包括融合与冲突双重关系性质的文化接触和文化适应,其结果必然导致发生在犹太移民身上的各种复杂的文化变异:这种在追寻美国梦时与美国主流文化的冲突和融合过程中发生的犹太文化变迁表现在文化变迁的实践者——犹太人身上,便是实现了对犹太人身份特征的若干再造。而所有的这些犹太身份的变化都是发生在当代美国社会历史环境之中,这也就为这种文化变迁赋予了一种普遍性质和历史意义:当代美国犹太族裔的生存处境也正是美国人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某种程度上具有了代表意义。这是以《美国牧歌》为代表的一大批美国犹太小说生成并流行的深刻的文化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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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erican Dream and Cultural Changes of Jewish Identity in the L ight of History——Interp retation of Philip Roth’s American Pastoral
CU IHua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China University of M ining&Technology,Xuzhou 221116,China)
Philip Roth’s American Pastoral relates the underlying cultural changesof Jew ish identity in a normal Jew ish family’spursuit of American dream from the early 20th century to 1960s in America.The novel,demonstrating special social and cultural values,not only embodies Jew ish cultural elements,but also exp resses American mainstream cultural elements.The paper studie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American dream and Jew ish identity changes of the three generations in the Levov’s in the light of history,and on this basis,exp lores the underlying mechanism of these cultural elements.
Philip Roth,American pastoral;history;American dream;Jew ish identity.
I712.54
A
1009-105X(2010)04-0125-5
2010-10-13
中国矿业大学青年科研基金资助项目(项目编号:OW 080293)
崔化(1978-)男,硕士,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