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记者 苏枫
倒计时下的北京钟鼓楼
文|《小康》记者 苏枫
胡同、四合院、钟鼓楼、居民、传统生活方式,使钟鼓楼街区成为北京老城文化的代表,后海、酒吧、南锣鼓巷的创意市集给这里增添了诸多现代气息。一个打破此地原生文化气场的新项目正在以时间和文化的名义向前推行
2010年5月17日,正午,气温27摄氏度。
太阳光有气无力地笼罩着北京鼓楼,三位戴墨镜的美国游客趴在栏杆上远眺,一群来自中国广东的游客跟在手拿黄色旗子的导游后面,不耐烦地听着从大喇叭里传出的解说词。在马可·波罗对13世纪北京的描述中,他被“一口在夜晚敲响的大钟”深深地迷住了。
北京鼓楼上次引起全球的关注还是在2008年奥运会期间,一位外国游客遭遇杀身之祸。那次事件后,鼓楼和钟楼加强了安保工作,门口增加了安检设备,城楼上加了三层栏杆,并配有保安不停巡逻。
即使如此,钟鼓楼的人气还是淡了。直到最近。
这里刚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全世界在消失前最值得去的地方”,原因是“这里将被拆除。”中外游客蜂拥而至。“这些老外误会了。”鼓楼讲解员张力(化名)告诉记者,许多游客听说要“拆鼓楼”,不远万里跑来参观。
“是要拆鼓楼周围的胡同和四合院,不是要拆钟楼和鼓楼这两个建筑。”张力不停地向前来询问的游客耐心解释道。
钟鼓楼 2007年新年,钟鼓楼周边的胡同被白雪覆盖。从元朝开始,在这些纵横交错的胡同里,有许许多多平凡的生命缓缓度过一生。曾经,故宫是“前朝”,钟鼓楼是“后市”,它们共同在时空中酝酿出了旧京气韵与大城风度。
钟鼓楼吸着那尘烟任你们画着他的脸你的声音我听不见,现在是太吵太乱
——何勇《钟鼓楼》
春夏之交的北京钟鼓楼地区,大风吹不停,刚刚长出的槐花树枝被折断,压在胡同间纵横交错的小路上。黄色推土机仿佛巨大的怪物,隆隆作响。
站在鼓楼向下看,目之所及是一段延伸达300米的蓝色施工围墙和大型推土机,张旺胡同、国旺胡同几乎已经被夷为平地。鼓楼和钟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片逐渐丧失肌理的老胡同之中,遗世独立,俯视着芸芸众生。钟鼓楼地区正在大举拆迁,附近胡同的居民对《小康》记者说,虽然一直未接到正式通知,但“大家都听到了风声”。
“冬天冷,夏天热。还要走大老远去外头上公厕。只要钱给我都补足,我太支持拆迁了!”刘大爷说。在钟楼旁边的钟楼湾胡同15号的一个大杂院里,住着十几户人家。七间平房里,有祖辈生活在这里的刘大爷,还有拥有明星梦的19岁的摇滚青年小军、在鼓楼前开小卖部的河南夫妇、来自广东的已经有五个孩子的“超生游击队”。每间房间的窗户上都糊着厚厚的报纸,不透阳光。大杂院里有一个破败的水龙头,拧一下,几滴黄绿色的水勉强地流了出来。
开小卖部的河南夫妇坐在小马扎上,愁眉苦脸,如果拆迁,他们就得重新谋划生计了。
“钟鼓楼地区在清代,空间占地有1.4万平方米,现在由于私搭乱建的挤占,只剩下不到4000平方米了。昔日这里是报时中心,有繁华的商业街区,现在都不复存在了,这给历史文化保护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东城区区长杨艺文在今年3月通过媒体对市民说。
为了迎接这种挑战,也为了恢复昔日的报时中心和商业街区,北京市东城区准备斥资50亿元人民币打造“钟鼓楼·北京时间文化城”项目,此项目确定由东城国资委下属东方文化资产经营公司开发。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
规划中项目占地约12.5公顷,包括地上和地下两部分:地上广场部分将以钟鼓楼为核心,恢复钟鼓楼地区的明清历史风貌,广场北端建设“北京——时间印记纪念广场”,包括圭表、刻漏、沙漏、浑天仪、水运仪象台及新中国建国纪念钟;东侧设计“北京时间之印”纪念光带;南端建设“时间庆典广场”;地下部分拟利用加固钟鼓楼基础的机会,挖掘8平方公里的地下空间,并有可能挖到地下50米深处。
挖出的地下空间将用来建设钟鼓楼博物馆,包括时间科普厅、历法发展厅、世界著名钟表展示厅。另外,地下还将包含停车场、餐饮等大体量空间。
看起来,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规划。但是位于“什刹海历史文化保护区”内的这一拆除重建规划即刻遭到质疑,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一个非官方的NGO组织,当即准备召集一个公开研讨会,称“大广场、博物馆;大迁,大拆,大建……失去了胡同四合院,失去了当地居民的生活,形只影单的钟鼓楼,苍白无力的钟鼓楼街区,北京老城将再次受到重创。”
关于规划的细节,记者发函要求采访北京市规划委员会以及东城区区委区政府、东方文化资产经营公司,得到的答复均为“这个项目非常敏感,更具体的细节目前无法透露”。北京市规划委员会是负责项目批复的单位。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该项目尚未正式立项。“东城区政府一直在积极推进这个事情,今年动作挺大的。这个项目目前还处于规划研究阶段,还没进入行政许可阶段,手续也没办。”
大城北京 大拆大建之后的北京或将成为繁华富丽的“世界城市”,但永远不再是林语堂先生笔下的气度丰沛的“大城北京”。
东城区相关部门声称,作为东城区政府的公益项目,项目将通过外迁居民解决居住拥挤等问题。目前,项目已启动初步设计规划,预计2012年竣工。这个项目的开工意味着旧鼓楼大街以东、豆腐池胡同和张旺胡同以南、草场胡同以西、鼓楼东西大街以北以及鼓楼东南角的三角地块等区域的千户居民将面临动迁。
数百年未大动的胡同格局,即将改变。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除非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灾变,北京的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
——刘心武《钟鼓楼》
这并非百年来钟鼓楼地区面貌的第一次变化,更不是第一次引起广泛争议。
20年前就曾传出钟鼓楼要改造的消息,9年前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同样在争论之后并无下文,直到2009年下半年,由于地铁八号线的开建,旧鼓楼大街周边的一些临街商铺和居民已经先一步迁走。
“政府每平米给他们补了10万。大家二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走。但即使每平米给我10万,我也不想走。毕竟是祖上留下的。”身穿白大褂、脚蹬黑布鞋的孟繁华自1955年出生在鼓楼旁边的豆腐池胡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北京的传统中轴线自南向北,由永定门、前门、天安门、故宫、景山、地安门、鼓楼、钟楼共同构成。民间称永定门为“龙头”,鼓楼和钟楼为“龙尾”,这一头一尾共同构成了古代皇城的脊梁。故宫是“前朝”,钟鼓楼地区是“后市”——前朝后市,在时空中缓慢酝酿出旧京气韵和大城风度。
在中轴线最北端,屹立着古老的钟鼓楼。鼓楼在前,红墙黄瓦。钟楼在后,灰墙黄瓦。鼓楼胖,钟楼瘦。
鼓楼与钟楼都始建于元至元九年(1272年),都曾毁于战火,明代重建鼓楼,清代重建钟楼,清朝时期都曾数度修缮。近百年前,当清王朝的宫门永久关闭,暮鼓晨钟戛然而止。钟鼓楼结束了长达600年的报时使命,两座建筑携手步入了漫长的荒废时光。近年来,钟鼓楼虽然不再承担报时功能,但每年春节联欢晚会的新年钟声均来自钟楼顶上的永乐大钟,鼓楼则每天都有数次击鼓表演。
正在消失 从2008年春天开始,推土机逼近钟鼓楼。一些胡同和四合院已经或即将消失。远处的钟楼俯瞰着这一切。
2004年,位于鼓楼西侧的旧鼓楼大街将被拓宽,这引起了中国考古学会会长徐苹芳、全国政协委员梁从诫等19位专家的联名上书。在这封由自然之友、绿色家园等三家民间组织共同递交给世界遗产大会的信中呼吁,旧鼓楼大街位于什刹海历史文化保护区内、古城中轴线鼓楼、钟楼西侧,其与鼓楼西大街和德胜门内大街都在旧城的中心区。如果对这些街道进行拆除、拓宽,将破坏旧城的风貌格局。“景山以北至什刹海、钟鼓楼地区是老北京最后的土地之一,如果不采取正确的保护措施,仍然沿用大拆大建、修宽马路的做法,那么,老北京最后的风貌也即将消失!”
旧鼓楼大街的拓宽并未因此而停止,对北京城的改造一如既往。随着北京古城内大规模的拆迁,成片的胡同、四合院被夷为平地。今年3月,北京市规划委员会的报告显示,旧城胡同1949年有3250条,1990年变为2257条,2003年只剩下1571条,而且还在不断减少。
搁置之后的钟鼓楼,正在形成的新的文化气场。
在钟楼与鼓楼不到一百米的距离间,穿插着数十条弯弯曲曲的胡同,旧北京的小吃、商店、酒吧、老四合院杂合出了今天钟鼓楼的韵味。曾写作小说《钟鼓楼》的作家刘心武认为,尽管晨钟暮鼓不再,钟鼓楼依然象征着悠悠流逝的时间。钟鼓楼作为古代报时器,是文化传承的见证,也是市民在日常生活中最亲近的伙伴。故宫是皇权集中之地,钟鼓楼地区,则是从皇家威权统治到百姓平凡生活的过渡和两种生存形态的衔接点。钟鼓楼下,皇子贝勒和平民百姓的生死歌哭,在这里,相互融合与理解。刘心武25年前在《钟鼓楼》里写道:“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除非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灾变,北京的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
钟鼓楼或将永存,但失去了老胡同和四合院的保护,钟鼓楼地区的气韵能否完整留存?
“打造世界城市不是要把你的文化变成赝品!拆除钟鼓楼地区既有的城市肌理,建仿古建筑,这是很荒唐的!而且这违反2005年经国务院批准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总体规划说得很清楚,旧城保护鼓励当地居民依照规划自己修缮房屋,使他们成为保护的主体。可搬走千户居民,搞房地产开发,这是以居民为主体吗?在北京旧城最核心的地段如此大拆大建搞假古董,何谈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北京城市史著作《城记》的作者王军说,“历史街区最重要的就是真实性。这个地方确实衰败了,但政府通过良善的公共政策,是可以让它真实再生的。把路修好、把市政设施做好、使整个地区增值、刺激它的产权交易、血液循环,并以符合保护规划的设计导则来约束房屋修缮行为,就能够再生。鼓楼东西两侧的南锣鼓巷、烟袋斜街就是成功的例证。为什么要走回头路呢?”
如何保护,一直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搬迁后的老房子将依法保护,不会建高楼,也不会‘推平头’。” 东城区区长杨艺文就信誓旦旦说。在政府官员看来,将保护风貌、疏散人口等相结合,正是对历史文化保护区的保护。
但迟迟未能公开的规划方案引来古城保护者们的怀疑,反对者们在担心规划背后的商业利益驱动,在寸土寸金的东城区,要寻找一片可以供开发的商业区并非易事,未被详细说明的博物馆、地下空间开发、餐饮业等存在着巨大的商业开发空间。
钟鼓楼开发与保护的争议,正集中于此。
你已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还不发言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何勇《钟鼓楼》
歌手何勇从小在钟鼓楼脚下长大,上个世纪末他以一首《钟鼓楼》闻名海内外,当年他曾在曲终时大喊——“今天的钟鼓楼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喊的时候,钟鼓楼尚未发生太大的变化。2006年,旧鼓楼大街两边的胡同和四合院被部分拆除,旧鼓楼大街被拓宽。
与钟鼓楼一起面对类似局面的中轴线建筑还有前门。只不过,前门地区已经先走一步,建成了大批仿古建筑和街巷,开发了昂贵的商业楼盘,形成了饱受业界质疑的“前门模式”。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党委书记边兰春解释,所谓“前门模式”,就是“拆了一批旧的,建了一批假的。”
“我在中关村高科技园区和在前门两个地方消费,居然可以买到一模一样的东西,这就是问题。国际化和本土化的PK,麦当劳和爆肚冯的PK,都是后者输了。在前门,历史传承下来的平民化气场已经被彻底打破。老街坊的生活气氛没了,历史沧桑感没了,城市发展的连续性被切断了,城市的情感也就不存在了。”边兰春忧虑的指出,学界对“前门模式”至今都没有公开的讨论和反思,这是值得警惕的。
“政府、开发商、社会组织、老百姓,这四者的权利和义务,需要得到明确界定。房地产的开发模式与旧城的保护开发并不一定是相悖的。政府主导的旧城改造也并不一定对城市有利。”
边兰春认为,在进行旧城风貌保护与开发时的底线是:不进行大拆大建。应该充分依托历史资源,留下时间充分发现老城的资源。“毕竟,北京市作为历史名城,对旧城以及文物古迹进行有系统地规划的历史只有10年。保护与开发应该合二为一,不应该对立。”
对于通过兴建“时间文化城”恢复报时的做法,鼓楼文物保管所原所长耿留军也持保留意见。他表示,钟鼓楼属于国家级文物,在其周边动土应该慎重。边兰春认为,钟鼓楼地区作为一个整体,应该保持其原真性。“虽然钟鼓楼不变,但周围环境的改变也会对整个地区原有的平民化气场造成特殊的影响。另外,鼓楼结构本身不存在问题,如果单单因为建设地下博物馆就加固鼓楼地基,这在建筑学上讲是完全不成立的。”
今年3月底,“为了钟鼓楼街区的明天更美好”公开研讨会在活动举办前几个小时因故被迫取消。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负责人、国家文物局政策法规司副司长何戍中语气平静地说:“尽管公开研讨会被取消了,但是由于讨论的问题涉及当地居民权益,涉及文化遗产保护基本原则,我还是希望能够将基本观点表述清楚。”
胡同、四合院、钟楼、鼓楼、居民、传统生活方式,共生共荣。钟鼓楼街区是硕果仅存的北京老城平民文化传统的代表。通过环境整治、保护和培育,钟鼓楼街区将是全北京最有价值的地块之一。”何戍中说。
“既然政府愿意花巨资改善钟鼓楼街区的形象,改善钟鼓楼街区居民的生活条件,而且政府非常强调必须保护好北京老城文化遗产。”何戍中建议取消‘北京时间文化城’项目,改用相同的财政预算设立‘钟鼓楼街区保育发展项目’,他说,“文化遗产得到保护,文化遗产地有尊严,居民生活有尊严,三者同等重要不可偏废。”
目前没有迹象表明,北京时间文化城项目有变化的可能。尽管规划方案迟迟未能公布,但钟鼓楼改造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杂院里的人们在讨论着南锣鼓巷拆迁一夜造就千万富翁的故事。
拆迁与补偿才是现实的,这是一个现实财富被过度宣扬的时代。
5月1日,北京迷笛音乐节,三弦重新响起。何勇请出了自己的父亲何玉笙,全场静静的期待,一个北京的声音。只是何勇不再疯狂,他淡淡的唱完了最后一句:“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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