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融易学探微

2010-01-17 07:06
周易研究 2010年4期
关键词:义理易学

潘 斌

摘要:马融治《易》用古本,上承费直,使费氏之学得有传承;又下启郑玄易学,使费氏之学得以发扬光大。他以“十翼”解《易经》,同时还以“十翼”互证易理。马融承费直之学,重视以儒理解《易》,这种倾向首先体现在他重视以礼解《易》。其以儒理解《易》的另一个表现是引史注《易》。其在解《易》时十分重视象数学中的卦气说,此外还重视取象和五行说。马融解《易》皆由象数为切入点,而最终归本于人事。马融易学在汉晋易学嬗变中有着承上启下的意义。

关键词:易学;“十翼”;象数;义理

中国分类号:B234.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882(2010)04-0034-05

两汉和魏晋在中国易学史上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期间易学人物众多,易学观点亦层出不穷。当今学人在研究汉晋易学时,关注点往往是西汉的孟喜、京房,东汉的郑玄、苟爽,以及三国的虞翻、魏代的王弼等一些易学名家,而疏于对一些看似于易学建树不大,实则对易学有承上启下之功的经师之易学进行探讨。这不利于人们正确认识汉晋各家易学之关联,也不利于认识汉晋易学发展演变的内在理路。笔者在考察汉晋易学史时,发现学界对在汉晋易学史上有着承上启下意义的马融易学关注不够,相关研究成果寥寥。马融易学著作散佚已久,清人做了辑佚工作,如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周易马氏传》三卷,臧庸《问经堂丛书》有《马王易义》一卷,黄夷《汉学堂丛书》辑有马融《易传》一卷。笔者拟以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马融注《易》文字为据,力求在认识马融易学观的同时,揭示马融易学在汉晋易学传统中的地位和影响。

一、

西汉官方经学重今文,属于今文经系统的多家象数易学纷纷立于学官。费直易学尚占筮,属于古文经学系统。《汉书·艺文志》载:“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费氏易》未能立于学官,仅作为一门学术而流传于民间。《后汉书,孙期传》曰:“陈元、郑众皆传《费氏易》,其后马融亦为其传。融授郑玄,玄作《易注》,苟爽又作《易传》,自是费氏兴,而京氏遂衰。”马融学出费直,治《易》亦从古文。今就佚文所存,其治《易》用古本者仍可管见。如《解·彖》:“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坼”,《经典释文》引马融之说作“宅”。李鼎祚《周易集解》作“宅”,系从古文“宅”而来。《集解》又引荀爽云:“解者,震世也,仲春之月,草木萌芽。雷以动之,雨以润之,日以垣之,故‘甲宅也。”由此可见,“坼”字,《易》古本当作“宅”。又如《丰·九三》:“丰其沛,日中见沫。”《经典释文》引子夏、马融、郑玄、薛氏均作“昧”,以此可见《易》古本当为“日中见昧”,马融所用正是《易》古本。

马融治《易》用古本,上承费直,使费氏之学得有传承;又下启郑玄易学,使费氏之学得以发扬光大。郑氏治《易》杂糅今古,但仍以费氏为宗,如四库馆臣云:“考玄初从第五元先受《京氏易》,又从马融受《费氏易》,故其学出入于两家;然要其大旨,费义居多。”

西汉易家解《易》多主象数,往往流于附会,荒诞不经,对于“十翼之文,只借用其中象数概念而多有发明,而于“十翼”之义理,则往往置若罔闻。费直一反时人轻视以“十翼”解《易》之风,其学“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费直以“十翼”解《易经》上下篇,此举开汉晋易家以《易传》解《易经》之先河,其影响十分深远。宋人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凡以《彖》、《象》、《文言》等参入卦中者,皆祖费氏。东京苟、刘、马、郑皆传其学。”

马融从费直以“十翼”解《易经》,据佚文所存,可以看到此倾向甚明。如《震·上六》:“震索索,视矍矍。”《震·上六·象》曰:“震索索,未得中也。”马注:“索索,内不安貌;矍矍,中未得之貌。”可见马氏以《震·上六》之《象传》解爻辞“震索索”。又如《家人》:“利女贞。”马注:“家人以女为奥主,长中二女,二四各均其正,故特日利女贞。”《说卦》云:“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家人》离下巽上,马融所谓“长女”,即源自《说卦》所云“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马融所谓“中女”,即源自《说卦》所云“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

马融不但以“十翼”解《易经》,同时还以“十翼”互证易理。如《说卦》:“叁天两地而倚数。”马注:“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以为五位相合,以阴从阳,天得三合,谓一三与五也。地得两合,谓二与四也。”《系辞上》:“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马注中的“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直接承袭《系辞》。《系辞》所云“天数五,地数五”,即上文所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一、三、五、七、九之和为二十五,地数二、四、六、八、十之和为三十,此即“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地数之和为五十五,此即“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马注所解“叁天”,即天数之一、三、五,“两地”,即地数之二与四,“叁天”之数和为九,“两地”之数和为六,“叁天”、“两地”数之和为十五。以此可见,马融解《说卦》所云“叁天两地而倚数”的思想资源取自《系辞》,并作了发挥。

马融重视以“十翼”解《易》,这对于汉晋时期以传解经传统的形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汉代以前,《周易》经传相分,经自经,传自传,经传实际上各为一书。前已有论,以《易传》解《易经》上下篇当始于费直,而以传附经者,则始自郑玄。《三国志·魏书》载高贵乡公与淳于俊问对之语:“帝又问日:‘孔子作彖、象,郑玄作注,虽圣贤不同,其所释经义一也。今彖、象不与经文相连,而注连之,何也?俊对日:‘郑玄合彖、象于经者,欲使学者寻省易了也。从费直以传解经到郑玄以传附经,其间经历了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西汉有费直努力在先,东汉有马融推助在后,到了东汉末年,郑玄以传附经,经传遂合为一书。魏王弼注《易》,又承郑玄所注《易》本,并附《文言》于《乾》《坤》二卦之后。王弼本即今日之流传本,我们发现此《易》本之形成中马融功不可没。

二、

汉儒多以象数解《易》,并阐发义理,此义理多与阴阳灾变相关联,非《易传》所阐扬之儒理。费直解《易》虽有象数倾向,但其所奉行以传解经的方法,使得《易传》所阐扬之儒理逐渐为后人所重视。

马融承费直之学,并重视以儒理解《易》,这种倾向首先体现在他重视以礼解《易》。如《礼记·王制》曰:“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谷梁·桓公四年传》曰:“四时之田用三焉,唯其所先得,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比·九五》:“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吉。”马注:“三驱者,一曰乾豆,二曰宾客,三曰充君之庖。”可见马氏于此解《比》九五爻辞所持论据当本《礼记》和《谷梁传》所论天子诸侯岁三田之礼。

又如《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尝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而《礼记·王制》云:“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褅,秋曰尝,冬曰烝。”“礿”即“禴”。至于《周礼》与《礼记》对于禴祭的不同理解,《礼记正义》释之曰:“《褅袷志》云:《王制》记先王之法度。宗庙之祭,春曰禴,夏曰褅,秋曰尝,冬曰烝。袷为大祭,于夏,于秋,于冬。周公制礼,乃改夏为禴,褅又为大祭。”《萃·六二》:“引吉,无咎,孚乃利用禴。”马注:“禴,殷春祭名。”马融此说当本《礼记·王制》。据《正义》之说,可知马融于此当据夏殷之禴祭礼,而非周公制礼后之禴祭礼。

又如《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马注:“盥者,进爵灌地以降神也。此是祭祀盛时,及神降荐牲,其礼简略,不足观也。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王道可观,在于祭祀,祭祀之盛,莫过初盥降神。故孔子曰:‘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此言及荐简略,则不足观也。以下观上,见其至盛之礼,万民信敬,故日有孚颙若。孚,信;颙,敬也。”“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一语出自《论语·八佾》,马融引孔子之言,意在明祭祀之盛,莫过于初盥降神,并说明祭礼隆盛,可使万民信敬。此外,马氏此解还涉及儒家礼制,《尚书·洛诰》:“王人太室,裸。”《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肆、献、裸享先王。”“灌”即“裸”,马融于此所论之礼当本《尚书》《周礼》诸书所记之裸礼。

马融曾注《周礼》、《仪礼丧服》和《礼记》,因此他对礼制十分熟悉,正如清人马国翰所云:“融之学长于《三礼》。”马融重视以礼解《易》,与他对儒家礼制的精湛研究是分不开的。马融的弟子郑玄精通《三礼》,并以礼注《易》,“以礼注《易》是郑氏治易的重要特色”。郑玄以礼解《易》方法之由来可以追溯到其师马融。

马融以儒理解《易》的另一个表现是引史注《易》。如《革·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马注:“大人虎变,虎变威德,折冲万里,望风而信,以喻舜舞于羽而有苗自服;周公修文德,越裳献雉。故曰‘未占有孚矣。”“舜舞干羽而有苗自服”出自《尚书·大禹谟》,“周公修文德,越裳献雉”出自《尚书大传》。马融之意为,舜与周公自修其德,远方之人都来归服,不用出言而有威信,所以“未占有孚”。他以《尚书》所载大舜和周公的史实为据来说明统治者自我修德的重要性,并以此解《革》九五爻辞,体现了他对儒家仁政理想的崇奉。

又如《史记‘殷世家》载:“纣为淫泆,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乃被发详狂而为奴。”《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马注:“箕子纣之诸父,明于天道,《洪范》之九畴,德可以王,故以当五。知纣之恶,无可奈何,同姓恩深,不忍弃去,被发徉狂,以明为暗,故曰‘箕子之明夷。卒以全身,为武王师,名传无穷,故日·利贞,矣。”马融注文所云箕子之事取自《史记·殷世家》。箕子作为儒家之先驱,上承大禹,下启周公和孔子,箕子虽为纣之臣,然德可以王,故能当《明夷》“六五”之尊位。箕子乃儒家理想人格,马融于此对其事迹之称引,足见其在解《易》时有弘扬儒家道德伦理的愿望。

三、

《周易》本身就包含象数和义理成分,余敦康先生云:“《周易》的形式就是象数,它的内容就是义理。由于形式与内容不可分,象数与义理乃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讲象数,目的在于阐发某种义理,谈义理,也不能脱离象数这种表现工具。”既然“内容”与“形式”缺一不可,那么解《易》者就需要处理好“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汉代象数易家解《易》也着力于处理《易》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然而其所看重的却是“形式”。他们利用《易传》中的一些关于象数的体例、结构以及功能的规定,如承、乘、比、应、位、时、中等说《易》,同时还推出以占验为主的易学新说,如卦气、变占、八宫、互体、纳甲、飞伏等,名目繁多,光怪陆离,将象数之学演绎得淋漓尽致。可是问题在于,这些新说中所包含的义理多已不是儒门义理,而是占验之说。

马融生活于东汉,他的易学必然会深深地打上时代的烙印。在那个象数之学盛行的时代,马融易学也有着象数易学的痕迹。从目前保留下来的资料来看,马融解《易》十分重视象数学中的卦气说,如《乾‘初九》:“潜龙勿用。”马注:“物莫大于龙,故借龙以喻天之阳气也。初九建子之月,阳气始动于黄泉,既未萌芽,犹是潜伏,故日潜龙也。”马氏于此以“建子之月”解释初九爻辞,有可能本于《京氏易传》所云“建子起乾龙”。清人李道平曰:“马君治费《易》者也。费氏无六爻上息之例。‘初九建子之月,渭《乾》《坤》十二爻周十二月,即十二月消息卦。非郑氏爻辰《乾》起子,《坤》起未,间时而行六辰之法也。”“十二月消息卦”为西汉孟喜所提出,因此马融释《乾》卦时所云“初九建子之月”当本自孟京象数之学。‘阳气始动于黄泉”源自《月令》和《子夏易传》。《月令》云:“仲春之月水泉动。”《子夏易传》云:“龙所以象阳也。”马融以龙象征阳气,并以阳气的潜伏解释“潜龙勿用”,明显是受到了卦气说的影响。

又如《坤》:“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马注:“孟秋之月,阴气始著,而坤之位,同类相得,故西南得朋。孟春之月,阳气始著,阴始从阳,失其党类,故东北丧朋。”李道平云:“马以申为西南,寅为东北,又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坤,阴也,故七月阴始著于秋,为‘西南得朋。正月阳始著于春,为‘东北丧朋。”马融此处显然是用卦气说解《易》。

此外。马融在解《易》时还涉及五行说。如《系辞上》:“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马注:“《易》日太极,渭北辰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日月,日月生四时,四时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气,北辰居位不动,其余四十九转运而用也。”据马注,“其用四十有九”可如此表示:两仪(2)+日月(2)+四时(4)+五行(5)+十二月(12)+二十四气(24)。可见马氏以宇宙生成的诸多环节正好凑够49之数,五行为宇宙生成诸多环节中的一小环节。郑玄解“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时云:“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以五行气通,凡五行减五,大衍又减一,故四十九也。”郑玄认为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中,减五行之数五后余五十,不适用于揲蓍七八九六之策数,当再减去一而为四十九。马融和郑玄在关于“大衍之数”内涵的认识上迥异,然均涉及五行说。仅据现存资料,很难说郑玄之说一定受马融影响,然从中亦可看出东汉中后期经师解“大衍之数”时参杂五行之说当非个人偶发之见。

马融解《易》虽重视象数,但是由于他的易学是以解经为宗旨,与盂、焦、京以占验为宗旨的易学有所不同,因此他在象数解《易》的道路上并非走得太远。从流传下来的资料来看,马融往往边讲象数,边论人事,本文第一部分论其以儒理解《易》时已有涉及,姑且再举一例。如《家人·象》:“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马注:“木生火,火以木为家,故曰家人。火生于木,得风而盛,犹夫妇之道,相须相成。”《家人》卦离下巽上,《说卦》以离为火,巽为木为风,马融以《说卦》取象说解释《家人》卦。其以“木生火”释《易》,明显采纳了五行说。除了以象数释《易》外,马融于此还以儒理解《易》。木生火,火因风而盛,这就如世间夫妇之道,二人当相须相成。郑玄注《易》亦言天道,而归本于人事,如他在解《恒》“亨,无咎利贞”时云:“恒,久也。巽为风,震为雷,雷风相须而养物,犹长女承长男,夫妇同心而成家,久长之道也。”郑玄对《恒》卦以及马融对《家人》象传的解释均言及夫妇之道,二者皆由象数为切入点,而最终归于人事,其解《易》思路一脉相承。

马融易学重象数又兼义理。时至魏晋,易风出现转变,以老解《易》兴起。我们从马融经学中,似乎可以看到汉晋易风转变之端倪。《后汉书·马融传》云:“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但著《三传异同说》。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马融边注儒家经典,边注道家之书,可见他似有会通儒道之意。马融兼重儒道经典,对汉晋之间的学术嬗变起到了先导作用。侯外庐先生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中对马融经学进行评价时说:“两汉经学的结束的显明的表现,就是经今古文学的合流。而时代思想的主流,则已经开始向着玄学方面潜行了。在这一点上,马融恰是这一时代思潮转捩的体现者。”王弼等人沿着马融兼重儒道经典的治学理路,在易学上恢复以儒门“十翼”义理注《易》之旧,并援老以解《易》,易风为之一变,经学逐渐玄学化。

责任编辑:张文智李秋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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