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丽
(澳门理工学院语言暨翻译学校,澳门)
鲁迅儿童文学译作中的欧化现象考察
李 丽
(澳门理工学院语言暨翻译学校,澳门)
有关鲁迅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但聚焦他的译作的研究,目前并不多见。其中的一个原因或许是他的译作欧化的痕迹过多,晦涩难懂。以鲁迅的三部儿童文学译作《小约翰》、《表》和《俄罗斯的童话》作为具体的考察对象,从动态的视角来探究鲁迅儿童文学译作中的欧化现象,可以发现,就鲁迅的儿童文学译作而言,欧化现象并非一成不变。从整体上看,鲁迅后期的儿童文学译作中的欧化现象没有他中期的明显。同是后期的作品,也会有一定的差异。
鲁迅;儿童文学;欧化现象;翻译研究
有关鲁迅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的一大热点。在众多的鲁迅研究中,对他创作的研究多于对他翻译的研究。译文的欧化过分严重,大量“硬译”不通的句子,恐怕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而在为数不多的探讨鲁迅翻译的研究中,欧化问题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多以静态的视角切入。本文尝试以动态的视角来考察鲁迅儿童文学翻译作品中的欧化现象。
在具体探讨鲁迅儿童文学作品中的欧化现象之前,我们先对欧化问题进行一个简单的回顾。
白话文地位的确立和合法化为儿童文学翻译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使得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翻译作品的出现成为可能。但是,尽管当时白话文地位得以确立,人们对如何使用白话文还处在一个摸索阶段,“欧化”成了完善和优化白话文的一个很重要的途径,“欧化的白话文”这一概念也应运而生。
刘半农曾以《论语》中的几句话,戏谑地谈到欧话现象:“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太老式了,不好!‘学而时习之,’子曰:‘不亦悦乎?’这好!‘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子曰。这更好。为什么好,欧化了。但子曰终于没有能欧化到曰子。”[1]519对于欧化,当时的文坛并未有一致的看法,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它成了当时文坛的一大讨论热点。
而有关欧化问题的研究,我国第一次较为系统的探讨则见商务印书馆1947年出版的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一书(此书又分别在1955、1959、1977、1992年重印)。该书设有专章(第六章)“欧化的语法”来讨论这一问题。该章下分六节,也即从六个方面探讨了欧化语法,它们分别是:复音词的创造、主语和系词的增加、句子的延长、可能式/被动式及记号的欧化、联结成分的欧化、新替代法和新称数法。
近来,也有不少研究文章涉及到欧化这一问题,但从翻译的角度去探讨的还不多见。老志钧的著作《鲁迅的欧化文字——中文欧化的省思》以鲁迅作为一个具体的研究个案,详细探讨了鲁迅的小说、杂文和翻译中的欧化现象。其中对鲁迅翻译作品中的欧化现象从词汇、词法及句法三个角度加以考察。老先生的著作中给我们详细罗列了很多在上述三个方面欧化的具体例子。然而,遗憾的是,该著作并未将鲁迅的译作纳入到一个动态的时空中研究,读者无从知晓鲁迅译作中的欧化现象是否在不同时期呈现不同特点。
鲁迅是欧化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他的翻译作品也多因为其过分的欧化而被梁实秋等人指责为晦涩难懂和“硬译”[2]。
此处以《小约翰》、《表》和《俄罗斯的童话》作为具体的考察对象来探究鲁迅儿童文学译作中的欧化现象。鲁迅的首部白话文儿童译作是《爱罗先珂童话集》,初版于1922年7月。但鲁迅后来对这部作品的自我评价并不高[3]。鲁迅的白话文儿童译作始于1922年的《爱罗先珂童话集》,终于1935年的《俄罗斯的童话》,而《小约翰》出版于1928年1月。从时间跨度上来说,《小约翰》的翻译时间基本上处于鲁迅白话文儿童译作(1922-1935)的中间期。况且,鲁迅对这部译作是非常推崇的①1927年,刘半农和几个外国朋友主张将鲁迅的作品提交瑞典诺贝尔奖金委员会时,鲁迅就想起瞭望·蔼覃,他在1927年9月25日给台静农的信里说:“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那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鲁迅全集11·书信》,页580。。《表》和《俄罗斯的童话》是鲁迅最后的白话文儿童文学译作。之所以同时选取这两部,是想更具有代表性,并进一步验证本文所提出的一个假设。《表》是1898~1949年重印次数最多的儿童文学作品之一②另外一部是意大利作家爱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1846—1908)的《爱的教育》(Cuore)。详情可参阅本人专著《生成与接受:中国儿童文学翻译研究1898-1949》(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末尾附录1“清末民初(1898-1919)儿童文学翻译编目”及附录2“民国时期(1911-1949)儿童文学翻译编目”。,也是鲁迅最有影响力的儿童文学译作[4]。在详细对照了《表》和《小约翰》之后,笔者发现鲁迅的儿童文学翻译中的欧化现象有很明显的变化。为了进一步验证结论,于是将研究的对象扩大到了鲁迅生前的最后一部译作《俄罗斯的童话》。
《小约翰》为荷兰作家蔼覃(Frederick van Eeden)的长篇童话。鲁迅于1927年5月译成,由未名社初版于1928年1月,为《未名丛刊》之一;1934年11月又曾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译文集4》中《小约翰》的译文共计140页(19-159)。本节选取该译文的前47页(19-66)作为研究对象,约占全部译文的1/3。《表》是前苏联作家班台莱耶夫(L.Panteleev)的中篇童话,鲁迅于1935年1月译成,由上海生活书店初版于同年7月,为《译文丛书》(插画本)之一。《俄罗斯的童话》是苏联作家高尔基(Maxim Gorky)的短篇童话集,鲁迅于1935年4月译成,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于同年8月,为《文化生活丛刊》之一。
我们先来看看《小约翰》中译文的欧化现象。这里主要从六个方面加以考察:句子的延长、句序、联结成分的欧化、量词及“们”的使用、被动句的使用及其他。由于本文篇幅所限,每种例句仅列举1~2个。
(1)句子的延长。句子的延长,最典型的是多个定语成分的添加。如:
……他于是又想着远的,浮在冈上的,光怪陆离地着了色的云彩,……[1]20(下划线为笔者所加,下同)
(2)句序。句序主要指的是句子成分的顺序,包括直接引语的句序和一些状语成分在句中的位置。如:
“我能够飞到那里去么!”他想。“那后面是怎样的呢?我将来真,真能够到那里去么?”[1]20
但在他的心里,却还剩着许多空间,为别的物事。[1]21
(3)联结成分的欧化。主要指的是联结词语的使用。如:
一个虾蟆想挽着手引一个蝎虎穿过大堂去,这于它很为难,因为它是略有些神经兴奋和躁急的,所以它每一回总将墙上的装饰弄得非常凌乱了。[1]33
(4)量词及“们”的使用。指的是译文中用以描述动物的量词以及表示复数的动物后面“们”的使用。如:
许多工夫之后,他们才遇到一个蚂蚁,愿意和他们来谈天。[1]54
那可怜的小蓝铃儿也被解放了,靠着两匹蚂蚁在胖太太的大腿上的成功的袭击。[1]59
(5)被动句的使用。指的是译文中典型的被动形式的句子。如:
约翰自己上去坐,是被严厉地禁止的。[1]27
(6)其他。主要指的是一些词语的使用。如:
这惹起了一个激动。[1]35
从上面的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在《小约翰》的翻译中,欧化现象相当明显,且具有如下一些特点:
一是多个定语成分的同时出现,这是欧化现象最突出的一点,也是让句子变长,使得译文比较晦涩不通的主要原因,而这一点也是欧化论反对者主要的攻击点。
二是在句序方面,直接引语的句序基本欧化。基本上所有的用到直接引语的地方都采用了欧式的句序,即“……”XX说(想,……)“……”。这种形式上的欧化是最容易学的,而这种形式今天已经为我们所接受和普遍使用了。至于其他的一些欧话句序,如状语成分的后置等,让译文的欧化痕迹更显现。
三是欧化过程中的不一致性。如量词的使用,同是“土拨鼠”,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匹”。在量词的使用方面,“匹”是使用最频繁的,其次是“个”。所有动物前的量词,都只使用了“匹”或“个”。这些量词的搭配,大都和我们现在的汉语不同。下面这个表格形式比较直观地反映了动物前的量词使用情况:
?
这一现象表明,当时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寻找匹配量词的努力。
四是联结成分的欧化。汉语重意合(parataxis),强调上下文之间的内在联系;英语重形合(hypotaxis),注重过渡连接词的运用。鲁迅译作中的“当……的时候”、“因为……所以”等联结词语的运用也让他译文的欧化现象显得更加突出。
此外,还有一些词语的欧化,如“致使……”,以及一些现在看来不太恰当的搭配,如“惹起……激动”等都是使得鲁迅译文欧化的表征。
考察了《小约翰》1/3的译文之后,笔者发现其欧化的痕迹十分显著,尤其是多个定语成分的同时出现。但同样考察了《表》1/3的译文后,笔者惊奇地发现:除了直接引语形式的欧化之外,其他欧化的痕迹十分少见。仅有少数几句比较明显的欧化的句子,如:
为要十分的牢靠,就把袋子打了一个结。[1]233另外,译文中几段话也特别引起了笔者的注意,此处特举一处:
他动也不动,只对着窗门。窗是用格子拦起来的。格子外面看见天。天很清朗,而且蓝得发亮,像一个水兵的领子。[1]228
从上例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翻译时拆分的痕迹。第一句话中的“窗”在第二句话中重复。第二句话中的“格子”,在第三句话中重复。第三句话中的“天”,在第四句话中重复。若采用欧化的方式,则这些短句会变成如《小约翰》中频繁出现的一个个的定语。如果上例采用长长的定语,比较极端的做法,可能翻译如下:
他动也不动,只对着用外面看见很清朗,而且蓝得发亮,像一个水兵的领子的天的格子拦起来的窗的门。
如果只采用部分定语,也可以改动如下:
他动也不动,只对着是用格子拦起来的窗的门。格子外面看见很清朗,而且蓝得发亮,像一个水兵的领子的天。
但鲁迅并没有采用这样的做法。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借助重复某些词语而产生的一个个较短的句子。
从这一发现,我们可以试着做出这样一个假设:鲁迅在儿童文学翻译时,欧化的现象不如早期那么明显。
单是从对《表》的考察,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可能会有很多,例如,鲁迅所采用的底本的译者风格的不同、鲁迅的白话文技能比初期娴熟等。但如果鲁迅真的是那么坚决的欧化论者,象上例这样的句子,又何不直接译成包含很多定语的长句呢?为了证明这一假设,笔者又仔细考察了同在1935年翻译出版的《俄罗斯童话集》的前1/3,这也是鲁迅生前的最后一部儿童文学译作。
考察的结果和先前的假设比较一致,试看下面这句话:
编辑先生说了些意思很深的话,编辑先生们原是深于思想的。[1]323
句中前半句中的“编辑先生”,在后半部分重复。当然译文中也不乏定语前置的句子,如:
带着年青的丈夫的三位女儿,和爱慕世界一切女性的诗人的他的儿子,都恭敬地、悲哀地,跟在他灵柩后面走。[1]319
但就出现的频率来讲,远远低于《小约翰》,但比《表》中又高出很多。
通过仔细考察鲁迅上述三部儿童文学译作,我们发现,就鲁迅的儿童文学译作而言,欧化现象并非一成不变。从整体上看,鲁迅后期的儿童文学译作中的欧化现象没有他中期的明显。同是后期的作品,也会有一定的差异。这也就是说,在研究鲁迅的欧化现象时,有必要纳入一种动态的视角。
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何在呢?笔者认为,其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如作品所反映的主题、鲁迅白话文技法的日益成熟等。同时,也应该注意到长达数年的鲁梁论战,让鲁迅也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他也意识到过分的欧化所带来的诸多问题;而另外一方面,身处论战的漩涡,又不能或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但在儿童文学翻译领域,他也确实做了一些不那么欧化的尝试。
笔者在此无意去评判儿童文学翻译中所出现的这些欧化现象,毕竟它们是一个历史的产物,从这些痕迹,我们可以看见当时的译者在引进新的内容和形式方面所做出的各种努力和尝试。有些成功了,已经变成了可以接受的现代汉语形式,有的则在历史的长河中,遭到淘汰。
至于鲁迅其他译作中的欧化现象是否也呈现类似的特点,则需要另外细致的考察分析。我们不能简单地从他的译作中挑出一些极度欧化的例子,而将他的译文一棍子打死。
总之,本研究尝试将鲁迅的儿童文学译作放置在一个动态的时空中加以考察。而这种动态的视角对我们还原一个真实的鲁迅,更好地研究、理解鲁迅的其他诸多方面也具有借鉴意义。
[1]鲁迅.鲁迅译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黎照.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M].北京:华龄出版社,1997.
[3]李丽.从鲁迅儿童观的变化看他对《爱罗先珂童话集》的评价[J].文学论衡,2007,(9/10).
[4]LI Li.Influences of Translated Children’s Literature Upon Created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J].Explorations into Children’s Literature,2006,(16/2).
I159;I210.93
A
1001-4799(2010)06-0094-04
2010-04-09
澳门理工学院资助项目:RP/ESLT-2/2007
李丽(1972-),女,湖北当阳人,澳门理工学院语言暨翻译学校副教授,翻译学博士,主要从事翻译研究、儿童文学研究。
雷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