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超
一
抗战时,中国有个西南联大。西南联大有个殷福生,后来叫殷海光。殷海光在西南联大受到了中国最好的教育。
殷海光年纪轻轻就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他的学问非常的好。所以不少师生都认得他。
抗战前夕,还在北平的熊十力就收到了一位青年的来信。说是要从他习哲学。写信的人是湖北佬,他熊十力也是湖北佬,而且都是黄冈人。他当然不能说不字,就让此人来了北平。原本张东荪还答应帮忙找事做的,没想到张后来耍赖。小青年没事做,就先待着,混迹于熊十力、梁漱溟之流中间。
熊十力声名浩大,亦盛气凌人。小青年特别谈起了自己敬佩的冯友兰、胡适和金岳霖。熊十力大不以为然,他说,胡的科学知识还不如“老夫”,冯友兰不识字。金岳霖所讲是戏论。青年听后大感意外,这才算长见识了。
后来抗战,此人回到老家。家人要他去谋差事,他不干,说:“我要去昆明,那里有我的恩师。”他就径自到了联大,考上了。他那时用的就是殷福生这个名字。
二
西南联大开学,殷海光选修了郑昕的“哲学概论”,这位教授在德国留过学,对康德哲学有很深的造诣。郑发现殷海光也来听他的课,就对他说:“你不用上我的课,下去自己看书就行了。”于是殷海光就不再来上课了,在下面看书自学,期末考试时,他照常参加,结果。他得的是班上的最高分。他选修金岳霖的逻辑课,金对他说:“我的课不必上了。王宪钧刚刚从奥国回来,他讲得一定比我好。你去听他的吧。”
那时殷海光在学校里是个异类。一般人对政治兴趣并不大,对国民党的宣传尤其不以为意;殷海光不然。他整天大骂共产党。当时国民党骂共产党是“游而不击”。殷海光也就骂共产党:“躲在延安,摆出一副超然的姿态”等等。和国民党的调子几乎是一模一样。像他这样赤裸裸地骂左翼力量的,在联大极为罕见。便是一般的三青团的骨干分子,谅必也不敢如此嚣张。有一次,同学们在一起骂社会的黑暗、国民党的腐败,殷海光很不满,他说:“现在抗战了。虽然很困难,可是,关键时候蒋介石总是有扭转乾坤之力的。你看以前多少次不是如此?和蒋介石比,日本鬼子、××、×××,都是小人物!”人们对他的话很反感。他就很讨人嫌。没有人理他。
殷海光个子矮小,面相难看,但是胆子大得很。一日,人们看到一个高高的、有些破败的电线杆斜指天宇。就问谁敢爬上去,谁先上去谁就是英雄。人都不敢,殷海光却说:“我敢!”说着,哧溜哧溜地就光着脚丫子爬到了那20米高的电线杆的顶端。“上面怎么样呀?”人们问。殷答曰:“很好,就是震荡得厉害”。
上课的时候,他更是热衷于表现。冯友兰上课了,刚刚开个头,让大家自由讨论。殷海光就站将起来,一个人滔滔不绝起来。里面夹杂着一些德文和英文的词汇什么的,把大家忽悠得不行,就连冯大教授也拿他没治。又一次,他公然大骂:“胡适这个人一点哲学都不懂!”这话让胡适的老对头——也就是殷的冯老师听见了。甭说有多解气了。这个姓殷的小个子念研究生了,研究生快毕业了时,他的老师金岳霖和沈有鼎希望他能留校。意见反映到院长冯友兰那里,冯说:“他做学问可以,但教课不合适。”冯的话说得不难听。难听的话他不曾说出来:其实。以这小年轻的性格,在讲台上怎么混得下去呢?
殷海光不干了。恰好这时蒋介石号召全国有志青年投身抗日。以身许国。他殷海光就许国去了,他那时还没有毕业,可他不在乎。
三
殷海光在联大受乃师金岳霖的影响最大。
金岳霖对熊十力推崇备至,说:“据我所知,熊十力是中国研究佛学最深刻的一个人。”殷海光说:“先生好打人,骂人。我亲眼看见他在梁漱溟背后打三拳。还骂他是个笨蛋。”金岳霖说:“呃!人总是有情绪的动物。是人,就难免打人骂人的。”那个叫熊十力的湖北佬确实极为古怪。他讲佛学而不信佛,爱吃肉,而且脾气暴躁。可是金岳霖推崇他。
金岳霖是个单身汉,常独来独往,殷海光就偶尔陪他散步。在一个静寂的黄昏,一起散步时,金岳霖告诉他: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只有是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而得的东西,才是可靠的、持久的。殷海光把这话记住了,可那时他还不大理解。
在联大时,殷海光曾帮助过一个女同学。后来,到该同学家里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儿。那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无意中掳获了小女孩儿的心。她再也离不开他了。没有他在身边,她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女子的父亲极为恼火:“他这样的穷,他这样的矮小,又这样的难看。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儿?”女孩说:“他有学问,他懂哲学。”乃父哈哈一笑:“哲学?哲学顶个屁用!”
可这一切都没用。小女孩后来就跟着这小青年走了。成了他的人。
四
抗战胜利后,除了读书做事,他还写了本书:《光明前之黑暗》。蒋介石见之,大喜,认为发现了一位难得的理论人才,疑惑这殷某人是何方高人。陶希圣一打问,才知原来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他们极为欣悦。当时青年大都激进,难得有如此衷心于党国的后生,这正是他们渴盼已久的笔杆子!在陶希圣的激励推荐下,殷海光担任了南京《中央日报》的主笔。——这一职务,原是由他陶希圣担任的。这是何等的“殊荣”!
一日,殷海光得到了南京政府的召见。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殷海光走进了一间阔大的会客厅。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几十位鼎鼎有名的大员:集团军总司令、省主席、部长。那些只有在报纸上见其名字的人物,而今已见到了真人。他可能是最年轻的一人。殷海光进去后,随意地一屁股就在沙发上坐下。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都像小学生一样把屁股轻轻地贴在各自的沙发上。恭恭敬敬地听着。
蒋介石开始问话。哪里人,多少岁,家里还有谁……最后谈到学问,问到王阳明。读过没有?殷海光说没有。于是对方滔滔不绝谈论起来。殷海光就听,别的大员也洗耳恭听。无意间,他发现,一片明晃晃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那些大员的脸面上。蒋介石独坐在里面。他看那些人的脸面是一目了然。而那些人要看清里面那一位,就难了。
殷海光回去了,后来他记住了这一幕。他从不愿与人言。
在南京时,他有个联大老同学,那就是在“中央图书馆”任职的傅乐成(傅斯年侄子)。二人相交甚笃,且谈锋如昔。自诩为“异常放荡怠惰”的傅某结识了一位漂亮姑娘,对其极尽爱慕之能事,却难撷芳心,大为所苦。一日,殷在傅的宿舍聊天,适此女子亦在场。殷海光口若悬河,姑娘在一旁听得简直入迷。殷走后,姑娘以憧憬的眼光目送着他,尔后对傅说:“假如你有殷先生那样的学问,我一定嫁给你。”傅乐成大受刺激,果然就发奋努力放洋赴美。
五
不知从几时起。殷海光已经在主笔的位置上待得不是那么舒服了。那时很多人物迁往
台湾,于是有了台湾大学。台湾大学的校长恰就是傅乐成的伯父傅斯年。殷就找到了傅,他希望到台大哲学系任教。傅说:“可以,可是你只能先当讲师。”
殷颇为不解,自己已经是金陵大学的兼职副教授,到那边任教不仅上不去,还要降一级,他很不满。傅斯年解释说:“就学问来说,你做教授当是没问题的。可你原来也是在教书的,而且还不是教授,如果你这么年轻就做教授,别的很多人会有意见。”
殷海光接受了。
他以为这就没事了。傅却来了一句:“你来台大可以。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大学是研究学问的地方,不是参加政治的地方。你到台大后,绝对不可以参加政治活动。”看来,傅斯年对殷某人此前的言行是心里有底的。
殷海光点头了。
六
殷海光到了台大。可是一切都不能自己了。
很快,他就成了风靡一时的人物,风头盖过了许多大牌老教授。这个曾经的“极右”人物,开始变了。他确实不参加政治,可是他开始谈政治。他已变得“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于是他大受青年崇敬,于是他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于是他的日子就不多了。
这时,他特别念叨的是恩师金岳霖。他大声对人说:“我只佩服金岳霖,他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地位,话说得有理就承认。”当然,这时的金,对他昔日的爱徒已大为不满了。
殷海光穷困之际。向学生和老友求助。他在致许冠三的信中说:“我自己只有一个念头,五四以来,真正的自由知识分子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特别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这个时代让我活活挨饿?”“生长在这样一个年代,像我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可以说极有价值,也可以说极无价值。就纯粹的学术来说,我自问相当低能,丝毫没有贡献可言。就思想努力的进程而论,我则超过胡适至少一百年,超过唐(君毅)、牟(宗三)至少三百年,超过钱穆至少五百年。个中的进程,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这些知识分子在种种幌子下努力倒退,只有我还在前进不已。”
殷海光快不行了。游学归来的傅乐成委婉地对他说起当年在联大曾说过的“扭转乾坤”之类的豪语,殷海光半晌无语,最后闭目摇头,说:“如今已是智竭力穷了。”
他曾经多年大骂中国文化。临终,才说:“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能再活十五年。为中国文化尽力。”可他是真的不行了。他希望他的墓碑上刻上几个字:“自由思想者殷海光之墓”,墓碑面对太平洋。
七
殷海光临死前,他的老对头徐复观来看他。他对徐说:“相识二十多年,先生常为海光提到时厌恶的人之一,但亦为海光心灵深处所激赏的人物之一。”
得到殷海光死讯时,徐复观彷徨失措,绕室而行。自言自语道:“今后的生活更寂寞了,再没有一个可以谈天的人了。”其太太听到后,立即责备他说:“你怎能说这种话!你说这种话,对得起其他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