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凡
吴建民20世纪50年代末走上外交翻译岗位,曾随中国重返联合国的第一个代表团到纽约,他担任外交部新闻司司长任上,使发言人这一角色备受外界关注。
虽然,吴建民只是外交部的发言人,但在经历了几次发布会之后,他觉得就对外而言,自己代表的不仅仅是中国政府一个部,而是国家,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国家的形象和尊严。在新闻司司长任上的三年零八个月,如何做一个被祖国认可又为媒体所接受的发言人,始终萦绕在吴建民的脑际。
在这一方面,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以国家涉外事务发言人身份亮相的钱其琛,给了吴建民许多有益的启示。在每年一度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期间,时为外长的钱其琛都要接受记者采访。见记者前,钱其琛都会向吴建民了解记者有些什么问题,分析记者为什么提这样的问题,具体准备钱其琛都亲自做。因此他答记者问往往有的放矢,不拖泥带水。特别是每临大事有静气那种气度,下午见记者,中午觉照睡不误,给吴建民留下比较深的印象。
钱其琛对吴建民说:有些人一开口就是众所周知,众所周知还算什么新闻?人家不知道的才是新闻嘛。吴建民对此颇有同感,所以每在讲稿中看到“众所周知”这样的字眼就会随手划掉。
“中国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是明确的、一贯的”,也是有些人爱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钱其琛同吴建民交谈时说:类似这样的话毫无信息量,还不如不说。发言人的谈吐应干脆利落,说一句是一句,关键是要有新闻含量。
关于发言人的谈话技巧,钱其琛还告诉吴建民:“你不要老重复一句话,你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还可以颠倒过来讲。中国的语言是丰富的,一个好的发言人应该能将口径或政策消化转换成自己的鲜活的语言,让人愿意听下去,并乐意接受。”
有些外国友人,也曾给过吴建民很好的建议,例如在联合国认识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1991年,基辛格到中国参加中美关系的研讨会,吴建民也出席了研讨会。
基辛格在会议期间对吴建民说:召开新闻发布会,不要时间拖得太长。“我举行的在晚上黄金时段播出的发布会,一次就讲三分钟。”“为什么只讲三分钟?”吴建民问道。基辛格说:“你若讲长了,给对方选择的余地就太大了,这样的话,你想要播出的东西人家就不一定给你播了。”吴建民听了,觉得基辛格说得有道理。记者追着你,就因为你掌握着新闻资源,如果浪费资源,资源就会贬值。有些你本希望传布出去的内容,可能就在人家的筛选中被舍弃掉了。资源有控制地流淌,才会对记者有持久的吸引力,始终追逐着你,你发布什么,他会用什么。但中国在一段时间里没有经验,已经讲了不少了,还宣布“再延长半小时”,弄得记者都没有兴奋点了。
几乎所有随本国代表团来华访问的外国发言人,吴建民都和他们交流过当发言人的体会。他清楚地记得法国的发言人在交谈中一再强调:和记者谈话一定要想好几步,只想一步不行。
“记者提第一个问题时,你就要思考他下一步还会接着问什么。回答时你得想着下一步怎么走,再下一步怎么走。千万别让别人牵着走,第一步错的时候,通常还不觉得,直到走到第二步、第三步才意识到陷进去了,那可就被动了。因此从第一步就要特别小心。”
对什么问题都不要仅作第一层思考就停顿,思索的触角必须继续向第二层、第三层延伸,这渐渐成了吴建民的习惯。但在发布会上,什么问题都可能会出现,记者来自各个国家,思维方式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更有差异。因此事先考虑得再周密,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抛到你面前。
吴建民说:“有些问题是你想象不出来的。有些突然面临的问题过去也没有现成说法可用。”面对这些问题主要靠平日的研究和积累,即便是对一个很具体的事物,也要做更广泛更深远的审视,这样就会积蓄起一种潜能,并在某个瞬间被突然激发出来。人是有潜能的,在正常情况下自己也不易察觉,但瞬间的刺激感触,会把人的潜能激发出来,让自己长时间酝酿的思绪,有一个突然成形脱茧而出的口子。
很能说明问题的是1994年3月的一次吹风会。早在1993年夏,克林顿宣布总统行政命令,对给中国最惠国贸易待遇附加了七项人权条件,强求中国在一年之内予以改善。在最惠国待遇决定临近之际,美国国务卿克里斯托弗来到北京,向中国展开“临门一脚”的“人权外交”攻势。
临行前,克里斯托弗向媒体吹风说,在会谈期间,他不会接受任何中国领导人的官方或私人宴请,也根本没兴趣参观长城故宫等名胜古迹,以此表明美国政府关注中国人权问题的严肃立场。专机抵达北京机场后,他冷若冰霜,把致词声明两国友谊那套外交繁文缛节也免了。
“吹风会”是在中国领导人与克里斯托弗会谈结束后举行的,一位美国记者问吴建民:“现在距离宣布最惠国决定的日子不远了,中国打算采取什么行动来满足美国提出的关于人权问题的七项要求,以便保持最惠国待遇?”吴建民说:“你这话典型地反映了你们美国人的性格。急得很!你急什么?你们美国人有美国人的性格,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性格。为什么要和你们一样?这个时限是你们美国人定的,不是我们中国人定的。美国有美国的想法,中国有中国的想法,我们谁也不要强加于人。本人参加了去年江泽民主席和克林顿总统在西雅图的会晤。克林顿总统也说,我们美中双方谁也不要强加于人,这很好嘛!你们美国人走美国人的路,我们中国人走中国人的路。中国人走自己的路已经走了5000年了!”
吴建民的话引起会场的一阵笑声。这时,一位西方记者突然发问:“克里斯托弗访华你们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怕什么?是不是怕你们的政权不稳?”
这样的设问是出乎吴建民意料的,也没有现成的答复,但他突然联想到自己在西雅图的经历,遂说:“1993年11月,我作为中国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参加西雅图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谈。有一次我上电梯,恰巧有一位领导人也走过来,美国的保安一巴掌就把我推开了。我当时虽然心里不太高兴,但我理解那位保安是在履行职责。对来访的外国领导人尽全力护卫,各国都是一样的,都是可以理解。”
话说到这儿,已经是对提问做出了完满回答,但吴建民没有在此戛然而止,“怕什么”的质问激发了他的潜能,应对之辞随即脱口而出:“中国政府有什么好害怕的?综观世界,我还没有见过哪个国家,其经济在以两位数增长时,政府却倒台了。”
简短几语,不仅答复了戒备森严并非出于“怕什么”,而且表明了中国无需“怕什么”的最过硬的理由——经济在发展。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中国为什么能屹立于沧海横流?这是吴建民长时间萦绕脑际的问题。一个挑衅的提问,突然提供了一个在外交场合表达的机会,但如果没有长时间潜在的思索,成形脱茧的口子也不会在此刻开启。
那天的吹风会后,一些境外的记者,甚至美国的记者,都来对吴建民说:“你的回答太精彩了,我等待这样的回答已经等了两年了。”(摘自《吴建民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