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里
小巴提抓着一大束狗尾草,从树林中匆匆地往家里跑,烈日把他晒得遍身滚热。他只管拼尽气力跑,希望快一点回家救爷爷的命。
为庆祝父亲明天出狱回家,爷爷刚才杀一头大黑狗,准备先祭神,后炖酒,隔一夜,再让爸爸吃,滋补身体。爷爷杀狗几十年,是个高手。他常常一手捋狗毛,一手抚弄狗鞭子。狗服帖地任他作弄。在一定时间之后,他神速转身抡起预先放置在身边的大铁锤,狠狠地向狗头打下去,狗便一命呜呼哀哉了。但刚才爷爷运用绝技,一铁锤打下去,那头大黑狗反而站起来,向爷爷张牙舞爪,要扑过来。爷爷身手敏捷,立刻在狗头上又打一锤,大黑狗向着爷爷的下阴喷一口血才倒地死去。爷爷双手按住下阴,高叫一声:“中邪!”滚在地上,弓起身体,痛苦地翻滚。母亲知道了,一边寻找解药,一边叫小巴提去采狗尾草。
小巴提回到家,看见爷爷的助手安拜来了,爷爷已经被安置在东厢床上,笔直地躺着。床前放着一盆水,盆上横架着屠狗刀——这是屠狗家族死人的标志。据说狗灵魂怕水,在水上放屠狗刀,屠狗人到了地府,狗灵魂不敢来骚扰,否则,被屠宰的狗的灵魂不放过屠狗者,使他死后永不安宁。
小巴提看到这情形,不禁愣住,迅速地把狗尾草交给母亲。母亲把狗尾草放在一个石臼里捣,取下神坛上的药酒倒进石臼里,拌和了狗尾草就交给安拜。安拜褪去爷爷的裤子,小巴提发现爷爷的下阴没了,连毛也光了,平坦的皮肉沾满了血渍。安拜把血渍抹干净,把和了药酒的狗尾草敷在爷爷的下阴部位,用一块红布盖起来。
安拜叫小巴提一起到屠狗房,两个人一同给大黑狗去毛,开肚,洗肠,最后把狗鞭和两颗春子一起割出来,用小盆子盛着。小巴提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狗鞭子,啧啧称奇。安拜说:“那是我专为你父亲找来的。”
小巴提说:“爷爷死去,没意思!”
“别太担心,可能不死,开了狗头就知道。”安拜说。
“怎么知道?”小巴提问。
“假如黑狗头里有鬼石,你爷爷就完了。”
“假如没有鬼石,可以活过来吗?”
“你们家有神树,你妈妈有符咒,她可以救活你爷爷。”
“他的小便棒儿和春子会再生么?”小巴提再问。
“他老了,生与不生不重要。”
“但是,他不能没个东西撒尿!”
“人不死,当然有个东西撒尿嘛。”安拜把狗肉砍成多块,放在篓子里,说:“黑狗肉一定卖得好价钱,我们村里二十一户人,家家十个八个孩子,靠的是吃狗肉;吃着黑狗肉,更了不起。”安拜说完,提起大铁锤敲破狗头,在狗脑酱中找鬼石,没有找到,说:“爷爷没事啦,明天会醒过来。”
小巴提受到安拜的吩咐,把狗鞭子用小盆盛着交给母亲,回头来收拾工具和洗刷地板。
晚饭过后,母亲吩咐小巴提沐浴之后,到屋后密室摘六片麻康里叶子进来替爷爷治伤。小巴提从来没有摘过麻康里叶子,心里有点害怕,但为了爷爷,他只有点头答应。麻康里很矮,高不过小巴提的膝盖,像一把伞一样地生长叶子,那是爷爷的爷爷在黑婆山修道时,从哀牢山脉上采回来种的。现在它的四周围着木板,不让外人看见,女人也不可走近它。每隔九天,爷爷捉一只小鸟或小鸡,清早放在树梢,叶子慢慢向上合拢,把小鸟或小鸡包围起来,黄昏时候,叶子张开,恢复原来的伞状样子,小鸟或小鸡被吃掉,爷爷就来收拾羽毛。爷爷说,麻康里叶子经过念咒语之后,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又可以使女孩子着迷,但不可随便用,否则,要受到神的惩罚。
小巴提小心翼翼地摘下六片麻康里叶子进来,母亲带他走到爷爷的床边,教他在爷爷的下阴、肚脐、两处乳头和嘴巴上各覆盖一片叶子,剩下的一片,放在枕头左边,然后回房睡觉。小巴提今年十五岁,自从五年前爸爸被法国人抓去坐牢之后,他跟母亲睡在一起。但母亲说他今晚要自己单独睡在爷爷大床之后的小房间,不论听到什么声音,天亮之前都不可以离开房间。
小巴提走进房间在小床上躺下,盼望天快些亮起来,让爷爷活过来迎接爸爸回来。小巴提记得爸爸曾经说过,这个村子的人,都是被法国人流放来住下的,由于接近柬埔寨,村民常常在夜里受到柬埔寨飞头鬼的骚扰,它们专吃小孩子的肠子,害死了不少未满十五岁的越南小孩。但自从他们家搬来之后,爷爷就施放法术和利用麻康里叶子驱赶飞头鬼,使村民安宁下来。
这一晚,所有门窗都紧闭着。神坛上的油灯亮着。
小巴提的头朝向爷爷。夜半,他醒来,伏在枕上向前眨眨眼睛,从一块松脱的木板缝中望到直躺着的爷爷,看见母亲站在爷爷床边,左手按着他的额头,右手按着他的腹部,喃喃地念着咒语。她是全身赤裸的。小巴提的心急剧地跳起来。
母亲念过咒语,双手向空间作有规律的挥动,又从爷爷的头部直下至脚底画了符。后来,她爬上床,伏在爷爷的身上,腿脚叉开。她嚼碎了枕边和爷爷嘴上的麻康里叶子,吐进爷爷的嘴里。后来,妈妈从爷爷的身上下来,回房间去了。
小巴提觉得母亲很了不起,她一定会使爷爷苏醒过来。他心里甜滋滋地睡去。天色微亮时分,小巴提醒来,他急于想知道爷爷是否已经醒过来,下床轻步走到爷爷床前,只见爷爷一动也不动地睡着。他想去触动他,但又恐怕坏了母亲的法事。正在发呆时,他听到母亲房间传来的喁喁细语。
“你来时要了,现在又要!”母亲的声音。
“来时要,去时也要。”好像是安拜的声音。
“下午,在树林里。”
“不,现在。”
小巴提蹑足走到母亲房间的一侧,从板缝望进去,看见母亲和安拜都光着身体,他伏在她的身上,两个人扭作一团,身体剧烈地颠动着。他以前以为只有爸爸才可以和母亲有这样的动作,想不到安拜也可以这样。小巴提想母亲的脸孔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好看;他又想起母亲的身体,不论什么部位,接触时都使他感觉到舒服,所以他常常抱着母亲睡觉。他觉得包括安拜在内的家人都很好,但村民没有谁上他们的家,小孩们看到小巴提就走开。爷爷说,那是他们怕法术和符咒,只喜欢吃他们的狗肉,喝他们酿的酒,因为这两样东西可以使他们多生孩子,飞头鬼要吃也吃不完。但小巴提因此没有小朋友,十岁以后,只晓得帮助爷爷屠狗和酿酒。
“安拜是个好人,他可以像爸爸那样地伏在母亲身上是应该的。”小巴提想着。
天亮了。他听到爷爷的床板吱吱咯咯地响,心想那必定是爷爷醒了。他走到床边,发觉爷爷的身长只有原来的一半,像个侏儒。这个变化在一刹那问完成,使小巴提惊叫:“爷爷,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爷爷霍然坐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摇摇头,挥挥手,指指点点,张开口却不说话。小巴提问:“你不能说话?”爷爷点头。
母亲出来了,小巴提没看到安拜也出来,走进房里找,但找不着,问母亲:“安拜呢?”母亲说:“你敢情给安拜迷着了。老鼠
走过也看作安拜。大清早,安拜怎会在我们家呢?”小巴提还是第一次听到母亲撒谎,一时不好说话,看见爷爷跳下床要出门,就跑去替他开门。爷爷的衣服都不称身,小巴提蹲下来,替他卷起裤脚和衣袖。
爷孙俩在溪边洗了脸和撒尿之后,回到屋前的大树下坐着。小巴提可怜爷爷忽然变成个矮哑巴,眼巴巴地望着他。爷爷平时很会说笑话,还常常反反复复地讲他们家的昔日境况,小巴提听得腻了,但现在要听爷爷一句话也属不可能,他像丢了一样心爱的东西那么难过。
小巴提一家,从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开始,就以屠狗和酿酒为生。爷爷的爸爸因此被法国人抓去坐牢,死在牢里。爷爷三十岁那一年也被法国人抓去关起来,既要做苦工,又没饭吃,受尽折磨。一天,一个法国翻译问他为什么要代代屠狗和酿酒。他说,法国人酿酒,下太多石灰,喝了烧坏喉咙;他则用纯正糯米酿酒,没有杂质,所以好喝。至于狗肉,加上他们配给的料子去煮,不论男女吃了,都会春情勃发,夜夜有鱼水之乐。法国人不相信,给他一个月时间去酿酒和炮制狗肉。事成之后,果然放他回家,但不准在原籍住下来,把他们流放到柬埔寨边境的丛林里去开荒。当时,柬埔寨的飞头鬼很猖獗,小巴提的爷爷就用他的爷爷教他的法术和黑狗血来对付飞头鬼。在一次斗法时,小巴提爷爷的裤子掉下,露出他又长又大的下阴,把飞头鬼吓跑,从此不再来。后来,小巴提的爷爷在山上砍伐了一棵黑树,这树十分坚硬,他把它雕成男性生殖器,置于家里的中堂神坛上;他又根据爷爷和父亲的经验,采了几种山草药浸狗鞭子,卖给村里的男人,从此大受欢迎。
流放到丛林之后,爷爷不再酿酒,只屠狗。小巴提的爸爸负责酿酒,但不到一年工夫,法国人把他抓去,判监五年。从此之后,爷爷带着小巴提母亲和安拜在离家很远的森林里酿酒,那是由于小巴提的母亲虽然学会了法术,力气也不小,但酿酒有许多禁忌,女人有月事就不能接触酿酒工具,在酿酒期间,不可行房,否则,酒媒变酸,酿不成。爷爷让安拜吃很多浸狗鞭子的酒,使他强壮,变成个好助手。新酒昨天酿成,冻冷一夜之后才扛回家。
小巴提的母亲把坛子、绳索、挑杠取了出来,准备到森林中把酒扛回来。照以往习惯,爷爷和小巴提一同去,但今天母亲让小巴提在家里照顾爷爷,由她和安拜把酒扛回来。母亲走后,小巴提打手势,想说明刚才他看见母亲和安拜在房中的事,爷爷看过了,又打了一会手势,小巴提没法知道爷爷是否了解他的用意,但爷爷的手势表示什么,他一点也不明白。后来,小巴提拉爷爷走进家里,扯下他的裤子,见他的下阴依旧完整,他想:昨天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爷爷系好了裤子,反过来扯下小巴提的裤子,看见孙儿冒出了头的粗壮下阴,竖起拇指,满意地笑起来。接着,爷爷打手势叫小巴提取来了药酒,爷俩高兴地喝起来。
忽然,外边人声嘈吵起来。小巴提和爷爷出门看看,只见村长带着七八个拿尖刀的柬埔寨人,怒气冲冲地叫嚷着走过来,其中一个柬埔寨人提着一个人头。村长说:这些柬埔寨人的巫师养了一头黑狗昨天失踪,他们看见安拜卖黑狗肉,就把他抓去拷问,安拜承认黑狗是他宰的,巫师便命令砍掉安拜的头,并且派人来警告,今后谁杀柬埔寨人的狗,谁将填命。柬埔寨人离开时,抛下安拜的头在大树下。
小巴提被可怕的意外吓呆。爷爷从屋子里抱个坛子出来,把安拜的头放进坛子里,又用黑布盖住坛口,用绳子扎紧,带着小巴提沿着溪边走到靠山的地方把它埋了。回到家时,天快要黑了。小巴提母亲已经把两坛子酒挑回来。
“你好大的力气呀!”小巴提说,母亲不回话,往厨房去了。
“有什么办法,安拜已经被杀了。明天,你爸爸回来,不能没有新酒。”爷爷忽然恢复说话,小巴提高兴极了。
晚饭过后,爷爷上床睡着了。小巴提洗过浴,看着母亲收拾坛坛罐罐,神坛的灯映红了母亲的脸,小巴提觉得母亲比平时忧郁了许多。母亲收拾完了东西,牵了小巴提走进房,叫他上床,说:“你今年十五岁啦,妈妈还看你是个娃娃,一直让你同睡一床。明天,你爸爸回来,你就一个人睡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别问。”母亲上床躺下,身体贴近小巴提。小巴提转过身,把母亲拥抱起来。他觉得下体热腾腾的,不敢让它接触母亲,但母亲好像立刻发现了什么,伸手触着了,在他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说:“坏蛋!”于是推开小巴提,叫道:“睡吧!”
小巴提动也不动地侧着身体睡着,眼泪无缘无故地流着,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又想大声叫喊起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直到情绪平静才安然睡去。夜半,小巴提醒来,发觉母亲的一只手横放在他胸前,她的一条大腿又压着他的下部,使他产生一时难以说清楚的感觉,于是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母亲。他的全身烫得像发烧,口干得要命,他只有紧紧地向母亲的身体靠近,几乎喘不过气……
第二天上午,小巴提起得很迟,母亲摇了一会他才醒过来。母亲抛一条新裤子给他,叫他换掉了才好出去。
这一天,小巴提和母亲、爷爷都不工作,心里蛮高兴地等小巴提的爸爸放监回来。时间过得很慢,爷爷计算时间,就是小巴提爸爸早上放监,乘车回到家,也该是掌灯时分,假如错过了机会,搭不着车,说不定明天才到家。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向了小巴提母子。傍晚时分,村长突然来到,这意外的事使家里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村长说:“上边来了公文说:最近有异党受了妖人的煽动,起来造反,要赶走法兰西殖民地政府,你们听见过么?”
爷爷本来昕过这回事,但摇头,不作声。村长继续说:“法兰西有军队,有机关枪和飞机,他们带给安南属地文明和幸福。叛党是森林里的贼,他们只会抢掠和强奸妇女;他们没有武器,只有大刀和木棍,假如来到我们村上,就是灾难到来,大家要小心对付他们。”
村长离开之后,小巴提母亲说:“怎样小心对付呢?唉,小巴提他爸呢?村长是知道他今天放监的,怎么一句关于他的话也没有呢?”
“刚才看到他来,没见爸爸,我还以为又出了事。”小巴提说,“这样听起来,反对法兰西的人,胆子真大啊!”
爷爷说,人家说他们穿黑衣黑裤,日伏夜行,挨家挨户地叫男人跟他们去打法兰西。女人们就要机灵些,预先准备了黑衣服和干粮,夜半遇到敲门这回事,就交出黑衣服和干粮,说,我的男人刚刚跟你们的人走了,劳驾把东西转给他,就没事了,他们不会侵犯老百姓,不用害怕;他们只打法兰西。
由掌灯到夜半,小巴提的爸爸没有回来。
第二天,小巴提的爸爸也没有回来。
第三天,小巴提的爸爸同样没有消息。
第五天下午,小巴提一如往日,坐在屋前的大树下等候爸爸回来。突然,望穿秋水的眼睛看到一桩意外的事情出现。他一个箭步冲进家里,压低声音惊叫:“村长带着挂枪的警察来了!”
“你爸爸?”母亲急问。
“没有!”小巴提急答。
“有蹊跷!”爷爷说。
村长和警察走进来,脸孔冷冰冰地问道:“你们家人全都在吗?”
“全都在。”母亲答。
村长以法兰西殖民地官员代言人的尊严说:“郡长转达了西贡大监狱长的命令,现在,我当着你们家人和警察先生的面宣读,留心听着:
‘法兰西共和国交趾支那属地西贡大监狱狱长办公室秘书长致绿宁省长转仁和郡长
‘西贡一九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事由:有关仁和郡巴拉村村民阮福释狱的知会
‘查绿宁省仁和郡巴拉村村民阮福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私酿超过五十五度之纯糯米酒,触犯属地刑法第F/七四——五九五九条,被判监禁五年,即至一九四○年十二月十三日释放。讵料犯人阮福于一九四○年五月五日晚上伙同叛党,持械越狱,当场被击毙,尸首已经由大监狱长下令处理,家属不得有异议。
‘此文书由仁和郡长转达阮福家属。
‘法兰东尼·尚·秘书长”
村长读完公文,依然一脸严肃地收起公文。那个警察,倒挂着鸟枪,闲散地站着。直到小巴提母亲呜呜地哭起来,两位官方人物才离开这个不幸的家庭。
小巴提望着低泣的母亲,不知所措,只觉得爷爷又矮了一些。小巴提心里有个疑问,安拜被杀的时候,他明显地看着爷爷矮下去。现在,他又矮下去,假如不断有不幸的事发生,他岂不就消失掉?
爷爷坐在门槛上,望着被晚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桠,冬天已到了多时,仅存的一些树叶,看来也要落尽了。爷爷冷笑了一声,觉得村长不去演戏实在太可惜。对于法兰西人,他是一个忠诚的村长,但面对二十多个流放家庭,他另有一副面孔,要赌博的尽管赌博,要屠狗酿酒的尽管去做,只要有使他满意的金钱送上门来,他就一概不理,假如郡里要派人来视察,消息就会从他家里秘密传遍全村。
小巴提跟爷爷坐在一起,想着自己应做个代替父亲的角色,更好地酿酒和屠狗。
天不晓得什么时候黑起来。吃饭时候,爷爷和母亲都不说话,吃得很少,只有小巴提觉得肚子特别饿,吃得起劲,把炖了几天的狗鞭子和狗春子吃光。
饭后,母亲在房里干活,小巴提跟爷爷一同坐在床上。爷爷过去比他高出一个头,现在,却没有他肩膀那么高。爷爷说:“小巴提,从我的爷爷那一代起,我们家族每一代只生一个男孩,十六岁就要成家立业,除了酿酒就屠狗,不干别的。现在,你还不到十六岁,但离开成家的日子不远,你应该开始学会供奉神和各种符咒。自从爷爷中了大黑狗的邪之后,自身难保,你是眼见的,不过,你母亲很了不起,她已继承了一切,她将会传授给你的。”爷爷说完,跳下床来,走出门去。外面风很大,小巴提问他往哪里去,他答:“你别问,明天我回来。”
小巴提本想追上去,但他没有照着所想的去做,转身回来把门关了。他望着神坛上的黑木雕成的男性生殖器在跳跃着的灯影之中散发着震慑心灵的魔力。小巴提把爷爷离家的事告诉母亲,她默默不作声,久久才说:“别担心,明天他会回来的。”
母亲进了房间,小巴提思量,今晚他应睡在爷爷的床上,还是进房跟母亲睡在一起呢?正在踌躇之际,母亲唤他:“小巴提,你还不进来!”小巴提走进房里,看见母亲已经躺下,他像平时一样地躺在母亲身边。小巴提跟母亲睡在一起已经五年了。在印象中,母亲比他大,但今晚,他打量一下,母亲的身体并不比他高,手臂也不比他的大。
“爷爷刚才跟你说什么?”母亲问。
“说我将要成家立业。”
“怎样成家立业呢?”
“不知道。爷爷说母亲会教我。”
“你想懂么?”
“想!”
妈妈坐起来,脱去上衣,再躺下来抱着小巴提,在他耳边说:“现在,母亲开始教你。”小巴提从来不穿衣睡觉,但母亲脱衣睡觉,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当母亲抱住他的时候,他觉得母亲的肉体又嫩又滑,产生一股力量把他吸住,使他全身发热,脑袋发胀,好像要爆炸似的。他已经没了主意,任由母亲摆布,他像婴孩似的趴在母亲身上,吻着母亲的脸孔和颈项,迹近疯狂……
他从疯狂状态中回复正常,伏在母亲身上,和母亲一起急促喘气。
黑夜很静,小巴提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任何东西都很美,很美。
小巴提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家里不见了母亲,他猜想她到林中酿酒去了,一口气跑到林中,又不见她,却见酿酒工具都被砸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沮丧地回到家。爷爷坐在门槛上,他的身体又缩小了一些。
“母亲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小巴提说。
“甭找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爷爷说。
“为什么?”
“她在你未成年时教懂你怎样做男子汉,违犯了我家的法规,她的法术已完全失灵;这是她要自我毁灭的行为,谁都救不了她。”爷爷有过人的智慧,小巴提自小没有怀疑过爷爷对事物的判断,因为他的预言全都应验,但爷爷对母亲的行为采取冷漠的态度,使他很难过。
“不幸的事会接着发生的。”爷爷说:“但是,不论如何,我们家的屠狗业都不能失传。”爷爷带小巴提到狗房拖出一头大黄狗,说:“小巴提,你记得你爸爸怎样屠狗吗?”
“记得。”小巴提答。
“好吧,就用你爸爸的手法宰这畜生给爷爷看。”
小巴提依稀记得父亲的动作,念了一遍咒语,在狗头上捋了三下,左脚一个快步跨过狗背,双手抱起狗头一拗,只听得狗的颈椎骨啪地一声响,他一松手,大黄狗就一声不响地躺在地上;小巴提拔出长尖刀,从狗喉咙外皮直插狗心,鲜血喷满地。
“好身手,我们家族后继有人了。”爷爷说。
“真想不到那么顺利。”小巴提说。
“全是你母亲传授的。”爷爷说着,往溪边走去。
小巴提杀了狗,用篓子盛了狗肉在村子里卖,一下子卖完,因为自从安拜死之后,大家已经几天没有狗肉吃了。
晚上,爷爷叫小巴提摘三片麻康里叶子进来,对他说,待叶子干之后,把它捣碎,放在他喜欢的女孩头上,她便上门来做他的老婆了。
这一晚,小巴提梦见爸爸和母亲在一起,他们都穿黑衣服,而且背着枪。他拼命追上去,但没法追上,就醒过来。几天后,他发现麻康里树的叶子全枯黄了,都掉在地上。神树死掉了。爷爷越缩越小,像个娃娃,不断望着他痴笑。他收藏的三片麻康里叶子,又意外地糜烂掉。
选自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百慕她的诱惑》
责编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