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愁予
自然界的颜色,化学元素吗?太阳光谱?凡是身为生物,愈是列位高级的愈是会利用颜色以丰富其生命——作为诱惑色,保护色,权威色以及死亡的象征。最高级的生物自然是人类,婴儿出生最初受网膜反映的是光,其次便是颜色,自此心灵的视窗打开,视觉是心觉的外射,则辨认颜色成为了解世界求生存的最原始的凭持。华夏文化对待颜色的方式显出理智与感情的均衡,黑与白同为显示庄严的色调,朱、黄、青(红、黄、蓝)三原色则不分轩轾,择用红为喜庆的喧乐,选黄为信仰和忠荩,以蓝为家庭日居安详的瑞氛,当四千年前就兴起的丝织手艺,接着染纺工艺发展之际,丝文字中就显示了一系列的“绚烂”色彩——红、绿、紫、绛、绯这些常用的不说,还有綪、綦、缃、缥、緫、绢、缙、縓、缟、缚等等,汉文字因为复合词逐渐增多,深、浅、浓、淡,这些形容词和双名词的结合使用,像“黄褐色”、“紫红色”、“天蓝色”或以物相的本色为颜色的名称,像“橙色”、“象牙色”使丝系列颜色的文字多数不再实用,只偶尔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也难说这是文字的进化还是退化。
我对颜色的感应是出之心觉而非技术性的。心觉常常衬着脑中的背景音乐,所以有时被干扰而只见一个单一颜色的世界,有时却看见一个由音乐造成的缤纷色彩的世界。幸而我的疏懒不耐笔墨之累无由成为画家,否则便会被归入Pollock神经派之流了。然而这却接近写诗的心境要求,单一的颜色使主题专注,将生活中最关注的细节凝聚起来,是浪漫精力之来源;缤纷的色彩使物象游走离位变换形貌,保持空间呼应而互不接触。产生超现实的意味。我在此只是用颜色做比喻,颜色很难成为诗的主调,而且可一不可再,我只想提出诗人心觉的原始性。而心觉又取决于诗人的气质,至于成诗过程又如何呢?则端看诗人制宜的技巧了。
下面是我以蓝和绿为主线贯串意象的诗作。
蓝色作为主题的作品我已在前文中带出了几句,提到《蓝眼的同事》一诗中的“蓝”也是人文精神的托付,且设有西方文化的场景。这蓝色在西方文化中至为尊贵,除了是不列颠的皇家蓝,蓝色血液(blue blood)是贵族的传承,蓝砖学府(blue-brick University)是学界最高的肯定,惟牛津、剑桥方能当之(耶鲁取蓝色为校徽颜包),蓝带奖便是超等的首奖了,而蓝在诗中是列为美的条件,由联想而成抒情的主题。
蓝眼的同事
最无奈的是她有如此的蓝眼睛而又是我的同事
学生们多半选了她的课
而又说
看吧
早上,她的眼蓝得像透彻的蓝天
下午,她的眼蓝得像深蔚的海
夜晚则她的眼比之蓝宝石的蓝更有光华的流转
终有一次,我矫情地批评这些孩子了
你们怎么能用这么伧俗的譬喻
描绘那样的眼的蓝呢?
你们不知道
当你们自己闭上眼的时候还有一种蓝是
思念爱人的色彩么?
有时是思念家乡的色彩哩,有时
是一支曲子从教堂中飘出,徐缓着
糅合年轻的忧伤飘入无际的蓝色的时间中
立刻,他们愤怒了
把他们缤纷的眼瞳投掷过来
一些褐的,一些晶黑的,或是
如猫眼的灰或是祖母石绿的
还有的带着激动的血丝
而又反驳着说
您怎么可以把她那样蓝的眼睛抽象了
她映照了我们各种仰望的色彩
回给我们真实的蓝
是那样拥抱得到的
关怀的蓝呀
这责备是响亮的
我在眼瞳的埋葬中
禁不住地兴起幻想来了
如果她不是我的同事
如果她不是我的同事而是我的同志该多好
明天我们共同去遂行战斗
在出发前互相对视着
啊!
孩子们说的蓝其实是母亲长袍子的色彩呢
与这样的蓝诀别
不正是
很凄然的而很幸福的么?
(一九八一年改)
蓝眼睛之受钟爱,在西方亦是普遍的审美趣味(第一节),我便用叙述一段剧情的方式(第二、三节),使这简单的颜色成为戏剧角色争辩的台词,到了第四节,“蓝”作为人文关怀的含意已见端倪;如果她不是我的同事而是我的同志该多好/明天我们共同去遂行战斗/在出发前互相对视着,啊!/孩子们说的蓝其实是母亲长袍子的颜色呢。这个“蓝袍子”的联想并不是突然跳跃回到我二十多年前的诗境“无终站列车”,而是来自当时我在“爱荷华”受到的感动:诗人老师安格尔的祖父、外祖父都参加过内战,家中马匹被征用,一家生活极为艰难,祖宅仍保存着他们蓝色的联邦(unino)军服……我也参观了一个小型的内战纪念馆,一顶留下弹孔的小蓝帽标志着终丁击溃奴隶制度捐躯的悲壮。我便把对“蓝色军服”的异同感动,移情到“母亲总是穿着蓝袍子”的本土感性上,在连年战争巾长大的我,体会到“决别”常足制造历史的一瞬,在人类状况中,中两是不分的,而“与这样的蓝诀别”则幸福盖过凄然了。
至于绿色,是最具人间性也是人与自然和喈的象征,绿野绿树不具蓝天蓝海的挑战性,然而绿是无尽止地依附土地而长在。“绿”受损害则人类生存便出现危机,这就是为何“环球绿色组织”锲而不舍的原因,在美国以“绿”做地名的多于任何其他颜色的地名。我的住宅地方就叫做“绿田亩”(Green Acre),绿既然代表生命成长与日新又新的大环境,而一个不知所以的人生在追寻与无奈之间徜徉在绿色中则构成反讽。《草地》是我喜欢的作品,看似叙述,其实是诗中的“我”与诗中的“那人”在场景中的私语,“我”也可以是“那人”,绿色映出生命彩色的动画,诗的时间的进程是缩短了的人生的过程,则严肃的主题就深入浅出了。
草地
那个人向着草地的那端走去……
在不很强的阳光下,乱跳着水珠的绿蚱蜢
这是新雨之后
果树结实的绿
柳树流瀑的绿
与乎远处一列塔松的峥嵘的绿
那人实在不该穿一件鸭头绿的长裙行在湖水绿的草地上
我乃低下头看书,看了一页
抬起头——那人还在向草地的那端走去
我乃低下头看书,又看了一页
抬起头——那人还在向草地的那端走去
草地太辽阔了
低着头细读一本异国文字的书
抬起头,那人已变得细小可是还在走着
咳,阖起书来,异国文字一样走不完的草地
若是一条溪流在这里形成需要多少年纪
那人似乎转身回来……绿在绿中是不清晰的
(而她必定还要再转身回去)
就像我在一页一页翻过的异国文字中终于消融了自己
(一九八二年)
这两首一蓝一绿的诗,行句进行几乎是“大白话”的,然而并未在节奏和语声音乐上让步,希望内韵仍能诵读出来。后现代诗语言生活化与落实作风,用意在冲淡主题的凝重性。犹之美食宜鲜嫩,不得烹烧过度(艺术处理是可以的),否则香味(音乐性)尽失,营养(内容)也在焦烟中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