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坤
山尾的男人,嗜茶。
前几天,老李来告诉我,说山尾镇的茶水西施去世了。死的前一天,她还拄着拐杖,走到老街,将兜里的茶叶末儿一股脑洒在老茶馆的前后,嗫嚅着:“要动身了,给个信,要去见那些老茶客了。”
这个女人的影子刹时在眼前晃动起来。我20岁到山尾时,她大概四十多,今年大约有90了。拥有这样一个美丽雅号的女人,其实一点西施的姿色也没有,仅仅是因为开爿茶馆,因为年轻守寡,镇上几个茶客,色迷迷的,不知什么居心,送了她这么一个雅号。
她这爿茶馆,是她阿公传给她夫妻俩的,传了几代,不清楚。茶馆在西库门这一头,狭狭的街,青石板的路,三间小店面,十几张旧桌子,灰暗的墙壁,连同那些粗糙茶具,看的出它的历史。
我到小镇那年,茶馆已纳入商业合作社。合作也好,私营也好,只是收入的分配形式,她仍然在自己的茶馆里做她的本行。茶水西施单身一人撑起一爿茶馆不容易。东方未白凝残月,一声鸡鸣便起床。从卸店门板,生炉子,洗茶具,抹桌子开始,一直到张罗招呼,提茶倒水,要把一个堂口弄得生龙活虎,真是不易。这个女人手脚麻利,眼到嘴到,天生是一块做茶馆的料。
她有点胖,眼睛很亮,眉心间有颗红痣,穿着很平常,只是手腕上戴副玉镯,这是她最具女人味的地方。自古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谣传她与一个茶客相好,这个男人姓朱,朱家庄人,很多人都认识他,他除了种田,还会一门阉猪的手艺。阉猪佬与茶水西施成了山尾镇的桃色人物。
我认识老朱,这个男人很直爽。有天我问他:“为什么360天,天天都要上这个茶馆?”他听了有点恼火,看着我说:“你也以为我上茶馆是为了看小寡妇?”他这一反问,到让我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很无聊,是否轻信了流言,故意在试探他。他笑了笑,说:“我家祖孙三代都上这个茶馆,父亲上了一辈子,爷爷上了一辈子,我16岁就跟父亲来,一直到今天。我一家三代都来茶馆,是不是都来看她?”我对这些风流事本来就不在意,倒是觉得这爿茶馆不简单,就凭三间老屋,黑咕隆咚,一座炉灶,几把茶壶,竟然把老朱一家三代弄得如此痴迷。
在镇上一待久,才知道山尾的男人,像老朱这样的太多了。难怪一条小街就有三爿茶馆。山尾男人习惯喝早茶,天不亮便起床,晴也好,雨也好,远也好,近也好,一个个踏泥路,过小桥,穿桑园,绕池塘,前者呼,后者应。茶馆昏昏的灯还未熄,茶客已来了一半,一条长凳两个人,一张桌子八个人,炉灶上的水一开,茶壶里的水刚沏,茶客们顾不得烫嘴,端起茶盅便抿上一口,这一口头泡茶的滋味,让茶客一个个从昨日梦中醒来。一天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便从这时开始。
老朱来的最早,靠窗有他固定的座位,别人也不去争。他三口两口,一壶茶已喝干,水还未来续,体内已上下通畅,肚子里的水起动的比别人快,比别人多。他要去解手了,旁边座位上的人取笑说:“阉猪佬的骚尿最多。”
据说,吃茶讲究的就是这个“通”,如同坐禅、气功,非得将这些茶水穿肠过肚,一壶水,一泡尿,排出全身的毒气,轻轻松松,才算功夫到了位。
老朱听别人取笑,也不搭理,一双眼睛盯在茶水西施的屁股上。这时有个茶客问茶水西施:“都说好茶要有好水配,你茶水西施选谁配呀?”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麦场过去了。茶馆几天不见阉猪佬来,众人疑了,问茶水西施:“他怎么不来了呀?”她嗔道:“你去问他。”
又过好几天,有了确实消息,阉猪佬病了,病得很重。众人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阉猪佬的座位,空在那儿,茶客们继续喝茶聊天。
有天,吃茶的人还未散去,东街石库门传来出殡的“八音”,一二十个男女跟在一辆灵车后面,哭哭啼啼来到茶馆门口。茶水西施往外在一看,见阉猪佬的儿子披麻戴孝,在门槛上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然后倒杯茶水供在他父亲的遗体前,沿街路祭起来。
众人奇了,这样的出棺材,阉猪佬是什么意思,死就死了,还交待儿子要到茶馆吃最后一杯茶才上路。
灵车去远了,留下的话便沸沸扬扬。镇上人说,这种事,出娘肚皮未听到过,阉猪佬这个死鬼,不晓得来茶馆是吃最后一杯茶,还是来看寡妇最后一眼。还有人说,死人也到寡妇茶馆吃茶,当心晦气。
想不到呀,一个普通茶客,一个俗人,竟做出如此一件具有轰动效应的事情。这种戏剧性的临终交待,无论在茶文化史上,还是男女私情上,都是星光灿烂。
我又一次想起老朱生前和我的谈话,他说:“我喝茶,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习惯,就像一日三餐,比一日三餐还重要,饭还可以少一顿,茶却不可缺一壶。”我插了一句问他:“为什么不泡壶茶在家中喝?”他哈哈笑了起来,仿佛笑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他说:“你外行了,一个人在家吃闷茶,多没意思。茶馆人多,五湖四海,人一多,话就多,心胸一下子就开了。我爷爷最懂这个吃茶的道理,他说,茶馆有个气场,这种气,眼睛看不到,它可以通气血,调阴阳,开七窍,健脾胃。男人这一生,辛辛苦苦,少别的无妨,绝不能少这个调理身体的地方。”
也许说的有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快乐生活不在乎事物的环境和条件,而在于自己拥有一个获取的方法。那个时代的乡下男人,唯有茶馆才是唯一选择,茶馆才是男人的天地,除了茶馆还去什么地方呢?茶馆里有茶友,可以谈天说地,有共同话题,自留地,双季稻,深耕深翻,猪饲料,化肥农药。可以开玩笑,可以在堂口买包花生米豆腐干或者两块烧饼,边吃茶边早餐。可以肆无忌惮,形体不受拘束,夏天赤膊,摇芭蕉扇,甚至随地吐痰,将一双臭脚搁在凳子上都没人厌烦。把竹筐里的两只鸡先放在八仙桌底下,老母鸡咯咯叫起来,也没人觉得奇怪,等吃完茶再去集市买卖。在这里托茶友传个口信,问张三哪一天进城呀,问李四的猪仔什么时候卖呀,就像今天上网一样方便。天冷了,他们把茶馆门窗关紧,挂上棉帘子将风挡在外面,很多人挤在一起,挤得热气腾腾,咳嗽的,抽烟的,一屋子的气味。他们闻惯这种气味,如果不是这样,反而不自在,反而觉得这不像一个茶馆。
我不去吃这种茶。可江湖上的事,很玄。就是这样的一爿茶馆,居然有个文人坐了进去。他是镇上史志豪的儿子,这个衣着打扮不一样的局外人一来,茶客们都用诧异的眼光盯住他。茶水西施知道他是一个大学教授,一个遭遇了大动荡的教书人。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这里的常客,是她阿公的朋友。因此,茶水西施对这位回乡人另有相待,茶具换一副新的,沏茶勤快得多。
大学教授也是一大早就来。不陌生,仿佛是常来的客。来的那天刚巧是大过年正月初一,特别喜庆,每人的茶壶边都有两粒青果一只蜜橘。教授这时站了起来,向四周拱了拱手,说:“众位乡亲,我是史志豪的儿子,今日向大家拜年。初来乍到,我唱段京戏《卖马》,热闹热闹。”有几个老头子知道秦叔宝的故事,拍了拍手。教授坐下,不慌不忙,取出怀中一把京胡,自拉自唱:“店主东带赤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遭不幸困在天堂下,为还你店饭钱,莫奈何只得卖它……”这段唱的催人泪下,可惜这段西要皮慢板没人识得。这时有两个人影在茶馆门前晃来晃去,茶水西施急忙走到教授面前,示了个眼色。教授自知不妥,慌忙将胡琴收起,欠了欠身子,说:“唱的不好,献丑了。”那个年代,农村与城市气氛也差不多。所以教授只管喝茶,再也没在茶馆唱戏招惹是非。
江南五月一到,割麦、插秧,这是一年农活最多的季节。山尾领导通知,大忙季节镇上职工都下去支农,各行各业关门歇业。茶水西施不让自己的顾客缺了这壶早茶,她跟茶客们说:“你们放心,我的茶馆照常营业,茶客一个不少,板凳一张不空。只是吃茶的时间提早,吃茶不多聊,快吃快回,我们的口号是‘农忙吃茶两不误。”茶客们听了都笑出声。次日早上,商业干部揉着眼睛吹哨子清点人数,这时茶市早已散去,茶水西施不慌不忙,将茶馆大门一锁,跟着大伙插秧去了。
山尾的伏天特别热,茶馆门前青石板晒得冒烟。茶水西施按祖上老店规矩,每年夏天炒些大麦,一大桶大麦凉茶放在门口让过路人解渴防暑。教授望着这桶茶水,为自己家乡保留着这种善举十分感动。他跑过全国许多地方,这种摆在路边、凉亭的奉茶早已绝迹,唯独家乡还有。他取来笔墨,在茶馆桌上摊开纸写下“乡茶遗风”四个字,将其裱帧挂在堂口的墙上。
我离开山尾已经多年,那里的乡风、民俗,那里的男人、茶馆、大麦茶,以及那块匾额,我都未曾忘记。如今老茶馆没了,教授回校教书去了,茶水西施也仙逝而去,一切是否都要随着这个老女人洒下的茶叶末儿,悄悄地从心头飘然而去。我心中的山尾那条街,多一个店,少一个店,没什么,但少了这爿茶馆,山尾便少了一种风味,少了一种韵味。那个平平常常的尘世,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便这样去了。远看天涯烟波苍苍,山尾的草床茶灶,去哪里还可以寻找得到。